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原途返回，宋星來罵了一路還嫌不解氣，典傾不置一詞，暗暗將今日樁樁件件在心里刻了千遍百遍。宋星來罵累了，攬過他的肩嘆道：“……不過不是我說，兄弟，你可真沉得住氣啊！”典傾冷笑道：“與他吵也沒用。憑本事說話吧。”宋星來嘖嘖嘆了嘆，過了會兒琢磨出味兒來了，把頭湊過去問：“怎么說？你有把握贏他？”典傾看了看手里的殘劍，答道：“試一試才知道。只是……要買一把新劍了。”典傾方才看蘇鷺和乾陽過招看得真切，目前來說自己未嘗沒有一戰(zhàn)之力。宋星來眼睛一亮，臂膊牢牢勒住他的脖子：“你要是能贏了他，隨便什么劍兄弟都給你報銷咯！”典傾的臉上這才有了笑意，抬手拍了拍宋星來緊緊箍著他的臂膊：“一言為定。松手，要勒死了。”宋星來大笑著放開了他。
    又走了一會兒，兩人便在岔道口分別，各往一個方向去了。
    典傾跨入院門，洛青漪正蹲在聶柔纓的花圃前自言自語：“你們主子今兒可不回來，就從了我吧～”，手上還捏著一棵可憐的春榮草。她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眼便望見典傾手上的殘劍，努了努嘴：“你這是怎么回事？”典傾斂下濃密的睫毛，只道：“劍斷了一把。待會兒我去庫房找把新的。”“噢，我記得墻上掛了把沒銹的，你明日自己拿了去，先湊合用。下次下山給你買對新的。”洛青漪隨口說著，心里暗暗發(fā)愿再也不貪小便宜了。過了好一會兒身后也沒動靜，洛青漪轉(zhuǎn)臉過去，典傾還在靜靜地看著她。
    “怎么啦？人沒傷著吧。”洛青漪覺得奇怪，又上下掃了幾眼。他又說：“沒。”典傾也不知道為什么，見到師父以后，那遲來的委屈開始從心底漫上來。可他再沒說什么，深深吸了口氣按捺下小性子，回自己屋里去了。少年的嗓音已經(jīng)漸漸從公鴨嗓過渡到低醇的男聲，話也變得比從前少了。洛青漪若有所思地看著典傾的背影，又看不出個所以然，轉(zhuǎn)頭又?jǐn)[弄起花花草草來。
    翌日，典傾起了個大早。他昨日起便憋著一股氣，將那把斷劍掛在床尾，好叫自己每日看見。典傾打定主意要加倍努力，盡快雕琢自己的天心劍法，好在逐鋒會上殺素雞一個落花流水。而今天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把劍替了那把重劍。
    東方的天空現(xiàn)出一道魚肚白，典傾怕吵醒了洛青漪，輕手輕腳地摸進(jìn)了屋后的庫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浮塵四起，典傾用袖子捂著口鼻跨進(jìn)去。四面墻上空空如也，沒有洛青漪說的那把劍。他只好屏著呼吸細(xì)細(xì)翻找，只搜出來一個劍鞘，一柄斑駁的銹劍，兩者大約還不是一套。他仔細(xì)回想了一下，難道師父說的“墻上”是她的墻上，不是庫房墻上？典傾只得先退出來。又因不好私自進(jìn)洛青漪房間，便想著待洛青漪晨起后再問問。
    于是，典傾回廚房生了火，把昨夜剩的饅頭蒸了，又坐在門檻上一口一口吃完了，可洛青漪還是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他等到天色大亮也沒見洛青漪出來，心里疑惑，便拍了拍褲子站起來，繞到北邊洛青漪的住處去看一眼。只見房門洞開，內(nèi)里漆黑，一點(diǎn)兒聲響也無。
    他輕輕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答，試探地叫了聲師父，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yīng)。典傾憶起昨晚飯后洛青漪就不見了，莫非是趁夜下山去了？所以才囑咐了他“自己拿去”，她大約已在山下挑新劍了吧。
    典傾送藥時常出入，洛青漪又渾不在意這些細(xì)碎規(guī)矩。墻上若有劍便拿走練功，若沒有就先去妙春堂借一把，回頭再和師父說一聲就是了。想到這里典傾便不再糾結(jié)，決定先進(jìn)屋看看。
    他進(jìn)屋一張望，果然見墻上懸掛著一柄劍。典傾松了口氣，便走過去取劍。
    還沒走幾步，只聽一個含糊慵懶的聲音響起來：“好阿柔，叫我再睡會吧……”典傾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循聲望去，霎時間呼吸一滯——
    床帷虛虛掩起，紗帳欲蓋彌彰，一瀑青絲靜靜鋪陳枕畔，玉樣的脊背光潔無瑕。洛青漪背對著典傾，半個身子埋沒在烏云一般厚厚堆疊的褥子里，半個身子卻就那樣暴露在空氣中，暴露在典傾的視線里，伴隨著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微微起伏。
    典傾幾秒后才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眼睛被燙著似的，慌亂偏頭移開目光，喉結(jié)上下亂滾，脖子到耳根一路紅透了。他腦子發(fā)昏，一步都不敢挪動，他不知道下一秒應(yīng)該做什么，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醒來的洛青漪——好在，洛青漪就那樣睡了過去，呼吸聲輕微而悠長，仿佛并未受到驚擾。典傾死死閉了閉眼，硬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然后他抬步，開始極輕極慢地往門外走，連頭發(fā)絲兒都在用力，唯恐驚動床上人甜美的夢鄉(xiāng)……煎熬幾許，典傾不知自己是怎樣跨出了那道房門，好似跨過了鬼門關(guān)。他出去了，卻停不下來，無聲無息地又走了很遠(yuǎn)，直跑到山上一片未名林木前，方才背靠粗壯的樹干大口喘氣。
    典傾心里一團(tuán)亂麻，想趕緊忘記發(fā)生過的一切。可是越想忘記，那片白瓷一樣光潔的肌膚便愈生動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那可是師父啊……自我厭惡已經(jīng)掩蓋了所有其他的情緒，占據(jù)了典傾的內(nèi)心。他可以說自己確實會錯了洛青漪的意思，誤打誤撞純屬無心之失；他也可以解釋，站在門外那個角度只能看到一團(tuán)被子，他一心想去拿劍，根本沒有想過床上有人。可是有一些事情他沒有辦法辯駁，他到此刻都還有反應(yīng)的身體，他無可遁形無處掩藏的欲望，他見不得光的、深埋心底的情愫……
    他站在高崗上吹山風(fēng)，直吹得靈臺終于不再混沌，才坐下來捋清思路。他不禁想，師父當(dāng)時醒了么？應(yīng)當(dāng)沒有吧……可若是真的醒了呢？但她好像把我認(rèn)成師姐了……她知道了會生氣吧，我該怎么做才好，負(fù)荊請罪去討罰？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但萬一師父要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呢？……他思來想去，不勝其擾，抬起右手覆住雙眼，悔恨個沒完沒了。
    “罷了！先練功吧！”他想不清楚，便先不想了，打算借劍消愁，暫排煩擾。可是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連個劍鞘都沒帶出來，至于那把劍……跑路時哪顧得上它，此時還懸在那面墻上呢。打死典傾他也不敢再去取一次了。那只能去妙春堂借了，唉……典傾突然疲倦得很，坐在山石上不想動彈了。腦海中那個背影又跳出來興風(fēng)作浪，典傾一下子彈了起來，欲哭無淚，再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一路跑去妙春堂借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