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養病坊傳來喜報。
    百姓的毒解了，身上的疹子也退了，人心惶惶的“疫病”，終于有了消退之勢。
    徐北卻在這時候變了天。
    狂風卷著陰云，如黑霧迷空，遮天蔽日。
    梁序收了收衣領，快步進了軍帳。
    顧騁正在等他，見人來了，只一揮手，軍士便心領神會，將徐八提了進來。
    徐八的嘴里塞著布巾，不能說話，只會嗚嗚出聲。見到梁序后，便睜大了一雙眼，不住地點頭，又揚頭。
    他的反應，顧騁盡收眼底，隨之打開了話題：“今日養病坊傳來喜訊，想必梁將軍也已知曉。但還有一則壞消息，本將想與將軍說說。”
    相較于徐八，梁序鎮靜自若，先道：“聽聞喜訊，老臣甚感歡喜。還是大將軍果斷英明。”
    隨后，他用余光掃了一眼徐八，話音一轉，嚴肅起來：“不知大將軍說的壞消息，所謂何事？”
    顧騁道：“所謂狡計。”
    梁序俯首：“老臣愚鈍。”
    顧騁不再與他周旋，直言道：“徐北并非突生疫病，實則為百姓中毒。這人，便是源頭。”
    顧騁指著徐八。
    梁序這才轉過頭去，看著徐八跪在地上，滿眼驚恐。
    “毒是此人帶來的？”梁序明知故問。
    顧騁道：“并非如此。此人不過是食用了烏陸毒草，最先毒發，做了一個引子而已。將其毒草從烏陸引入徐北的，另有其人。”
    梁序似恍然大悟，又十分吃驚：“大將軍的意思是，毒草乃烏陸所出，還是被人故意帶入徐北！”
    顧騁接道：“不錯。百姓誤食，毒發之后的癥狀，就是起熱。我派人查清此事，遂以疫病傳言做擋箭牌，讓人去尋解毒藥草。”
    梁序故作思考，猛然領悟：“烏陸所為，是想擾亂內安，借此機來攻打徐北，出其不意。大將軍讓疫病鬧得滿城風雨，就是想將計就計。”
    語落，他又問：“引入毒草之人，可有抓到？”
    “還未。本將讓梁將軍過來一趟，也正為此事。”顧騁看向徐八，“這人，是烏陸安插在徐北的眼線。暫將他交于梁將軍處置，務必從他口中問出一些東西。”
    親自處置徐八，正合梁序之意。他低頭領命的一瞬，眸中乍現狠意。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他隨即恢復神色，問：“大將軍這幾日一直帶在身邊的軍士是？”
    “沈寧。”顧騁意味深長地回道，“皇上尋回來的寧皇子，就是他。”
    梁序一愣，不再多言，正要將徐八帶走時，軍帳外傳來急報。
    烏陸鐵騎壓境。
    顧騁掀簾出帳。
    軍旗在狂風下震響，黑云滾滾，號角連天。
    養病坊院中。
    顧冉還在收著曬干的藥草，眼前突然一晃，手中的竹籃掉了地。
    鋪灑在石板上的藥草被風吹散，顧冉彎腰去拾，被風沙迷了眼。
    不知是誰的一句“打仗了”，顧冉怔在原地，緩緩呢喃：“父親，阿寧。”
    語落，她紅著眼，疾奔而出。卻在養病坊的門口處，被柳旬攔了下來。
    “你與我速回兵營！”
    “我去牽馬來。”顧冉拔腿就去馬廄。
    呼佘帶了三萬人馬，與南國大軍，在徐北邊境交戰。
    顧騁并非無備而戰。幫他備戰之人，正是沈寧。
    在養病坊見過一次徐八后，他對沈寧莫名信任。至今所有的布署，都是與沈寧、柳旬商議完成。
    包括此次的烏陸壓境，南國迎戰，也在計劃之中。
    沈寧稱，要戰，便要徹底。無論烏陸此舉是為試探，還是真格，都要將其打得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顧騁沒有反對，且讓他親自帶兵上陣。此刻的南國作戰大軍中，就有沈寧。
    柳旬為讓顧冉放心，將一切告知于她。
    顧冉聽后，卻愈發憂心。她問：“梁將軍是誰？”
    “梁序。五皇子的外公。”柳旬的聲音，被馬蹄踏入塵埃。
    冷風似刀，從顧冉的臉上劃過。她在苦澀的疼痛下，陷入沉思。直到兵營，才回了神。
    柳旬帶她先去找了顧騁。
    顧騁迎風站于瞭望臺上，望著北境之地。那里正在進行一場廝殺，他也在等著前線傳來捷報。
    顧冉站在臺下望他，如小時一般，望著這個偉岸的父親。
    記憶里，顧騁并不喜她，且兩人交流甚少。除了她跟著顧騁學功夫的時候，他們會多說幾句，其余時刻，她只能在顧騁的眼中看到冷漠。
    至死，她也沒能問出口，他為何會討厭自己，甚至，還帶著隱隱的恨意。
    如今再見，她還是他的女兒，卻不敢大聲喚一句父親。
    想到此，顧冉不禁內心發笑。
    重回過去，竟見到了兩歲時的自己。
    她突然想再去顧府走上一遭，與過去的“顧冉”，說幾句話。
    “旬老今日回來得倒是早些。”顧騁不知何時下了瞭望臺，“這幾日，辛苦旬老了。”
    “不早了，仗都打起來了。”柳旬說完，又問，“梁將軍那邊如何了？”
    顧騁擺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柳旬移步帳中。
    顧冉跟在兩人身后，抬頭望了一眼。
    密布的陰云微微散開，日光穿過云隙，仿若光梯。
    風也小了，軍旗卻依舊招展。
    北境之地，兩軍交鋒。兵器相接，戰馬嘶鳴。伏尸遍野，長刀滴血。
    呼佘陰狠地看著沈寧，耳邊是長戟穿過胸膛的聲音，倒下的卻是他帶來的烏陸士兵。
    所有的胸有成竹、榮耀戰功，在這一刻，被肆虐得不成樣子。
    呼佘打了敗仗。幾乎全軍覆沒。
    他抹去飛濺于臉上的鮮血，滿載著不甘，揮手喊退。
    就在轉身的剎那，他看到了沈寧彎唇一笑。笑里藏著志在必得。
    呼佘攥緊韁繩，忍著殺回去的沖動，踏著浸血的土地，撤兵退陣。
    “窮寇莫追。”沈寧拒絕了一位副將的追擊要求，“等他下次再來，我會給他備一份厚禮。”
    說完，沈寧撫上自己的脖間。那上面纏著純白紗帶，因為染了血，暈開了幾朵紅梅。
    紗帶下，是刀刃的割傷。傷處，與呼佘在顧冉脖子上留下的刀口位置一樣。
    沈寧的笑意，逐漸進了眼底，慢慢地，在眼中凝成一潭冰湖。
    再來，便是取命。
    誰讓你傷了我的相思。
    前線終得捷報。沈寧也帶兵回營。梁序與徐八的事暫放一邊，柳旬帶著顧冉去了醫帳。
    這一仗雖勝了，但也有不少傷患。
    顧冉算是打鴨子上架，只能給輕傷者消毒包扎。
    有幾位軍士看她慢手慢腳，還不說話，便調笑著道：“她該不會是個啞巴？”
    “我聽說營里有位老大夫的徒弟，是個啞巴。可能就是她。”
    “細皮嫩肉的，就是這臉有些黑。”
    “黑是黑了一些，但比我們村子里的姑娘要好看。尤其是這雙眼睛。可惜是個男人。”
    顧冉的手一頓，忍著笑意，低了頭。
    風吹日曬地行軍一月，又整日混在軍營之中，她哪里還能再如從前那樣，膚如羊脂白玉。
    顧冉也不以為意，繼續忙了起來。
    夜幕時分。
    她才從醫帳出來，回了自己的營帳。
    一掀簾，冷冽撲面而來。帶著鎧甲的腳步聲，清脆沉穩。
    顧冉等不及來人走近，邁開步子，撲進了他的懷中。
    沈寧不敢將她抱緊，怕身上的盔甲硌疼她。
    顧冉只抱了一下，就要去點燈，卻被沈寧拉住。
    “我想看看你。”顧冉在他的掌心寫道。
    她見過稱帝時的沈寧；見他坐過萬人之上的高位；見他號令天下，握著眾人生死；卻唯獨沒見過，他穿著戰甲，凱旋而歸的英姿。
    “明早。”沈寧想吻她，又被推開。
    顧冉堅持道：“就現在。”
    沈寧吻了她的額頭，去點了燈。
    帳內由黑轉亮，顧冉適應了光線，就見沈寧立于身前。鎧甲退去了他的少年氣，讓他多了一份凌厲與英武。
    顧冉又寫：“沉不沉？”
    沈寧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沉。你幫我脫了。”
    顧冉一聽“幫”，剎那間臉如火燒。沈寧已經站直，微張雙臂。看到顧冉的反應后，又湊到她面前：“你若想了，那就現在幫我吧。”
    半個時辰后，顧冉捂著嘴躺在床榻上，沈寧攬著她，陣陣輕笑。
    “你真的進步了，相思。”
    “別說了，我知道了。”顧冉支吾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徐北的夜空掛上一輪明月，昭示著接下來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