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寧無原由告假,未來政議院處理政務。許子杰心下一松,局促散了一半。
比起與朝臣同處一屋時的緊張,他更怕見到沈寧此人。
許子杰總覺得,沈寧的目光像一把利刃,不需要看久,只一眼,就讓人卻步。
現今人沒來,他一身自在,坐在薛瑞安身側,專注起了丞相分發過來的幾冊文書。
萬縷晴暉,透窗而過,在諾大的書案上,灑下一片明靜。政議院中,唯余翻閱書冊的沙響。
一位老臣突然問道:“蘇相,關于淮州內澇的解決之法,可有頭緒?”
淮州位處江南,三面環江,且東側的臨江處地勢較低,每年入夏,一進入汛季,幾成澤國。
皇帝有意改變淮州內澇的嚴重局面,想修建一套完善的排水系統。至于什么樣的算作完善,皇帝將這個難題,拋給了朝中眾臣。
幾日前,蘇渙才與沈寧商量出些頭緒,今日他就無端告假不來。
蘇渙面色嚴肅,同樣問道:“大家都有何想法?”
方才那位老臣道:“老臣以為,可以在淮州城內,修建一條地下排水通道,連通江水,讓積水匯入江中。”
一人答之,政議院中,便跟著都是同一個聲音。即便說法換了又換,但大意,都是修地下排水通道。
蘇渙頷首,繼而看向一直未說話的的薛瑞安,與他身側的許子杰。
薛瑞安向來不提建議。他只辦實事。
眾臣商議,皇帝決議,薛瑞安則是將他們的決策,落為實際,負責實施。
故而,蘇渙不在意他的想法。但他想聽這位新科狀元如何說。
今年的殿試題目,不同以往的詩賦。詩賦只能試出文采,試不出士子們的為官能力。
是以,皇帝將殿試題目,改為民事以試之。
許子杰,正是在殿試的,十通民事問題的作答中,見解獨到,皇帝覽之,隧擢其為第一。
蘇渙,想聽他對解決內澇措施,有何獨到的見解。
“子杰有何想法?”
聽蘇渙如是問,許子杰挺直脊背,認真道:“子杰的想法,同幾位大人一樣。子杰認為,可在淮州地下修排水通道,引積水入江。”
又是同樣的回答。
蘇渙忽然想起,沈寧也曾提出此法,但只片刻,他就將自己的想法駁回,另提新法。
沈寧說,可建水窗。
于是,蘇渙將他自駁的話,原封不動地說與許子杰,以著一種循循引導的語氣,道:“若是積水攜帶沉積物,流入水道,堆積其中,不僅難以清理,還會造成堵塞,增加隱患。”
他想引導許子杰提出自己的觀點,不要隨眾臣之說。
只可惜,許子杰沒能像沈寧一樣。他只撓了撓頭,臉紅著道:“是子杰考慮不周。”
蘇渙雖有失望,但依舊溫言溫語:“老夫與諸位一樣,最先想到的也是此法。只是,再一想到這些隱患,便又覺,只修地下水道,還不是最適合的。”
一位朝臣突然問道:“平北王可曾與蘇相商議出什么好的排水之法?”
政議院中的大臣,皆知蘇渙與沈寧的關系頗好。
蘇渙坦言道:“他只同老夫說了‘水窗’二字。可惜平北王今日告假,無法詳問。”
眾臣也不禁好奇,沈寧所說的‘水窗’,到底為何。
許子杰不禁感到一陣失落。就像昨日在畫舫上,自己夾在皇帝與薛瑞安中間,看著兩人相談甚歡,自己卻無法加入。那種感覺,是一種被忽視的多余感。
快到晌午時,眾臣收拾著書案,準備各自回府。
沈寧帶著顧冉,天未亮就離了宮,此時,他正在王府的廚房,為顧冉準備午膳。
顧冉一人在書房內,坐在書案后沉思良久,才快速翻找起來。
她一直在想,沈寧是如何讓許子杰高中的。
顧冉清楚,這其中少不了顧騁相助。但是殿試題目,由皇帝親自出題評閱,就算顧騁在朝中有人,幫忙打通所有關系,為許子杰開路,可到了皇帝那里,任誰都無能為力。
所有士子,只能憑自己的真實才學,去奪一甲。
只是,許子杰,真有這樣的才學嗎?
若是有,為何這幾年,一直不能如愿?
顧冉不想無憑無據,就斷定他人能力不濟。興許,許子杰一直未遇伯樂,沈寧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而已。
但若許子杰真的就是寒窗苦讀,依舊無法策筆得勝,那沈寧助他成功的方法,就只有一個。
替許子杰作答殿試題目。
皇帝評閱的答卷,可能正是沈寧的。
思及此,顧冉又疑問重重。沈寧替許子杰作答,那要先知殿試題目才行。這題目,沈寧如何事先得知?
許海透露,不可能。
皇帝親自出題,應試當日才被揭曉。很難有人泄露題目。
調換答卷,倒是可行。
放榜是在殿試結束的三日后,如若抓住機會,且抓準時機,就可以將許子杰的答卷,替換成他人的。
但誰又敢如此確定,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比本人寫的好,且一定能被皇帝看中?
顧冉想到了沈寧。
此前,沈寧對她說過種種推斷,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是那樣篤定,她才會在第一反應下,認為,只有沈寧敢這么做。
所以,她要找,要盡快找,趁著人在廚房,趕緊找出這里是否有被換出來的,許子杰自己寫下的答卷。
雖然這只是一個推測,但顧冉不想去問沈寧。
這一回,她要自己來尋找答案。
廚房內,紅豆飄香。
看著做好的糯米糕,沈寧滿意地一笑。用布巾擦了手,他又走回臺案前。那上面,放著準備好的午膳食材。
沈寧看著這些食材,自言自語地道:“相思,你若是再不快些找到,午飯可就被我做好了。不過……”
沈寧一頓,繼而笑入眼底:“希望你喜歡我放東西的位置。”
最后,顧冉是在一本畫冊里,翻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紙片。
這些紙片或長或方,被人用漿糊貼在畫冊的不同頁上。紙片上的文字雖然斷了句,但是字跡工整。
顧冉想翻閱畫冊,試著去推敲紙片上的意思。只翻了三四頁,就臉如紅霞。
這不是一本好的畫冊!
她快速地過了一眼,終于在最后幾頁,看到了幾張印著朱紅印的紙片。顧冉在腦中拼湊起來,發現這竟是殿試官印。
她又翻了兩頁,看到一個被單獨貼出來的名字——許子杰。
這些被剪成碎紙片,再被貼入畫冊中的,正是許子杰的殿試答卷。
真的被沈寧給調換了!
那他是何時做的這些?又是在哪里做的這些?
顧冉想到了,他時常將自己關在芳晴殿的書房。就是在那間書房里,他寫下了殿試答案。又因著住在宮中,甚至可能是他親自冒險,將真正的答卷偷換出來。
顧冉將畫冊放回書格原位,腦海中閃過沈寧的話——
“只是想讓他心里不痛快罷了。”
代考,偷卷,調換,一經被發現,任何一項,都可讓沈寧受其刑責,或是發配充軍。
但他不怕,照做不誤,就是為了讓皇帝慧眼不識人,鬧一個天大笑話。
此時的沈寧,已將午膳準備得差不多了。
他看一眼被放置臺上的糯米糕,道:“相思,時辰到了,不許再想了,我們該吃飯了。”
說完,沈寧端起糯米糕,走出廚房,往書房而去。
將念晴封為晴妃,再把人親自送到晴芳苑,皇帝的一樁心事,算是了了。
午膳過后,他坐在搖椅之上,閡目聽著薛瑞安在一側匯報,今日政議院所發生之事。
“蘇丞相問了眾人,淮州內澇有何解決之法。”
皇帝好似沒什么興致,問:“眾人如何說?”
薛瑞安如實道:“各位大人皆認為,可以在淮州城內修一條地下水道,將積水引入江中。許子杰也是這么認為。但蘇丞相,似乎對平北王所提之法,甚感興趣。”
皇帝緩緩睜開雙目:“子杰也是這么說的?平北王所提之法?他今日不是告假回府了嗎?”
薛瑞安不提許子杰,只說沈寧:“蘇丞相與平北王在幾日前便做過商議,但聽丞相說,平北王也只提到‘水窗’二字。具體如何,還要等人去了政議院,才能知曉。”
“水窗……”皇帝又闔上雙目,問,“瑞安,你覺得,改變淮州內澇局面,該如何修建排水系統?”
薛瑞安思索片刻,誠實道:“瑞安不知。”
皇帝笑了,聽不出怒意,反倒有幾分舒心:“瑞安啊,你倒是敢說。朕還以為,你會同子杰一樣,同那幫朝臣一樣,告訴朕,修一條地下水道便好。”
薛瑞安道:“雖不知如何解決,但若有解決之法,瑞安定會全力將其落實。”
皇帝道:“修建排水通道,確實為解決之法。但若說完善有效,這可遠遠不夠。朕以為,子杰會有更好的想法。看來,十通殿試題目,即便換成民事,也無法試出這些士子們的能力。紙上談兵,終歸是紙上談兵。”
皇帝如是說著,卻又心下疑惑。就算題目改回詩賦,許子杰,又能寫出讀之令人驚贊的文字嗎?
昨日賞景臺一談美景,吟詩作賦,皇帝察覺到,許子杰念出來的詩美,卻不精妙,回味起來,就會覺著淡然無味。
他甚至有些懷疑,那些對于民事的獨到見解,真是為這位狀元所寫嗎?
若不是,誰又敢在天子眼下作亂?
許子杰,定是沒這個膽。
皇帝沉了聲:“瑞安,這幾日,看好政議院中的動靜。子杰既做了你的學生,你便也對他上些心。”
薛瑞安眸色微暗,表面恭順:“微臣知道了。”
皇帝遂擺了擺手,欲讓他回去:“你在宮中也待了許多時辰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薛瑞安行禮:“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