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墻綠瓦，瓊林玉殿，王孫貴胄、才子名士匯集，這里便是皇都，十七年前的皇都。
    顧冉掀簾看著長街繁華，忽覺自己是在故地重游。不知在這樣一個錯誤的時間里，她能否改變自己與沈寧的結局。
    馬車停在一家客棧前，沈寧擺好車凳，才喚顧冉出來。已近黃昏，兩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長。
    “紅豆，阿寧！”
    聲音自身后傳來，沈寧回身，看到來人，隨即擋在了顧冉身前。
    喊人的，是三年未見的暖晴。與她同行的，是柳旬與豐年。
    豐年長高了，也壯實了不少，顯得他有些憨厚；暖晴則出落地越發清秀；柳旬還是老樣未變，滿頭白發，眼神精明。
    見兩人轉身，暖晴開心地道：“真是你們！”
    “我也差點兒沒認出來！阿寧長高了！”豐年上前，發現自己都比他低了一些。
    “許久不見，先生。”沈寧對柳旬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你怎么就跟先生問好呀！”暖晴心直口快，“沒良心的阿寧，把我們忘了嗎？”
    “還記得。暖晴、豐年。”沈寧的語氣，無半點兒見了故人的激動與熱情。
    暖晴還想再說兩句，柳旬便發話：“我們這么多人站在這兒，擋路了。進去再說。”
    沈寧側身，主動給柳旬讓道，顧冉這才與柳旬說上話：“先生。”
    柳旬捋著胡子，緩緩道：“你這小子，倒是懂得護她。”
    客棧里，伙計一瞧進來五人，迎上去便問：“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柳旬道：“住店。三間上房。”
    伙計聽是上房便樂，再看面前五人，一位老者，兩雙男女，便取了兩人床鋪的上房牌子給柳旬。柳旬讓暖晴與豐年收好，在一樓環視一周，擇了一個僻靜位置，走過去坐下。伙計趕緊跟著上了茶，又遞上菜牌。
    “你們擇好了房間，快點兒過來。我們就坐在那兒。”暖晴說著，指了指柳旬的位置，走了過去。
    待到伙計忙活完，沈寧才出聲：“一間房。”
    伙計驚道：“你們不是一起的？”
    “不是。”
    “但我們兩個是一起的。”顧冉挽著沈寧的手臂補充道。
    不遠處落座的暖晴看了，不解地皺眉：“他們倆，是不是好上了？”
    “挽著胳膊而已，別胡亂猜測。”豐年給柳旬與暖晴，各填一杯茶。
    “我看像。”暖晴一直看著顧冉與沈寧，這兩人對望時，目光黏在一起，明顯在交換情意，她一定沒有猜錯。
    “與其胡亂猜測，不如你親自問問他們。”柳旬喝了一口熱茶，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
    暖晴覺得師父說得很對，等顧冉與沈寧到桌邊坐下，她仔細把顧冉看了一遍，終于看到了異樣，問道：“紅豆，你的脖子怎么了？好多紅痕。”
    這是沈寧留下的。顧冉拉高衣領，還是無法遮擋全部。
    她與沈寧的手，在桌下十指相扣，顧冉道：“我與人打架，傷到了。”
    “阿寧都不幫你出頭嗎？”暖晴疑惑。
    “有，他贏了。”顧冉一臉認真，暖晴聽完，才懂她話中有話，又看了眼她的脖頸，閉口不語，只喝茶了。
    這回輪到豐年看不懂了：“暖晴，你不是要問他們……”
    “不不不，我知道了，知道了。”暖晴立刻將他打斷，“別說話，喝茶。”
    豐年雖不明白，但也就此作罷，轉向沈寧，道：“你們這幾年，都在皇都嗎？”
    “今日才到。辦些事便走。”沈寧簡單回道。
    “阿寧，你比從前愛說話了。”豐年表示驚奇。適才在客棧門口，他就注意到了，基本都是沈寧一人作答，顧冉反倒是變得安靜，要不是暖晴問她幾句，興許，她都不會開口。
    繼而，他又轉向顧冉：“紅豆，你卻比從前少言了。”
    “她現在叫相思。”沈寧出言糾正，“隨我姓了沈，沈相思。”
    暖晴抿一口茶，心中的答案更加確定，這倆人，就是好上了。
    “相思，這名字好聽。”豐年出言相贊。
    柳旬卻在一旁道：“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1”
    “相思雖苦也甜。心有所念，總好過薄情寡義。”顧冉笑得溫和動人，伸手去夠茶壺。
    “薄情寡義，卻是逍遙自在。”柳旬在半空截住顧冉的手腕，沈寧也迅速擒住了柳旬。
    三人的手臂，在桌子上方圍出一個不完整的方形，表面看著若無其事，手上的力道卻都不輕。
    “暖晴，豐年，你們去看看房間如何。”柳旬道，“看好了，下來吃飯。”
    “師父！”暖晴起身，有些擔心。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大家還和和氣氣，一眨眼，就針鋒相對。
    “暖晴，我們上樓。”豐年算是明白人，拍著暖晴的肩膀，復又嚴肅地對沈寧道，“阿寧，師父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見沈寧點頭，豐年才拉著暖晴離開。
    “一身倒刺，遲早要為你招來禍患。”柳旬率先松開顧冉，可這話，卻是對沈寧講的。
    “先生讓暖晴與豐年離開，應該不只是為了講這一句話。”顧冉拉回沈寧的手，握于掌心。
    “此處不是談話之地。”柳旬起身，“想知道我要說什么，得要跟得上我才行。”
    “好。”顧冉跟著起身。
    “不必了。無誠意者，不用去。”沈寧將顧冉攔下，“舟車勞頓，你需要休息。”
    聞此，柳旬朗聲大笑幾聲，道：“相思姑娘的確會教。”
    “是阿寧聰慧。”顧冉不是謙虛，她確實沒教沈寧什么。
    “我此番來皇都，是為看一位故人。這位故人，與沈寧有關。隨我來。”柳旬說著，往客棧外走去。
    沈寧與顧冉這才跟了上去。柳旬雖上了年紀，但健步如飛，在人群中穿梭時，一點兒不比兩個年輕人慢。
    隨著街景越來越熟悉，顧冉的呼吸也變得微亂。他們停在顧府外時，心跳，震得她幾乎發抖。
    這是她的家，被她遺忘在歲月，卻又深刻入骨血的地方。
    柳旬與守門小廝說了些話，他們在外等了一會兒，才由朱漆大門內走來一位劍眉英挺，修長高大的男子。
    顧冉緊緊握著沈寧的手，雙耳失聰一般，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
    這人是顧騁，是她的父親。
    竟也是柳旬的故人嗎？
    “相思，你在害怕。”沈寧感受到她的緊張，低聲道，“我們可以回去。”
    顧冉深呼吸，露出微笑：“有阿寧在，我不怕。”
    “不要勉強。”沈寧面色嚴肅。
    “那你不要離開我，我就不勉強。”
    “我不會離開。”
    此時，顧騁已經與柳旬寒暄完，朝著顧冉看去。
    “那女子叫沈相思，她身邊的人是沈寧。我那老朋友一直掛念他。”柳旬道，“同時，他也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顧騁又看向顧冉的眼睛，雖離著較遠，他還是瞧出了些什么。然后點頭：“一起進來吧。”
    顧府還是顧府，一草一木，皆未變過。或許該說，多年以后，還是眼前這個樣子。
    方走下長廊的石階，一個嬌小身影，從帶著她的乳娘身前撲來，聲音軟糯地喚著：“爹～”
    “阿冉怎么跑到這里來，娘親呢？”顧騁將這孩童抱起，她便摟著顧騁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睜著雙好奇的眼睛看，正對上了顧冉。
    就這一刻，四周歸于沉寂，顧冉仿佛站在一面鏡前，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還想伸手觸碰鏡中人，就見——
    這孩童的目光移向一旁，展顏一笑：“哥哥、好看、阿冉、喜歡。”
    只一瞬，顧冉被拉回現實，忙道：“不行！不能喜歡他！”
    她只知阻止，卻未注意自己的語氣，等她看到這孩子紅了眼眶，才后知后覺自己嚇到了她。
    顧騁側身，眼中布滿厲色，在看到沈寧擋在顧冉身前時，收回目光，冷聲道：“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將阿冉送回屋。”
    院中起了風，晚霞如火燒。顧冉駐足，感受到一股涼意，收緊了衣領。望向顧騁的背影時，心里像被利刃劃了一刀，特別疼。
    那孩子是“顧冉”，正是兩歲時的她。她不過是想盡早扼斷這動心的萌芽，讓“顧冉”與“沈寧”，從此兩不相干罷了。
    “相思，你不喜歡這里，我們回去。”沈寧想帶顧冉離開。
    柳旬卻突然怒聲道：“這里是將軍府，方才那位是顧將軍。你就算要護著她，也要分清場合！”
    院中忽然安靜了下來，婆娑的風聲像低語，等它說完了自己的故事，沈寧才柔著聲打破沉默：“相思，別怕，我在這里，不會離開。”
    夕陽的余暉，柔和了一切尖銳之物，卻在沈寧的睫羽下，灑下一片陰影。
    眼睛不會騙人。柳旬捕捉到了他眸中的一抹陰沉。
    顧冉依偎進沈寧懷中，沈寧胸膛的溫熱，驅走了她身上的冷意。柳旬微不可察的嘆息，被卷進風中。直到顧騁折返回來，他們一直沒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