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上,兩個少年并肩走著。一個通身皂色,身量修長,眉眼深深如墨染,。一個則一身白衣,唇紅齒白,眼角含笑,生得一副狡黠靈動的聰明相。
只聽那白衣的嬉笑道:“我聽說今天破風堂乾陽也來,所以特意去叫你的。義氣吧。之前遇到和他聊了幾句,倒是個爽快人。不過那瑾鳥堂的應該也在。”黑衣聞言牽了牽嘴角:“那個叫蘇鷺的?”白衣少年伸了個懶腰,悠悠道:“可不是嘛。那日在場上碰到一回,他說他們要練,就直接清場了。要不是我哥攔著,小爺當場就讓他嘗嘗新調(diào)的毒。”
那日宋云開帶著妙春堂弟子前去逐鋒臺,正巧和瑾鳶堂撞上。領頭的蘇鷺嘴上客客氣氣,趕人的意思倒也是明明白白。瑾鳶堂在八大堂中頗有分量,行事也向來傲氣。再者,瑾鳶堂主和凌蒼山主洛青漪不對頭人人皆知,偏偏妙春堂又與凌蒼山好得一家似的,是以瑾鳶堂與妙春堂的關系也岌岌可危。
不過宋云開最是穩(wěn)重,豈會因這等小事與人相爭,當即便帶著妙春堂子弟們先回去了。可是底下的少年人到底氣盛,私底下管瑾鳶堂叫瑾鳥堂,管蘇鷺叫素雞,好過過嘴癮出一口惡氣。典傾低頭笑笑,問道:“他功夫如何?”宋星來不情愿地撇撇嘴:“劍耍得倒是還可以。你待會兒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朝典傾擠眉弄眼:“哎,逐鋒會,你家?guī)煾冈趺凑f?”典傾面無表情:“沒說什么。”
說到這個典傾就來氣。幾天前宋星來終于得空,奔來凌蒼山朝他抱怨這個把月練劍練得辛苦。原來步縈煙打定了主意要重點監(jiān)督這個愛偷懶的徒弟,日日放在跟前親自看劍術。難怪最近都沒怎么見到宋星來他們,典傾想。他覺得奇怪便多嘴問了一句:“步堂主不是一向?qū)δ惚犚恢谎坶]一只眼的嗎。近來惹禍了?”宋星來表情活像見鬼,眼睛瞪得老大:“當然是因為逐鋒會啊!不然我?guī)煾改臅彼穆曇袈土讼氯ィ驗樗吹降鋬A的神色又茫然又震驚。宋星來反應過來,一臉不敢置信:“不是吧典傾,這么大的事兒你師父沒和你說?”典傾木然地點了點頭,關鍵時刻他的尊師總能帶給他驚喜,這次掉鏈子也掉得萬無一失。于是事情變成了宋星來同情典傾,他“嘖嘖嘖”地拍拍典傾的肩膀:“到底是洛宗師,境界就是不一樣,超脫啊!逐鋒會啥的根本都不放心上。”
于是那天傍晚洛青漪從山下回來,忍了半天的典傾終于得以興師問罪。洛青漪聽到“逐鋒會”時愣了一下,隨后眼神閃了閃,面對憤怒的典傾,春風化雨般發(fā)出了銀鈴般的笑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么快就到二月了哈。”接著她鄭重其事地說:“為師本打算晚些告訴你,免得你緊張。”典傾看著她不住眨巴的眼睛,心里基本確定她真的忘了。“哎呀,不過逐鋒會什么的嘛,都是虛名啦~”洛青漪很沒心沒肺地慰藉他:“你那半套天心劍已經(jīng)練出雛形了不是?肯定不會墊底的啦~放心放心!”那時,典傾的心涼得像一塊冰坨子。他從沒有忘記自己出發(fā)時的承諾,明明那樣鄭重地答應了老頭兒的……典傾只恨自己沒長個心眼留意著日子——那可是逐鋒會啊!
逐鋒會三年一度,一度三日,乃是御霄門最盛大的一場賽事。定在二月十五花朝節(jié)時,門內(nèi)腹地逐鋒臺上。此時節(jié)天朗氣清,最是合宜。偌大的白玉臺鋪展開來,臺下空曠可容納全門觀戰(zhàn)。四周低山環(huán)抱,碧湖蕩漾,百花盛放。對陣時若起春風,便有“敷芯葳蕤,落英飄飄”的景致,水光花色相融,人影劍鋒交錯,當真是雅極。
逐鋒會的章程也簡明,統(tǒng)共三日。第一日的比試,各堂必得派出得意弟子參會,以一展未來御霄棟梁們的風采。雖未明言,但出戰(zhàn)的自然大都是內(nèi)門親傳弟子,是以也能看作是他們學習成果的一次大型驗收。比試前一日零點前參賽者須遞名牌進錄霄閣。大賽前根據(jù)牌子列出人員名單,當場抽簽決定分組。以抽簽結果為準,兩兩對戰(zhàn)分出伯仲,勝者可繼續(xù)參與下一輪的抽簽。如此,贏到最后一局者奪魁,其名可入年鑒,其余人也依據(jù)勝負情況賦予次第,將八大堂排出個名次來。這個名次,不僅僅是個人實力的象征,也是各個堂的臉面。賽得好,弟子一朝聲名鵲起,師父在御霄乃至武林都有派頭,門人也能沾一沾光,在其他堂的子弟面前耀武揚威;賽得不好,弟子丟了師門的體面,事后會不會被師父罰練且再說,一堂上下都要受其牽連,往后幾年都抬不起頭來。是以,各堂的天之驕子們哪里敢怠慢,無一不把逐鋒會視作大關,日日夜夜修習準備。
第二日的比試雖不如第一日要緊,卻也極有看頭。正如御霄門門訓所言:凌霄直上,劍御青蒼。這一日的規(guī)則是,只要身為御霄門人,皆可當場指名,向任何一人發(fā)出挑戰(zhàn)。外門可挑戰(zhàn)內(nèi)門,子弟可挑戰(zhàn)宗師,不設任何禁忌。被挑戰(zhàn)者到場即視為迎戰(zhàn),拒戰(zhàn)者當即判負。是以,在這一天,任何一名御霄弟子都有大展身手的機會。但這還不是最有誘惑力的地方,門規(guī)有云:“戰(zhàn)而勝者,從此與應戰(zhàn)者一視同仁。”其意如其文,外門若戰(zhàn)勝內(nèi)門,從此便可晉升為內(nèi)門弟子;子弟若能戰(zhàn)勝堂主,從此便被御霄門尊為宗師!次日將戰(zhàn)勝的結果錄入年鑒,挑戰(zhàn)者的輝煌戰(zhàn)績將永留青史。
聽起來縱然叫人躍躍欲試,但事實上敢去挑戰(zhàn)的人卻不如想象得那樣多。究其原因也很簡單,那么多年來,能在御霄年鑒上留名、越級挑戰(zhàn)成功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尤其在第一日見識到親傳弟子們的手段后,大多數(shù)人還是清楚意識到人外有人之后望而卻步的。是以實際上這一天敢站出來挑戰(zhàn)的大多不外乎三種情形。其一,第一日比試惜敗后不服的內(nèi)門弟子請求再戰(zhàn),也好挽回些顏面。其二,外門弟子向內(nèi)門弟子乃至于宗師發(fā)起挑戰(zhàn),并不求勝,但求使盡解數(shù)以求得宗師青眼。通過這種方式被破格提入內(nèi)門的也不是沒有,所以每回逐鋒會上都能看見外門弟子為改變現(xiàn)狀而放手奮力一搏。其三,兩人素有齟齬,要借此機會在大家面前一決雌雄的。因為對方必須應戰(zhàn),所以這一天可以說是最好的時機。一戰(zhàn)了卻是非恩怨,從此只拿這場輸贏說話。洛青漪當年就是這樣挑戰(zhàn)了楚戈,不戰(zhàn)還好,一戰(zhàn)反倒成了仇讎。好一朵凌蒼仙葩,其光輝事跡于很多年后也是門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總而言之,無論哪一種情形都是圍觀者們喜聞樂見的,眾人都期待著在這一天看個好戲,真正為著所謂“一視同仁”去的人反倒成了少數(shù)。
而大賽的第三日,對各堂弟子們來說算是半個節(jié)日。這一天掌門與各大宗師齊聚一堂,平日高高在上的他們也要下場來進行比試。雖然性質(zhì)則更接近表演賽,點到即止,但是能看到掌門出手,各大宗師亮出絕活,大家仍是樂此不疲的。到時候有喝彩助威的,又趁機起哄打諢的,場面好不熱鬧。其實初設逐鋒會時,第三日主要是為挑戰(zhàn)成功的勇者授獎,由掌門親自認可其身份,再由錄霄閣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其計入御霄年鑒。但鑒于挑戰(zhàn)成功者的稀缺,這一天往往無事可做,于是總有堂主們趁興賽一場,漸漸地,這一天就真的演變成了堂主之間的比賽。只在結束時,由掌門表彰這屆逐鋒會上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各有獎勵。三天的競技至此方算落下帷幕。
而宋星來和典傾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逐鋒臺。一般來說,各家都會來熟悉場地,其間山水布局在對戰(zhàn)時或可成為決勝關鍵;再者,這也是提前窺探對手實力的不二良機。內(nèi)門弟子尤其不能錯過賽前的踩點。宋星來一路喋喋不休,典傾時不時應幾句,兩人很快走到小路盡頭,一拐便踏入了逐鋒臺。眼前果然山水清明,豁然開朗,逐鋒臺上已有幾班人馬,各自占了地方操練著。
宋星來邊贊嘆著邊噔噔噔地順階上了臺子,典傾跟在后面飛快地觀察著四周情形。宋星來一回頭看到典傾還在慢悠悠地走,急吼吼地低聲催促:“你快點啊!哎哎,看到那個墨綠衣服的沒。那個就是乾陽!”典傾“唔”了一聲,那個叫乾陽的青年背對著兩人,正和別人說著什么。看背影似乎比典傾還要高上幾寸,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出他的后背寬闊結實。乾陽聽見腳步聲回首,正看到宋星來拾級而上,抬手打了個招呼:“星來!”典傾這才看到他的正臉,膚色偏黑,五官硬朗,可以稱得上一句豐神俊偉,頗有其師蕭泉之風。宋星來也高高揮了揮手:“乾兄!”話音未落,語氣卻急轉(zhuǎn)直下:“哎我去……”典傾正覺得奇怪,只見方才正與乾陽說話的青年也轉(zhuǎn)過身來,淡黃衣袍上儼然繡著一只鳶鳥——瑾鳶堂的人,那么想來這位就是那只素雞,咳咳,蘇鷺了。典傾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幾眼,蘇鷺不似眾人束發(fā),只梳一個高高的馬尾,一張臉生得意外地俊俏,只是面色不善,一雙桃花眼斜睨著宋星來二人。
乾陽對這逐漸冷凝下來的氣氛恍若未覺,笑看向宋星來身后的典傾:“這位是?”典傾便走上前一禮道:“凌蒼山典傾。”乾陽頗有些訝異,回禮笑道:“難怪平日并不曾見過。在下破風堂乾陽。”各大堂偶爾會來幾場比試,互相喂喂招,弟子間也能借此熟悉一番。凌蒼山偏遠孤僻,是以典傾與乾陽蘇鷺等人并無交集。“說的哪里話,鑒靈時不是見過?”蘇鷺大約正在變聲,這一嗓子半生不熟,語氣稱不上友善。當時,這三人都在一旁親眼目睹了鑒靈那日的情形,典傾遲到錯過了儀式,蘇鷺此言一出難免叫人難堪。
宋星來為典傾不平,立時便想嘲諷回去,乾陽眼看兩人又要嗆起來,趕緊接過話茬:“鑒靈時不過遠遠一瞥,到底不算正式見過面。今天互相認識過,逐鋒會上還要請諸位手下留情。”“你個破風堂的才該手下留情呢。”蘇鷺到底還是順著臺階下了,朝典傾抱拳禮了禮:“瑾鳶堂蘇鷺。”典傾亦回了禮。話盡此處,眾人便各自散開活動了。
“丫個小白臉兒。看我不……”宋星來嘴里嘟嘟囔囔地,和典傾往空曠處走。典傾失笑,按了按他的肩膀:“行了,我們練自己的就是。”宋星來也不是扭捏人,摞起袖子拔出劍,挑眉道:“來吧。”兩個人剛起了個勢,不遠處卻倏爾喧鬧起來。兩人停下動作一看,原來是乾陽和蘇鷺在臺子中央過起了招。誰不知當今八大堂中,就屬破風堂和瑾鳶堂炙手可熱,大家正想瞧瞧他們的本事,便都佇立圍觀二人打斗。
乾陽不愧是破風堂出身,風格兇猛剛烈,沉穩(wěn)矯健,寥寥幾劍便有摧枯拉朽之勢。蘇鷺處于守方,卻絲毫不見怯意,輕巧一個劍花便借力打掉乾陽一次進攻。雙方有來有回地拉鋸了幾個回合,典傾認真看了會兒,心想蘇乾二人應當都留了手,不到時候決然不肯拿出看家本領來,于是他便側(cè)身過去輕聲說:“星來,我們自去那角上練吧……”話音未完,卻驟生腋肘,那廂蘇鷺的武器竟突然脫了手,典傾瞳孔猛然一縮,他眼眸的倒影里那劍挾風而來,過處留聲好似鳥兒凄厲的啼鳴,正直直朝自己的方向釘過來——典傾來不及多想,一手推開宋星來,一手抽重劍格擋,金屬強力碰撞發(fā)出鐺一聲響。蘇鷺的佩劍被彈飛回去,蘇鷺一躍而起接住了。但典傾這邊就沒有這么從容了。不知是不是兩劍相撞時角度不巧,一記攔截后典傾的重刃居然應聲而斷,殘破的劍刃落地發(fā)出沉悶響聲,好像敲在每個人心上。
宋星來還瞠目結舌沒有反應過來,乾陽見狀卻早已收了劍朝他們這邊跑來。蘇鷺仍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說:“實在抱歉,一時沒拿穩(wěn)——不過,你師父就給你用這種劣劍?”乾陽皺眉沉聲道:“蘇兄,有些過分了!”周圍的弟子們則在竊竊私語,想看典傾作何反應,作為劍士被當眾斷劍,這是何等奇恥大辱!典傾面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早已火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劍就是沖著他來的!那蘇鷺乍然出手,事后又毫無悔意,早已逾越了玩笑的范疇。真是好一個蘇鷺,好一個瑾鳶堂啊。
宋星來沉不住氣,當即就要沖過去理論,被典傾一把按住肩膀。宋星來吃驚地側(cè)頭,只見好友面上平靜無波。典傾俯身撿起斷掉的半截重劍,不卑不亢地直視蘇鷺,冷冷道:“好劍劣劍,逐鋒會上見真章。”
乾陽忙過來賠不是,典傾禮貌地朝他低了低頭,喚了聲“星來”轉(zhuǎn)身便走。宋星來狠狠了瞪了一眼蘇鷺,跟著典傾走了。只余逐鋒臺上鴉雀無聲的眾人,目送著兩人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