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br> “太子府中家臣幾人？”</br> 祁瀚乍然聽見這句問話,愣了愣。</br> 但他還是答了：“回父皇，應當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br> 晉朔帝：“天下臣民有幾人？”</br> 祁瀚沉默片刻：“……難計其數。但去歲戶籍報上來，隱約是七千萬余人。”</br> 晉朔帝又問他：“太子至今日,大小事務,處理過多少樁了？”</br> 祁瀚不自覺地彎了彎背脊：“……十九。”</br> 他尚年少,手中掌得的事務并不多,就這還是晉朔帝大放放權,任他去歷練的結果。</br> 晉朔帝垂眸，面上沒什么情緒：“太子再看朕的案頭,奏折有幾？”</br> 祁瀚抬頭一瞧,一時間也說不出來：“……百十來封？兒臣說不準。”</br> 晉朔帝站起身：“隨朕來。”</br> 祁瀚只能跟了上去。</br> 約莫半炷香后。</br> 晉朔帝與祁瀚都換了一身勁裝，立在宮中的演武場之內。</br> “太子會使什么？”晉朔帝立在那里，宛如一座大山。</br> 祁瀚低聲道：“刀。”</br> “那便取刀。”</br> 祁瀚瞳孔驟然縮緊，驚駭道：“兒臣不敢。”</br> 在晉朔帝跟前舞刀弄槍，他就算是親兒子，也能被當場處死了。</br> 晉朔帝：“拿著,都未曾開刃。”</br> 祁瀚深吸一口氣，知父皇的旨意不可違逆,于是這才堪堪走到那兵器架旁，選了一把大刀出來。</br> 他心下一時間夾了無數雜緒。</br> 父皇要做什么？</br> 教他功夫？還是要考校他？父皇會用什么兵器？他隱約記得負責起居注的史官,曾記錄過父皇會使□□,別的他便不知曉了。他其實也從未見過他那正襟危坐的父皇動手。</br> 若是□□,豈不是一個照面，就能將他的兵器挑飛？</br> 祁瀚腦子里還想著呢。</br> 而晉朔帝已經隨手抽出了一把扇子。</br> 那扇子與普通的沒什么兩樣,看著便不像是一樣兵器，只是兩邊的扇骨，似是用銅或是鐵鑄的。</br> 不過祁瀚見狀倒是松了口氣。</br> 他知兵家常說,一寸長一寸強。因而戰場上，多是用□□致勝的。</br> 祁瀚一抿唇，頭一回生出了這般大膽的心思，他道：“兒臣斗膽……”</br> 然后提刀上前，橫劈豎砍。</br> 他的力氣比起早兩年，已然大了許多，身形也都穩當了。</br> 只是不過一個照面，晉朔帝展扇一擋，腕力強勁，震得祁瀚的手都有些不自覺的發麻。沒等祁瀚反應，晉朔帝轉動手肘，扇骨重重擊在了祁瀚的背心處。</br> 那一瞬間，祁瀚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一悶，像是要將心都吐出來了。</br> 他整個人也控制不住地摔跌在了演武場上。</br> 而晉朔帝立在那里。</br> 若非是穿著勁裝，便還要如那翩翩君子一般。</br> 晉朔帝眉毛都沒動一下，他道：“再來。”</br> 祁瀚流下了幾滴汗水。</br> 他不敢懈怠，于是立即爬了起來。</br> 否則父皇怕是要問他，連將軍都為他做老師，為何還這般羸弱無力？</br> 晉朔帝：“你胸口的傷未好，朕讓你一只手。”</br> 祁瀚深吸一口氣，他咬緊牙關，注視著晉朔帝，想要從他身上尋出幾分破綻來。</br> 但依舊不過一個回合。</br> 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脖頸上。</br> 晉朔帝：“再來。”</br> 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臉上。</br> 祁瀚嘴角都流了點血。</br> 祁瀚茫然了一瞬。</br>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厲害了，原來卻還是不值一提么？</br> 晉朔帝扔了那把折扇，從孟公公手中接過帕子，動作不緊不慢地擦了下手指。隨后方才道：“去請個太醫來。”</br> 祁瀚臉上臊紅：“不，兒臣不必，……兒臣胸口的傷并未裂開……”</br> 晉朔帝沒應聲。</br> 不多時，太醫來了。</br> 跪在地上，顫巍巍地為祁瀚看了看胸口的傷：“回陛下……太子殿下胸口的傷將將大好了，并無什么妨礙。”m.</br> 祁瀚登時將頭埋得更低。</br> 他本還想以此做籌碼，只求得他父皇心軟半分。如今倒好……</br> 然而晉朔帝卻好像根本不在乎他隱瞞傷勢的事。</br> “太子的臉呢？”晉朔帝問。</br> “臣給太子開一個玉顏膏，每日里擦上三回，自然就消了。”太醫道。</br> 晉朔帝卻道：“擦什么？留兩日。”</br> 太醫都聽得傻住了：“是、是。”</br> 祁瀚如今沒有鏡子，自然見不到自己被抽成了個什么模樣。</br> 晉朔帝道：“下去罷。”</br> 太醫只能應了聲，又提著藥箱趕緊走了。</br> 晉朔帝轉過身來：“太子每日還要多扎幾個馬步。還有這手刀法……實在使得難看。自去請伍將軍教教你。”</br> 祁瀚：“……是，兒臣知道了。”</br> 晉朔帝這才轉身往外走。</br> 孟公公等人自然連忙跟了上去。</br> 祁瀚這時候抬起頭來，望向晉朔帝的背影。</br> 男人的身形高大，那巍峨的殿門都要被他周身的氣度壓一頭。而那殿外落進來的光，披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更讓人說不出的敬畏臣服。</br> “太子如今能握在手里，并握得穩當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如此這般，又怎攀折得下來那枝上的寶珠？”</br>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飄了過來，落在祁瀚的耳中。</br> 祁瀚一怔，攥緊了手指。</br> 他在那里坐了良久，殿外都沒有人了，他還是叩伏，咬著牙道：“多謝父皇教我。”</br> 教我還要蟄伏。</br> 晉朔帝的話，無非便是指他力量實在還過于弱小……</br> 是……</br> 我還護不住表妹。</br> 縱有萬般不甘，但祁瀚還是牢牢壓了下去。</br> 他起身后，先去了一趟惠妃宮中。</br> 他已經有許久不曾拜見過自己的母親了。</br> 惠妃如今穿戴比之往日，更要富貴些，但形容卻不知為何憔悴了些。</br> 她先驚聲問了祁瀚身上的傷痕，祁瀚自然只說了是晉朔帝親手教了他功夫，還叫他在京中養身子，岳州的事交由大皇子去了。</br> 惠妃聽到這里高興不已：“恐怕是要讓你去六部辦差了……”</br> 祁瀚應了聲：“興許吧。”</br> 那廂蘭姑姑端了點心茶水來，祁瀚卻一口也未用，他忍不住道：“我想請母妃辦一件事。”</br> “何事？”</br> “與小姨母和姨夫說上一聲，不要這樣早便為表妹定親。”</br> 惠妃臉色驟變：“你何意？”</br> 祁瀚抬眸看她：“母妃不是知道么？早年間，母妃不是也這樣打算的么？”</br> “不……不，如今不一樣了。”惠妃咬牙道，“如今她不成了，隨便誰都好，就是她不成。這話也不能與你父皇說……”</br> 惠妃是巴不得鐘念月給他兒子做側妃的，可是那也只能想想罷了。若她真要這么干，晉朔帝第一個就能捏死她。</br> 祁瀚冷了臉：“為何不成？”</br> 惠妃別過臉：“你莫問了，總之是不成的。我自會為你再挑其他的女子，家世未必會比她差。定會勝過莊妃為三皇子挑選的人……”</br> 她卻是太不了解他兒子了。</br> 他那叛逆早早種在了骨子里。</br> 旁人不要他做什么，他便偏要做什么。</br> 祁瀚只道了一聲：“我知曉了。”</br> 他起身道：“過兩日便是殿試了，我想請母妃將表妹邀進宮來，若是母妃不愿意，那我便自己想法子吧。”</br> 惠妃驚愕地望著他的背影。</br> 怎么回事？</br> 他往日明明不喜他這表妹纏著他啊！還是她三番五次說好話，他方才肯低頭。</br> 等祁瀚都走遠了。</br> 惠妃才恨恨一絞帕子：“不如想個法子……”</br> “什么法子？”蘭姑姑怯聲問。</br> 惠妃冷笑一聲：“陛下遲遲沒有動手，但將我這外甥女捧在掌心是事實。如今你以為她是個香餑餑么？不是。我瞧她是個燙手山芋才是。她不是與三皇子不合么？若能將她嫁給了三皇子。陛下必然大怒，三皇子再無競爭之力，于太子再無半分阻礙。而鐘念月……也成不了太子的心頭好了。”</br> 蘭姑姑卻沒應聲。</br> 這幾回太子來宮里，她都總覺得太子殿下似是有了極大的變化。</br> 隱隱有種……好似那外頭披著的皮，和里頭渾然不是一體的感覺，倒越發、越發像陛下了。</br> 若是娘娘真這樣做了。</br> 太子知曉真相那一日會不會翻臉呢？</br> 又或者……太子根本不管鐘念月是不是成了弟媳呢？</br> 蘭姑姑打了個哆嗦，心道我一定是想多了，想多了……</br> 沒兩日，便到了殿試。</br> 惠妃自然是不肯去接鐘念月入宮的，但宮里的馬車還是停在了鐘府門口。</br> 鐘念月早知晉朔帝與她有著約定，說了殿試時，要帶她入大殿去瞧。自然也不覺得奇怪。</br> 她披風一攏，就上了馬車。</br> 等那廂太子的人來接時，自然撲了個空。</br> 太子的長隨苦著臉問：“出府了？那去哪里了可知曉？”</br> 鐘府下人一問三不知。</br> 可把長隨愁壞了。</br> 這廂鐘念月入了宮中，自然是熟門熟路。她早早便先入了大殿里等著。</br> 大殿的高階之上，以屏風切割為前后兩個區域。</br> 前頭擺了龍椅，后頭還擺了一張軟榻。</br> 晉朔帝進來時，鐘念月便坐在那軟榻上，正百無聊賴地玩腰間掛著的珠子呢。</br> 他不知為何，胸口窒了窒，似是覺得這殿內空氣不大通暢似的。</br> “念念。”晉朔帝出聲。</br> 想要問她，太子到長公主府上，都與她說了什么。</br> 但話到了嘴邊，又頓住了。若是太子并未與她說這些，他一開口，不反倒提醒了她？</br> 那廂鐘念月聞聲抬起了頭。</br> 而孟公公走在后頭，將鐘念月的面容收入眼底，實在忍不住道：“奴婢若是陛下，自然也舍不得為姑娘挑夫婿。這世上的人，哪個有陛下好呢？”</br> 晉朔帝步子一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