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畫舫靠了岸。
和貴帶著兩個提了食盒的宮人,等在岸邊。見沈寧與顧冉來取膳,他讓宮人將食盒交與二人,只叮囑了幾句,就乘著馬車離開了。
顧冉壓下心中的疑問,提著食盒,隨沈寧回了樓閣。
念晴正在擺著碗筷,一見二人進來,動作變得不自然起來。恰好沈寧又在她身側停了步子,打開食盒時,手臂不小心撞了她的。念晴的心跳,忽然亂了節奏,手中的玉筷,跟著落了桌。
脆響傳來,念晴只覺窘迫,紅著臉,連忙將玉筷放好,頭也更低了一分。
“念晴,你坐著就好。這些事,可以讓相思做。”皇帝看著她,龍顏不分喜怒。
念晴似解脫一般,快步到皇帝身邊坐下。只是臉頰的熱燙,許久未能散去。
顧冉注意到了她的緊張,與沈寧一起擺好膳食、碗筷后,落座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午膳過后,皇帝便準備回去。原本是想過上兩日再將人接回宮,聽了薛瑞安的話,他決定今日就讓念晴入宮。
從畫舫下來,換到馬車,念晴一直低著頭,不敢出聲。
皇帝只當她膽子太小,輕拍著她的手背,道:“宮中有朕在,莫要緊張。”
念晴點點頭,看了眼車窗的錦簾,忍下了去掀開的沖動。又側過頭去,看到皇帝開始閉目小憩,她也跟著,讓思緒神游在外。
此時,行駛其后的馬車里,那兩個人,在做什么呢?
一想到兩人可能在做一些親密事,念晴的臉,又開始發燙。心跳逐漸增快的同時,愁緒也爬上了心頭。
再看一眼微闔雙目的皇帝,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歡喜。
念晴不想入宮,也不想被困高墻之內。她有自己的少女情思,也有自己對如意郎君的憧憬。她想嫁給一位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不是入宮為妃,一生與人爭寵。
如今,這些少女情懷,皆成幻想。
所以,當她看到沈寧與顧冉時,一邊羨慕著他們郎才女姿,一邊將自己的幻想,寄于二人身上。
確切地說,她將顧冉當作了自己。看到顧冉,便是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與沈寧寸步不離,親密無間,她的心,便如擂鼓一般,控制不住地跳動。
她從未見過像沈寧這般好看的人。好看,卻一身冷洌。一身冷洌,又會與人縱身情海。
如果,偏室里,那個被他禁錮在懷中的人,是自己……
念晴不敢想了,怕因著一份寄托,從而對沈寧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然后一發不可收拾。
迅速收了思緒,她靜坐在皇帝身邊,開始想著,該如何應對,入宮以后的種種刁難。
馬車駛過宮門,在福寧殿前停下。
和貴侯在此處,扶著皇帝下了馬車,再一看到由車內,探出半個身子的念晴時,微微一滯。
念晴從馬車上下來,忍不住又去看停在其后的那一輛。就見沈寧攬著顧冉的腰身,與她柔情繾綣地對視。想必,顧冉是被他抱著下來的。
“和貴,念晴今日留在福寧殿。明日,朕親自將她送去晴芳苑。”
聽到皇帝的聲音響起,念晴趕緊收了心中的羨慕與失落,轉回視線,安靜地立于一旁。
和貴道:“奴才這就命人再去晴芳苑看看,還有什么未給娘娘備著。”
對于和貴的稱呼,皇帝甚覺滿意,刻意提高了一些音量,對念晴道:“今日起,你便是朕的晴妃。”
早已心中有數的事,念晴卻有些猶豫了。她不想謝恩,但又想不通自己為何不想。只覺得沈寧在她身后,讓她有些介意。
看著念晴沒有回應,和貴半是恭賀,半是催促地道:“晴妃娘娘得萬歲爺恩寵,入宮即為妃,竟是高興得,忘了謝恩呢!”
聞言,念晴忙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皇帝目的已達,終于當著沈寧的面,將人給接了回來。
沈寧的眸中,泛起冷意。他帶著顧冉到皇帝面前告退,任何理由借口都不找,只道:“兒臣先行退下了。”
轉身之際,皇帝叫住他:“站住!”
沈寧不動,只給皇帝一個背影。
皇帝沉聲道:“你若如此喜歡住在芳晴殿,平北王府拆了也罷。”
平北王府?
念晴驚詫,難道他就是于萬軍之中,直取敵人首級的平北王?
念晴心下好奇,遂大著膽子,隨皇帝一同朝沈寧看去。
就聽沈寧冷聲道:“兒臣住在芳晴殿,是不想鳩占鵲巢。”
“你……!”皇帝怒聲想要訓責沈寧,卻在看到他轉過身來,面向自己時的表情,怔在了原處。
沈寧在笑,像無風的海面,不起波瀾。他的眼中,也再無任何情緒。
有那么一刻,皇帝覺著,他失了沈寧的心。即便挽回,也為時已晚。
沈寧靜靜地看了皇帝半晌,才語音柔和地道:“父皇,兒臣明日就回府。有些東西想去收拾收拾,兒臣與相思,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回了芳晴殿,屏退一眾宮人后,沈寧才真的笑了起來。笑意漫入眼底,星河璀璨其中。
顧冉的擔心,就這樣被他的一展笑顏,給沖散了。
沈寧將她打橫抱起,放在床榻上,褪去她的一雙繡鞋,自己也跟著上去,與她對面而坐。
沈寧輕撫著她的臉頰:“不用擔心我,我心里對這個父親,早已沒有任何感覺。方才那表情,也只是故意做給他看,只是想讓他心里不痛快罷了。”
顧冉握住他撫著自己臉頰的手:“真的不介意皇上將念晴接回來嗎?”
“不介意。”沈寧抽手,把顧冉拉坐在自己腿上,“也沒什么好介意的。他愿意找念晴做替身,還為其不可自拔,那是他的事。我只將他當做一國之君,而不是我的一位親人。”
頓了頓,沈寧問:“相思,你可知,他對我的利用,大于疼愛?”
又是同樣的熟悉感,不知為何,顧冉清楚地知道,皇帝對沈寧的疼愛,微小得仿若塵埃。
顧冉蹙眉,點了點頭。
沈寧抱著懷中人,俯首在她肩上:“皇上封我為王,讓我入政議院聽學,為的是,日后,我可以在文武兩方,輔佐太子。文,幫太子治國;武,助太子平亂。若是我做不到,他便會直接鏟除后患。”
顧冉的手,覆在沈寧的背上,緊緊擁著他:“皇權之下,沒有親情手足,是這樣的嗎?”
沈寧道:“是,也不是。他的父子情,都給了蕭梓霽。到我這里,就什么都不剩了。接我回來,是因為心中懷有愧疚與遺憾。他不會像一個父親來關愛我,但卻會讓我一生享盡榮華富貴。這樣,他才會覺得心安,心中的愧疚,才會減輕。”
顧冉推開他,雙手輕輕捧著他的臉:“如果你不能做到他想要的樣子,他便會……”
“舍了我。”沈寧覆上顧冉的雙手,替她道。
顧冉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總覺得自己聽過這些話,應當習以為常才是,卻又是滿滿的心疼,停不下來。
她忽然感到高興,高興沈寧未將皇帝當作父親來看。否則,被至親所棄之時,等待他的,只有刺入骨血,與寒徹心扉的痛。
顧冉輕撫著沈寧的眉骨,將他的眉眼,深深印在腦海,印在記憶深處。
她道:“阿寧,無論發生什么,我絕不會舍你而去。永遠不會。”
許久未曾想起的那枚相思子,再次浮現腦海。顧冉的xin口,有些疼。
她繼續道:“除非,你讓我為你舍命。”
“好。這可是你說的。”沈寧的滿目愛戀,霎那間轉為癡瘋。他將人禁錮懷中,柔聲低語:“沈相思,你可不要因為熬不住,就先把我推開。不然,我可不知道會做出什么傷害你的事。我不會有什么舍不得。對你做了什么,我就會加倍還到自己身上。我會陪著你痛,但要比你多痛一倍。”
沈寧的手臂,越收越緊,顧冉有些疼,卻又無法掙扎。她攥著沈寧肩上的衣料,心里的諸多疑問,還未問出口,就被他狂風驟雨一樣的侵略,吞噬殆盡。
她迷朦著雙眼,在氤氳的水霧中,看到了沈寧的瘋狂與陰郁。
他沒有生氣惱怒,卻像要把人吞之入腹一般可怕。
顧冉想逃,又被他的瘋意禁閉其中,掙脫不開。
“相思。”沈寧啞著聲喚道,“你想不想,叫我蕭寧?”
“阿寧……?”顧冉茫然地看他。
“想不想?”沈寧又問她一遍,撥開了因為汗濕,而貼在她面頰上的一縷青絲。
顧冉想不明白,沈寧為何會這么問,只覺得心海,洶涌地翻滾浪潮。她斷斷續續地喚著:“蕭寧……”
入夜,念晴留在了福寧殿。她躺在皇帝身側,再次想起了沈寧。
借著夜幕四合,念晴將心緒,展露給了黑暗。
原來他是平北王,住在芳晴殿。
可是,明日,他就要離宮,回自己的王府去了。
再見,應當是很難了吧。
念晴生出一股失落,緩緩轉身,面朝里側。
福寧殿中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轉身時,帶起的衣料摩挲聲。
她想著皇帝與沈寧的對話,猜測兩人的關系,可能不是很好。甚至隱隱察覺,沈寧有些厭惡她入宮。
那句“鳩占鵲巢”,是否是在說她呢?
念晴想要嘆息,又不敢出聲。微皺著眉,強迫自己靜心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