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靈犀一點通。”算翻了此令。關鎮波等不及的聒噪鬧酒,徐梅林并不推辭,飲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時,旁邊繁縷劈手奪過,仰脖喝了,兩人對視一眼。小郡爺忽覺得身上發毛,悄問道:“這兩人沒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這邊徐梅林擲出個梅花五,金琥眉飛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擲,正數到關鎮波。他忙道:“我原說不來的。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眾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給你鬧了,這時倒要走?再沒這個理。實在說不出時,饒你幾句倒罷了。”
關鎮波這才坐定,瞪著眼喝聲“綠”!咽幾口唾沫,方道:“好是一叢樹葉子罷?”眾人轟笑。關鎮波惱道:“還說饒我。一句大白話都要笑,我還是自喝酒去罷了。”拉著瑞香作勢要走。眾人忙道:“饒你饒你,且說下面的。”關鎮波又道:“紅!”低著頭半天不語。寶巾取著象牙箸就擊壺道:“一!”關鎮波睜目嗔她:“怎知爺爺便沒好句?”乃道,“紅!夜來風雨葬芳叢!”金琥詫道:“這句何其太韻?”關鎮波得意道:“可知大爺不發威,你當我是烏龜。”寶巾便臊他。小郡爺按道:“別打岔,且讓他說下去。”關鎮波道:“好”猶豫半響,“天下美女給我抱。”眾人嘆道:“又胡說了。”關鎮波也不理,喉結上下一番,猛然道:“濃!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縷正喝了口茶,全嗆出來。李斗仰天大笑。眾人都掩面道:“罷罷罷!不當人子。你快快結了令罷。”關鎮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撈出個雞頭,得意洋洋擎著道:“溫柔好似雞頭肉。”眾人哄堂大笑。
原來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艷詞,原文應為“溫潤新剝雞頭肉”,此“雞頭”非雞之頭也,乃一種類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質細潤,故可比女子之胸。關鎮波一謬千里,口中還要強辯。眾人忙著跟他解釋,李斗在旁只冷笑道:“這雞頭若是那雞頭,怕須挨不得你的枕頭。”關鎮波想了想,也笑了。
寶巾等便吵著要罰,關鎮波嗔道:“令官還沒說話呢!”向采霓作長揖道:“姐姐,饒上俺一饒。”采霓哧哧笑道:“眾怒難犯。又有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關大爺,你就認罰了罷!”關鎮波無言,只能擲下骰子去,看是哪個罰他。彼時寶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寶巾拍手大叫:“三、三!”關鎮波瞪著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來,卻是個梅花五,數著是小郡爺。他笑道:“這怎么好,我哪里會罰人。”想了想,笑,“聞說關兄是會胡旋舞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歡快些的伴著得了。”
關鎮波跳腳道:“什么舞。郡爺,你倒戲弄我!”寶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還不如撞在我手里呢。”關鎮波問道:“老實講,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寶巾道:“也不怎的,無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關鎮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沒跪過!”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瑞香臉上紅潮漲了又褪、褪了又漲,低低向關鎮波怨噥道:“我的笛佩給你撞碎了,這上下還沒配新的,如何帶得來吹?”關鎮波“啊呀”一聲,低聲下氣道:“果然是我耽誤了。那你還有管紫竹的,帶來了沒?”瑞香翻了個白眼,向后找她的丫頭寫云。寫云自聽小郡爺開口,就把個包袱翻了又翻,膽戰心驚的立在她身后,此時見瑞香回頭,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來是出門備用的,這上下急著沒吩咐周全,先生申時在相府還有張條子要應,那些人就把它連行頭都先包過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聲,并不說話。關鎮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樂師點點下巴道:“他們有笛子,拿一管來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慣那些的。”關鎮波又癟下去,做不得言語。
這兩人正咕唧著,風將鄰近哪個山頭的吹樂細細送過來,金琥支耳聽了,傾身向小郡爺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樂?”小郡爺凝神想了想:“不是。怕是東宮。他的席在色冷峰上,離得近,這才聽得見。”金琥吐舌:“太子離咱們這么近吶!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爺蹙眉道:“我酉初要隨家里去他峰上拜見,倘若兩位上殿都在,那排場可就麻煩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時,一位與紫宛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將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關鎮波跳了支胡旋,舉座皆粲。骰子又往下傳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緩緩道:“相思綠。當時憐取芳草地;相思紅,人面桃花覷驚鴻。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曉;相思濃,一池秋色共從容。”眾人叫聲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聽萬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該擲骰子下去,數下家飲酒。她卻先將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氣,心里默默不知許下什么,方才擲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兩滾,乃是朵獨眼紅。寶巾笑嘻嘻舉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飲,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徑自出神,接觸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幕活劇,別人可能是沒有留意,你偏也不在已將酒壺交給貼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吳三爺竟然也跟了出來,尋著你,溫言軟語道:“怎么這么辛苦跑東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媽媽說,叫你跟小虹兒一樣,別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著你的手嘖嘖道:“這么細嫩的皮肉,別做傷了。你平常有什么難處沒?要不要我幫忙?”
他關心的表情很有點惡心。可你卻綻放出一個潔凈的笑容,向他點點頭,手抽出來,在空中做一個寫字的姿勢。吳三爺見到你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沒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忙問:“寫字?你要寫字嗎?”你點點頭,又搖搖頭,手掌在空中抹出一個平面,指了指,又指指遠遠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吳三爺羞怯笑笑,低頭走了。吳三爺站在原地發呆。你微笑:
這幾日練趙孟頫的行楷,漸有所成,想用好點的筆墨和紙,被管事的嘲笑回來,說什么“天生作丫頭的料子,還想耗用好東西?連那些糙紙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著水寫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錢里扣,當用東西不要錢哪?”
用東西當然要錢。那么,也該給吳三爺個機會獻獻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風正說道:“若對黃花辜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錯了韻、受了罰,調著弦細細的唱呢:“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她沒有說,還有暗涌無數,也并不知道,會有血雨腥風無數。
而這一宴終于完結。
小丫頭子們收拾了殘席,寶巾她們陪著幾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樹陰下說話,不知提到什么,低頭雙肩輕顫,像是在笑。田菁將插瓶的花葉重新理過。其余人或是困中覺,或另有消磨不提,只你在一個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爺的房間里。
這法明峰頂的別館,是單獨備了個房間請他休息的,你去了,碧紗櫥下的銅鶴嘴里含著點瑞腦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爺歪在榻上鋪的是他自己家帶的錦褥換了身暗白團花半舊綿紗衣,臉隱在床帳透明的陰影里,看你徐按簫孔。
善兒進來,喚道:“爺!吳三果然問了人在哪里,還有幾個老不修的也留意著。小的一概道爺那根絡子剛打到一半,赴東宮筵要用的,須煩如煙姐姐補完。他們自不好說什么。”
他將這篇話講完,小郡爺紋絲不動,你也置若罔聞,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爺輕輕將手拍了兩拍:“好定力,好氣息。遠處聽來,與我自己吹的也沒什么分別了。”你欠身謝過。小郡爺嘆了口氣:“你剛剛也聽到了,那些人勢必不放過你,你打算怎么辦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你垂眸看窗腳下沉沉的煙,忍回去一個冷笑。
你進入這個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納穢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個人沒有了頭發,他自然甘愿做禿子,這還有什么好問?
然而你的眼神什么也沒有透露,牙咬著唇角,咬出的是無限哀戚神色。
小郡爺便嘆道:“真正不尷不尬。你還是個孩子哪,有那種嗜好的不肯放過你,真正想護著你的又怕染上那種名聲。這叫人怎么辦呢”聲音漸漸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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