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br> “我今日臉上有花么?怎么都盯著我瞧?”鐘念月抬頭,迎上了晉朔帝和孟公公的目光。</br> 孟公公還以為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因而一時不敢接口。</br> 而晉朔帝深深看了鐘念月一眼,這才又挪動了步子。他道:“臉上睡出印子了。”</br> “是嗎?”鐘念月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卻又沒摸到什么痕跡。</br> “陛下凈誆我。”她說罷,扭過了頭。</br> 晉朔帝走上前去,微微一俯身,掐了下鐘念月的臉頰。</br> 鐘念月:?</br> 她疑惑地望著他:“怎么,陛下還要幫著我將印子扯平么?我的臉可不是布。”</br> 晉朔帝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嗯。”心思卻根本不像是在這里。</br> 他垂眸看著鐘念月。</br> 殿外的光從屏風透過一些,灑落在他的肩頭。因為逆光的緣故,鐘念月都不大能看得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覺得他好像在打量她……是和往日里不大相同的那種打量。</br> 一時間殿內寂靜極了。</br> 孟公公都忍不住挪了挪腳步,有幾分惶恐地抬頭看了看晉朔帝。</br> 他發現自己全然猜不透陛下的心思。</br> 打破沉寂的是鐘念月。</br> 她當先抬手,反扣住了晉朔帝的手腕。只是她手指的力氣自然遠不如他,還是晉朔帝松了些力氣,才任由她翻動了他的手。</br> 鐘念月指著他手上的牙印,驚道:“怎么還沒消?”</br> 晉朔帝:“還想再咬一口?”</br> 鐘念月:“誰叫陛下掐我?我爹都不敢掐我!”</br> 她是半點也不心虛的。</br> 晉朔帝聽不出語氣地道:“朕又不是你爹。”</br> “勝似爹吧。”鐘念月咂咂嘴。晉朔帝溫柔起來的時候,還真同她親爸有一分相似在的。</br> 晉朔帝:“……”</br> 他頓了片刻,才又不緊不慢地出聲:“你好大的膽子,倒是想做大晉的公主……”</br> 鐘念月搖搖頭:“公主又算不得厲害,我還不稀得做呢。”</br> 晉朔帝瞧得出來,她當真不稀罕。</br> 那她稀罕什么?</br> 晉朔帝一時竟想不出來。</br> “殿試何時開始?”鐘念月低聲問。</br> “快了。”晉朔帝斂住思緒,應了聲。</br> “那一會兒陛下要去外頭坐著?”</br> “不必。”</br> 這幫貢生還不至有這樣大的臉面。</br> 只是最后晉朔帝親自閱卷,再親自遴選前三甲罷了。</br> 哪有皇帝坐在殿中,守著他們作策論的道理?</br> 外頭天光越發明亮,鐘念月方才說完話不多時,便有應試者次第而入,幾位大學士與左右相,也一并走入了大殿。</br> 而后是點名、散卷。</br> 其中流程之漫長、瑣碎,鐘念月聽得都禁不住打了個呵欠。</br>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道:“難怪陛下將我帶來呢,拿我來解悶是不是?”</br> 晉朔帝在軟榻的這一頭坐下,笑看了她一眼,應聲:“嗯。”</br> 此時殿中已經立了無數貢生了,他們其中有家世非凡者,卻也有貧苦之身,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站在這殿中,都有些按不住心下的激動與惶恐。</br> 他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朝那高階之上望去。</br> 龍椅卻是空空蕩蕩。</br> 此時禮官出聲指引他們行禮。</br> 他們方才又深深拜下去:“參見陛下。”</br> 晉朔帝原來在那畫屏之后啊。</br> 不知陛下此時是否已經盯住了他們……</br> “落座。”</br> “開卷,啟筆。”</br> 隨著話音落下,一時殿里只剩下了翻動紙張和書寫的聲音。</br> 鐘念月實在被催得昏昏欲睡。</br> 她悄然躲在屏風后,朝外頭看了一眼,誰曉得一眼看下去,凈是密密麻麻,又哪里從中尋得出來鐘隨安的身影?</br> 她返身回去,道:“陛下下棋么?”</br> 晉朔帝點了頭,讓孟公公去取了來。</br> 殿中貢生只聽得一陣輕又快的腳步聲,很快便有小太監帶著棋盤和棋子來了。</br> 鐘念月極少下圍棋。</br> 用她的話來說,看得腦仁疼。</br> 晉朔帝便也跟著學會了五子棋。</br> 外頭在奮筆疾書。</br> 里頭很快也開始了一番你來我往……</br> “我下這里,陛下下哪里?”鐘念月毫不客氣地問。</br> 晉朔帝抬手一指:“這里。”</br> 鐘念月:“那不成,換個地方下。”</br> 晉朔帝抬眸,笑看了她一眼,方才又垂下眼眸:“那這里……”</br> 鐘念月點了點頭,三兩個回合下來,就把晉朔帝贏了。</br> 雖然贏得很虛假。</br> 但誰管那個呢?</br> 勝利的快樂最重要!</br> 等到再一局的時候,晉朔帝卻是不肯更改主意了。</br> 他靜靜地凝視著鐘念月,淡淡問道:“若是朕不肯改了,念念又如何?”</br> 孟公公在旁邊禁不住抬了下頭,他小心地看了晉朔帝一眼。自清水縣后,陛下便很少在鐘家姑娘跟前,展露出屬于帝王的那一面。可今個兒,他總覺得陛下看上去有些氣勢壓人,便好似那山林間的猛獸,展露出了自己的氣息來。</br> 連他見了都覺得背后有些涼。</br> 再準確一些來說……</br> 他覺得陛下像是在端詳鐘家姑娘。</br> 就如當初,姑娘中毒時,陛下也是這樣,先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而后才決心要將姑娘護在掌中的……</br> 那如今……</br> 端詳的又是什么?</br> 孟公公怔怔地想。</br> 孟公公發著怔,而鐘念月卻是沒什么知覺的。</br> 鐘念月理直氣壯地道:“我不管,總歸陛下要依我。”與往常沒什么分別。反正往日里她也是這樣,將驕縱兩個字寫到了底。</br> 晉朔帝的手指捏住了那黑色的棋子,黑白襯在一處,襯得骨節有力且漂亮。他道:“不成……”</br> “為何不成?”鐘念月伸手便要去夠他手指間的棋子,“那我替陛下下好了。”</br> 晉朔帝任由她捉住了自己的手,但卻沒有松開棋子。</br> 他道:“念念再想一想。”</br> “什么?”鐘念月頭也不抬。</br> “念念如此聰穎,自然知曉,要旁人去辦一件事時,該想個什么法子。”晉朔帝慢條斯理地道。</br> 似是極有耐心地和她耗著。</br> 孟公公緩緩回神。</br> 他這下又覺得陛下像是有意引著姑娘。</br> 鐘念月掐了一把他的手,想要去掰。</br> 晉朔帝:“這個法子不成,念念力氣太小了。”</br> 鐘念月:?</br> 您這可就過了分了啊!</br> 怎么還瞧不起我的力氣呢!把你咬得兩三天沒消牙印的,那不是我么!還不足見我的力氣之大么?</br> 鐘念月舔了舔尖尖的牙,喚了聲:“陛下。”</br> 晉朔帝應了聲,道:“嗯。”“上回在詩宴上,你是如何喚你哥哥的?”</br> 如何?</br> 不就那么喚的么?</br> 鐘念月驚了驚。天哪,難道晉朔帝覺得自己年紀尚輕,于是也想聽一聲……鐘念月試探出聲:“哥哥?”</br> 晉朔帝的動作突地一頓。</br> 因為手指突然間用力過猛,那指間的棋子都“啪”的一下飛了出去,摔落在地面。于寂靜的宮殿中,顯得有幾分響亮。</br> 那高階之下的貢生們,都不由茫然地抬了一下頭。</br> 晉朔帝抿了下唇。</br> 他本意并不是要鐘念月這樣喚他。</br> 但鐘念月覺著就是這么回事了。</br> 她咂咂嘴,心道,要真是我哥哥那還挺不錯,下回見了太子,我就能親切地拍拍他的肩,喊一聲“大侄子”。</br> 不等晉朔帝回過神來,鐘念月便連著一溜兒地喊了幾聲:“哥哥,哥哥……”</br> “行了吧?再輸我四局!然后我們換紙牌玩兒!”鐘念月脆聲道。</br> 晉朔帝:“……好。”</br> 孟公公人都聽得恍惚了。</br> 陛下、陛下是這么個意思嗎?這輩分……都亂成什么模樣了啊……</br> 晉朔帝彎腰將棋子撿起來,這才輕輕放在了棋盤上。</br> 鐘念月乘勝追擊,很快五顆棋子連成一線,贏了。</br> 沒玩兩局,她嬌聲道:“我還有些餓了。”</br> 晉朔帝看了一眼孟公公,孟公公便極為知趣地下去準備食物去了。</br> 眾人便只又聽得一陣宮人的腳步聲。</br> 隨即好像有些食物的香氣,緩緩在殿內散開了。</br> 鐘隨安坐在桌案前,嘴角抽了抽。</br> 不知為何,他總覺著那畫屏之后,興許有她妹妹在。方才“啪”那一聲輕響,指不準玩的是什么東西呢……</br> 此時畫屏后,鐘念月挑挑揀揀道:“怎么今日御膳房沒有做金絲卷?”</br> 晉朔帝道:“五日才許吃一回。你上回吃,是三日前。”</br> 鐘念月輕嘆一口氣:“何時我才能擁有食物自由?”</br> 晉朔帝手上一頓,再度看向她:“你想想法子。”</br> 鐘念月一怔。</br> 聽這話,倒好像今日吃一吃金絲卷,是有門兒的?</br> 怎么?還要叫哥哥么?</br> 她哥還坐在大殿里答題呢。</br> 鐘念月眼珠子轉了轉,倒是很快想了個惡心人的法子。</br> 她緩緩伸出手去,揪住了晉朔帝的袖子,揉成一團,掐在掌中,然后才拽兩下,嗓音愈見嬌氣地道:“陛下……我要吃金絲卷。”</br> 晉朔帝:“還有呢?”</br> 鐘念月心說今日在吃食上這么好說話?</br> 鐘念月掰著手指頭道:“再來些云片糕、琥珀核桃,還有玫瑰丸子,都可以來一點……”</br> 晉朔帝失笑道:“誰同你說這個?”</br> 鐘念月:“不然?”</br> 晉朔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子。</br> 鐘念月恍然大悟,把他另一個袖子也皺巴巴地團在手里揪住了,晃兩下再喊:“我要吃,我要吃,餓了,餓了。”</br> 孟公公聽得都哭笑不得了。</br> 心道姑娘時而撒起嬌來,叫人分外抵擋不住。</br> 今個兒卻偏偏又這樣胡鬧,這哪叫撒嬌呢?跟那外頭的知了似的,張嘴就只會這么兩句話。</br> 晉朔帝也不覺得吵耳朵,甚至還像是受用了一般。</br> 他道:“孟勝,去御膳房。”</br> 孟公公驚愕地應了聲,轉身去了。</br> 等走出了大殿,他方才覺著,陛下繞了那么大一個圈子,便是為了叫姑娘撒嬌來聽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