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偏院。
說到這個偏院,顧冉有段記憶是模糊的。她記得自己在這里發生過什么,可每當她一閉上眼回想,腦海中便會彌漫起一層大霧。
現在再走進這里,也依舊無法憶起什么。
院里種了草木,時常有人前來修剪清掃。位置雖偏僻了些,但不會顯得冷清。反而是個可以讓人靜心思考的好地方。
顧騁到靜閣門前,背對著顧冉與沈寧,嚴肅道:“進去之后,不得無禮。”說完,才禮貌地敲門。
“進來吧。”
一道沉穩威嚴的男聲,由靜閣內傳出。不見其人,也能聽出這人一定身份不俗。
顧騁推門而入,靜閣內的層層書架前,負手而立一位藍色錦袍的中年男子,一句話不說,也能讓人心生敬畏。
“皇上,旬老已經到了。”顧騁恭敬地道。
“柳旬,你讓朕好等!”錦袍男子看向柳旬的白發,“你這老家伙,這幾年竟成了這副模樣。”
“我一路奔波,就為了見你,急白了頭。”柳旬打趣,根本沒把面前這人當作是一國之君,倒像是對著多年未見的老友。
皇帝朝柳旬身后看去,看清沈寧的面容后,神情一滯。
顧騁低聲喝道:“還不行禮!”
顧冉如墜深海,冰冷的海水,凍得她全身僵硬,連下跪都有些困難。膝蓋觸及地面后,她才緩緩開口——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沈寧與她一同跪了下來,面上波瀾不驚,看不出喜怒哀樂。
皇帝指著沈寧,指尖輕顫:“他、他是誰?”
“他呀,”柳旬語氣輕松,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他正是你讓顧將軍找的人。老糊涂了?每天看著畫像,怎么現在自己的兒子站到面前,反倒不認識了?”
皇帝走至沈寧身前,又將他的眉眼仔細看了一遍。
太像了,與沈晴長得太像了。他甚至有種錯覺,站在這里的就是沈晴。
他甚至都不懷疑柳旬,不懷疑他與自己的愛將聯合起來,隨便找個人出來搪塞,說這是他苦苦尋了多年的兒子。
因為,柳旬不會,顧騁也不會。一個是他的生死之交,一個對他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柳旬也曾愛著沈晴。
“你先起來。”皇帝有些無措,想要扶沈寧起來,與他團圓,卻又礙于身份,又背過了手去。
沈寧依言起身,看著眼前這個表情不自然的人。
這是他的父親,也是高座朝堂的君主。他們留著一樣的血,卻沒有父與子的親情。
他也曾幻想他的出現,給自己與娘親一個遮風避雨的溫暖之地,又在饑寒交迫,與同齡人的嘲笑謾罵中失望。終于,隨著沈晴離世,他徹底將“父親”歸于人海。這兩個字,對他來講無比陌生。
皇帝則是平復了心情,激動之余,是愧疚。他知道,按照沈晴的性子,是斷不會告訴自己的孩子是皇嗣,不確定沈寧到底知道多少,他問:“柳旬與顧騁,可同你講過一些什么?”
沈寧道:“聽先生講過我的身世。”
聽過,便是知道了。
但眼前之人,并未表現出多么開心激動,平靜地仿佛這事與他無關。
見此,皇帝心中愧疚更增,也不敢問沈寧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他自覺沒有參與他的成長,不是一個盡責的父親,現在,他一心只想著做些什么,來彌補沈寧剩下的人生。
皇帝道:“這些年,苦了小晴,也苦了你。你既已到了朕的身邊,朕便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你隨朕回宮。”
方一說完,便聽有人急道:“皇上!”
循聲望去,他看到了跪在地上未起的顧冉。許是不悅太過明顯,一旁的顧騁低聲呵斥:“不得無禮!”
柳旬反而不怕圣怒,適時地玩笑道:“老朋友,你要帶人回家,怎么說也得帶一雙。帶一個走,不是棒打鴛鴦嗎!”
皇帝看著顧冉,問柳旬:“說清楚。”
柳旬滿面笑容:“這個,可是你的兒媳。”
難怪會如此焦急。原是擔心沈寧認親忘了她,不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皇帝面露嘲諷,他的兒子,自是要配真鳳凰,平平無奇的鄉野女子可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問。
“民女叫沈相思。”顧冉回道。
“你方才要說什么?”
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顧冉深知,話一出口便會性命難保,但她依舊堅持:“皇上,阿寧不能入宮。”
入了宮,做了皇子,他們兩人之間便再無可能。她現在不是貴女千金,皇上絕不會讓她繼續留在沈寧身邊。
“放肆!朕的兒子,如何不能帶回宮!”皇帝龍顏大怒。
“皇上,”沈寧立刻跪了回去,聲音有了一些波動,“憂國忘家,捐軀濟難。邊境正在受外敵侵擾,我已準備好前往徐北,不能隨皇上入宮。”
“倒還有幾分忠臣之志。但打仗不是兒戲。”皇帝面色緩和一些,不想讓父子重逢以不快收場,暫且退了一步,“從軍這事,朕會考慮。但你和沈相思,需同朕先回宮。”
話已至此,顧冉與沈寧再敢不從,便是不識好歹。
天色漸暗,靜閣內的橘紅,也逐漸被暗色取代。
柳旬一瞧,該見的人也都見完了,一家團圓,只他一個外人,便想著要回客棧去:“老朋友難得出來一回,還想與你來個把酒言歡,看來,得留到下次了。”
皇帝點頭,復又問道:“你這次來,可還要急著離開?”
柳旬看了眼被陰影籠罩的沈寧,道:“外敵未滅,何以為家?待些時日,便回徐北去。”
一個個地都在說徐北,皇帝的不悅,再次浮上眉間,只隨便與柳旬寒暄幾句,就離開了。
零碎的燈火中,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向著南國最富麗堂皇之地而去。
顧冉與沈寧同坐一輛,倚著車壁,心事重重。
她只知“沈相思”的結局,卻不知她與沈寧的經歷。皇上讓她跟著一同入宮,這本就是注定要發生的事,還是沈寧的幾句話,改變了所有的既定過往,都不得而知。
但不管怎么說,她既不能讓沈寧因為“門當戶對”,而娶了其他金枝玉葉;也不能讓“沈相思”的一切,重蹈覆轍。
那該怎么辦才好?
顧冉轉頭,凝視著沈寧,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對視片刻,顧冉輕聲問:“你后不后悔來這一趟?“
沈寧也問:“我們為何要跟著先生來?”
“不是我們。是你為何要跟著我來?”
“你知道的,相思。”沈寧坐正,把顧冉攬入懷中,“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任何地方的。”
“但是現在多了皇命難違。”顧冉推開他,“皇上或許會將你我分開。”
“這結果是我們自找的。“沈寧又將人拉回去,多了一些不容人拒絕的強勢,“你說生死相依,我一直記得。你若因為皇命難違就將這話忘了,我一定會對你做些什么的。”
顧冉笑了,與他鼻尖挨著鼻尖:“阿寧對我做什么都行。”
她的唇,有意無意地碰到了沈寧的,沈寧收緊手臂,很想就這樣與她癡纏起來。顧冉卻微向后仰,與他拉開了距離。
“入了宮,一定要萬事謹慎,切不可魯莽沖動。”她道,“如若與你分開,也是我萬不得已。不要忘了我,也不要恨我,因為,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們不會分開。”沈寧摟緊了她,把她禁錮在自己懷里,“相思,不要再有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