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序整晚沒合眼,一直坐在帳中喝茶。直到天亮,他才放下茶盞,讓人將眼下青黑的徐八拖了出去。
竹蓮草就是他幫著呼佘引入徐北的,徐八知道這事。審訊,也只是裝模作樣的說辭。眼下最需要考慮的,是該找誰做替罪羊。
梁序摩挲著茶盞,在腦海里翻找一遍,心下有了決定,遂起身換了衣裳,往軍帳而去。
一戰過后,徐北兵營開始了戰后休整。
天微亮,顧冉便去了醫帳,準備給傷患換藥包扎。沈寧因著休整得了空,跟在她的身側,給她打著下手。
時辰尚早,醫帳里只有兩人。
顧冉的視線停留在沈寧的脖間,拉著他的手,寫道:“下次,不要再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想到沈寧的舉動,她仍有心悸。因為被呼佘的刀劃傷,沈寧竟也在自己的頸上劃了一道。
傷口的大小、位置,皆與她的一樣。
顧冉看他拿著刀時,又急又氣。奈何這人還極為固執,一定要同她受一樣的傷,才行。
“他先傷你的。”沈寧帶著她的手,放到傷處,“你經歷過的,我也一定會經歷一遍。”
顧冉笑著抽手,預備繼續寫些什么,便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立刻退離沈寧一步。
“別緊張,是我。”柳旬進來了,打趣道,“你們也不用這么遮遮掩掩,至多就是被人當作斷袖。”
“但是有些話,不能在外說。”沈寧道。
不能在外說的,無非就是幾句私密|情話。
柳旬聽得明白。
輕咳兩聲,他繞開了這個話題:“關于雪狼飛鏢的毒,我想與你們二人說說。這里,先交給其他的軍中大夫。”
兩人立刻收斂神色,隨著柳旬去了他的營帳。
雪狼飛鏢的毒,由竹蓮草煉制。這是那位烏陸女子講出的唯一信息。具體如何煉制,是否有放入其他毒草,一概不知。
柳旬善解毒,但不制毒。而他的師妹沈晴,偏愛研制奇毒。
沈晴曾寫過一紙無可解的毒方送給他,那毒方里,就寫有竹蓮草。
柳旬將其找了出來,遞給沈寧。
紙張干凈,字跡娟秀。其上只寫了三種毒草的名字。
看了良久,沈寧才問:“先生覺得,這個方子,與飛鏢上的毒有關?”
柳旬道:“這是師妹留給我的。此毒被她取名‘無可解’。這上面寫著的三種毒草,皆出自烏陸。其中的竹蓮,是你們知道的。那烏陸女子也說,飛鏢上的毒,由竹蓮草煉制。或許,我們可以從這毒方下手。”
沈寧又問:“先生認為,這可能就是飛鏢的毒方?”
柳旬道:“確有可能。師妹對竹蓮草極感興趣,還曾親自去烏陸尋過。回來后,就給我寫了這個。她說,這是給我出的謎題。”
當年,沈晴給他這方子時,笑得比天邊的晚霞還要明媚。她說:“這毒,我叫它‘無可解’,師兄若是解了,我便嫁與師兄為妻。”
“先生是否寫出了解藥的配方?”沈寧的話,讓柳旬回神。
他不答反問:“你覺得我為何白頭?”
以身試毒,可見他有多想找到解藥。
若沒有找到,又怎會出此反問。
顧冉卻猶疑地手語道:“無可解,也并非顧名思義,不一定是無藥可解。若是毒性極強,一沾便死,有解藥,也等同于沒有。這也相當于‘無解’。”
柳旬卻道:“話雖如此。雪狼飛鏢上的毒,也是一觸即亡。為何烏陸人還能碰得?沒有功夫服用解藥,不讓它直接沾身便是。”
沈寧雖看不懂顧冉的動作,但從兩人的對話中,知曉了大意。
他道:“我與相思調查宮宴行刺一事時,曾見飛鏢至于一張帕子上,那帕子完好無損。先生的意思是,我們不必刻意調配解藥,只要讓其不沾身,并失了腐蝕之效即可。”
“正是如此。”柳旬點頭,“竹蓮草可煉百毒,但還有一物與其相對,可弱化百毒。就是徐松山上,香氣可以致幻的毒草。”
聽到此,顧冉不禁看向柳旬的白發。察覺到她的目光,柳旬笑了:“老頭子我也是命硬,中毒不死,只白了頭。”
顧冉不自然地收回視線,握了握沈寧的手。
沈寧則問:“先生如何打算?”
柳旬道:“不是我如何打算,而是顧將軍如何打算。呼佘在陸北開疆擴土時,沒少使用過毒箭。你讓他打了一回敗仗,再來,他必會對我們出狠招。若是箭矢淬上雪狼飛鏢的毒,定會毒箭一放破萬軍。休整期間,我們必須想出應對之法。”
“現在就去找他商議此事。”沈寧難得如此積極。柳旬也將毒方收進懷中,遂帶著他們二人,去往軍帳。
陰云已散,天放了晴。兵營里又起了一股燥熱,沒走幾步,便會出上一層薄汗。
軍士進帳通傳時,柳旬三人在外等候,竟等來了梁序。
梁序已知沈寧的身份,見了他時,對他恭敬地行禮:“老臣先前不識寧殿下,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只這一句,便讓周圍站崗的軍士,心中起了波瀾。
梁序,是故意這么說的。
顧冉在他眼中讀出了敵意,隨之想起了被風劃過時,手上留下的鈍痛。
通傳的軍士恰好出來,幾人還未來得及寒暄,就被請了進去。
看到梁序時,顧騁并不稀奇,算算時間,他也該來給自己一個結果了。正好柳旬也來了,便讓柳旬也一起聽聽。
但見到沈寧身側的顧冉時,他的面色當即冷了下來。
“梁將軍可是問出什么結果了?”顧騁冷聲道。
梁序面露難色,似是不愿有眾人在場:“請大將軍屏退左右。”
顧騁道:“你說便是,都是自己人。”
梁序又故作疑慮重重,半晌,才緩緩道:“老臣問出,幫著呼佘在城中興風作浪之人,是東宮的太子殿下。昨日,大將軍交于老臣的那名男子,正是太子殿下的人。”
顧騁瞇了瞇眼:“太子為何幫他?”
梁序道:“這還得由豫述與呼佘說起。呼佘為烏陸開疆擴土,在烏陸,可以說是戰功赫赫。豫述對他親之信之,他的野心卻在日漸壯大。不甘心于一人之下的位置,呼佘想要自己稱王。借著豫述對他的依賴,想要起兵造反。”
顧騁抬眉:“他為何要選在此時造反?”
梁序道:“攻打南國,乃豫述之命。讓徐北陷入疫病之憂,也是豫述的計策。呼佘受命后,易容成疤臉獵戶來到徐北,又立刻找上了太子殿下。”
“呼佘對殿下說,他不想因戰事損耗兵力,讓他的謀反大計出了差錯,就想與殿下同演一場戲。”
顧騁瞇著眼,道:“不如讓本將來猜猜,呼佘同殿下演了什么戲。”
梁序忽覺冷意繞身,就聽顧騁的聲音,帶了冰棱一般,在帳中響起。
“殿下幫著呼佘引入竹蓮毒草,讓城中突生‘疫病’;呼佘在此時帶兵圍城,徐北大亂。殿下便可自請帶兵出征。”
“但呼佘不過是做個樣子,殿下一來,他便退兵。假意被攻退,實則是起兵回烏陸奪位。事成之后,呼佘稱王,殿下也會因此被記一大功,備受皇上寵愛,穩坐太子之位。”
“梁將軍,本將猜得可準?”
梁序握了拳,沒有答話。
顧騁又問:“你覺得本將會信嗎?”
梁序咬著牙道:“老臣審問出的,便是這些。”
“梁將軍,你可知道,豫述繼位之前,原本也是有一位太子的?”顧騁緩著語氣,提起了其他,“烏陸太子不幸身亡,豫述才被擁護成王。”
話已說得如此明顯,梁序又怎會聽不出來。但他仍是不肯松口:“老臣聽說過。正是因為如此……”
“正是因為如此,梁將軍才打算效仿豫述,讓五殿下繼承大統嗎?”顧騁開門見山,“梁將軍若不是五殿下的外公,本將倒還會對你的話,有所顧忌。”
可梁序偏就是蕭景的外公,淑妃的父親。
淑妃與皇后針鋒相對,蕭景與蕭梓霽的關系,也是表面手足。且蕭景一直覬覦著太子之位。
他覺得,蕭梓霽無甚過人之處,不僅性子跋扈,還整日與皇子們吃酒聽曲。這樣的太子,他自己也能當。
淑妃也會書信梁序,與他說起宮中之事。聽得久了,梁序便動了心思,想要為這個外孫,爭取一回。
呼佘找上他時,給出了誘人的條件。
呼佘幫他殺掉太子,他助呼佘奪位。
梁序頗為心動,猶豫不決了三天,終是在收到淑妃的又一封書信后,答應與之合作。
他與呼佘布了一個大局,利用竹蓮草的毒性,讓徐北生亂,烏陸趁亂壓境,待到太子帶兵前來支援,他便讓蕭梓霽永遠地留在這北境之地。
呼佘也答應他,蕭梓霽一死,便立刻退兵。同時,他也要派出|精|兵,隨呼佘回烏陸奪位。
梁序失笑,這一步險棋,他走得小心翼翼,竟還是被顧騁識破。
他問:“大將軍就憑著老臣的身份,便篤定老臣想謀害太子?”
顧騁道:“還有一點,呼佘曾在宮宴上行刺皇上與太子殿下。”
聞言,梁序臉上的苦笑頓失,聯想到昨日一戰,怔在原地。
引狼入室,就是他現在這樣。
梁序閉了眼,也失了力氣:“大將軍往后若見了淑妃娘娘與五殿下,可否告知他們,老臣是埋骨他鄉?”
“好。”顧騁答應了。
“謝大將軍成全。”
梁序退出了帳,顧騁也不問去處,給了這位老將最后的自由與尊重。
柳旬搖頭嘆息。顧冉心生苦澀。她想起了蕭寧,也是謀權篡位。
忽然掌心一熱,她的手被沈寧握緊。
胸口處有股不知名的情緒在外涌,顧冉總覺得不能抑制,也不管是否有人在場,不顧一切地將他抱緊。
沈寧回抱著她,似懂她的心緒一般,輕撫著她的背。
“你們!”顧騁怒視二人。
柳旬出來打著圓場:“年輕人就是這樣,顧將軍多看看,就會習慣了。”
顧騁拂袖冷哼:“若是有要事相商,旬老留下便可。”
“屬下,先退下了。”沈寧得了令,當即告退。
誰知他才要帶顧冉出去,又被顧騁喝停:“站住!”
顧騁指著一個角落:“你們兩個,站那兒去聽。”
沈寧帶顧冉走了過去,俯一站定,他就被顧冉抱了滿懷。
顧騁揉著眉心,收了視線,余光卻總是落到角落處的二人身上。
柳旬笑著道:“顧將軍,眼不見,心不煩。”
“無妨,旬老有何事,請說。”顧騁正了神色。
柳旬道:“想同將軍說說雪狼飛鏢,與接下來的作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