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 望日張燈,京城不夜。
按照往年慣例,崔府的公子小姐們用完元宵, 便結伴出府, 游街賞燈。
天『色』已暗, 城內卻燈火輝燦,萬民群集通衢,氣氛熱鬧非凡。
崔府馬車停在最熱鬧闊氣的京街,抬頭便可見百枝燈樹, 再往里去,沿街燈彩高懸, 光明甚奪月『色』。
丫鬟侍從們跟緊自家子,一群人左顧右盼地往里街走。小攤販們已綿延鋪展, 一眼望去竟沒有盡頭。
賣燈猜謎, 投壺撈魚,百戲雜耍,發簪佩環,元宵甜『露』……吆喝聲此起彼伏, 從玩到吃, 琳瑯滿目,應有盡有。
那賣燈貨郎出售各『色』花燈, 魷燈巧奪天工, 珠子燈絢麗奪人, 羊皮燈鏤鏃精巧。旁邊便挨有燈謎社,檐掛一排走馬燈,剪紙為輪,以燭噓之, 則車馳馬驟,團團不休。1
燈謎社管事手提一盞玉兔走馬燈,高聲喊:“上元佳節猜燈謎,才氣千里沖云霄!”
他身前已圍了些人,喊道:“莫要廢話,快公布謎面!”
“不急,不急。”管事從玉兔走馬燈上取謎條,朗聲念道:“左邊不出頭,右邊不出頭,不是不出頭,就是不出頭。打一字。”2
人群里有位書生搶答:“是‘林’字,是‘林’字!”
“是也,正是‘林’字。”管事將玉兔走馬燈遞于答題者,“恭喜這位公子答,玉兔走馬燈送給您。”
他取另一盞西施采蓮燈,抬高手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打七言古詩一句。”3
人群靜默半晌,倒是崔慕文先答出來,“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位小公子厲害!”管事夸贊道,將西施采蓮走馬燈遞給他。
崔慕文接過西施采蓮走馬燈,想也不想便送給崔夕寧,“姐姐,你拿著玩。”崔慕良陪著妻兒到別處逛去了,崔慕文自覺要擔起照顧寵愛姐姐的責任。
崔夕寧高高興興地接過。
崔夕珺見狀,扯了扯崔慕禮的袖子,指著其中最精致的一盞魚戲蓮葉燈,“二哥,我要那盞。”
崔慕禮請管事取謎面,管事笑道:“公子眼光,這盞燈王,謎面是上聯,各猜一字。”
他念道:“上聯:黑不是,白不是,紅黃不是;和狐狼貓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獸。”故意停頓了,又道:“聯是:詩也有,詞也有,論語上也有;東西南北模糊,雖為短品,也是妙文。”4
念罷,笑『吟』『吟』地等待眼前這位清貴俊美的公子哥出丑,誰知他只略一思忖,便道:“上聯為‘猜’,聯為‘謎’,合起來是‘猜謎’。”
管事登時啞言,人群爆發出一陣贊嘆,只道這位公子才貌雙,豈不知此人是去年圣上欽點的狀元郎。
燈王到手,崔夕珺連日的苦悶被沖淡些許,興致不由高漲。三房的崔夕蓉、崔夕彤和崔慕程年紀還小,便也拉著崔慕禮與崔慕文,要他們幫忙猜幾盞燈來。
他們猜燈謎猜得熱鬧,謝渺卻嫌人多,偷偷與崔夕寧道:“我去前面逛逛。”
崔夕寧問:“可要二哥幫你贏盞燈?”
謝渺搖頭,崔夕寧見她毫擰捏留戀,暗嘆:是不知,她怎么能放棄得如此干凈徹底。
*
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5
謝渺帶著攬霞與拂綠走到河邊,那里正聚著些人放花燈,蓮花燈與河水斜暉交映,倒影澄鮮。
攬霞本就是貪玩的『性』子,躍躍欲試地道:“小姐,我們買幾盞花燈來玩。”
花燈攤就在一旁,攬霞與拂綠挑了兩盞花燈,謝渺卻選了三盞往生燈。攬霞與拂綠一眼,她們自知道其中兩盞是點給過世的夫人與老爺的,可剩一盞呢?
謝渺走到河邊,微俯身,仔細地將往生燈推入河中,一盞又一盞,等到最一盞,動作明顯慢,仿佛顯『露』幾分不舍。
天邊傳來一陣梵音,其律和雅,深遠難辨。
謝渺目送三盞往生燈順水流而,久久未動,竟是得癡了。
*
崔慕禮又猜中三盞燈,燈謎社管事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
這位公子才高八斗,么謎都猜得出,有他在,其余人還玩么?
他強顏歡笑問道:“公子還要猜?”
崔慕禮回頭了一眼,幾位弟弟妹妹手里均有收獲,獨有一人不見蹤影。
“不了。”他朝沉楊投去一眼。
待他們走遠,沉楊趁燈謎社管事不注意,往桌子上扔一錠碎銀。
沿街的熱鬧太多,崔府的幾房小姐公子很快便分散開,玩的玩,吃的吃。崔夕珺遙遙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崔慕禮道:“二哥,我像到盼雁了,待會再來找你。”
崔慕禮熱鬧一向不感興趣,負著手,慢條斯理地朝人少的地方走。
行人來來去去,見有如此俊美的公子,不少子春心萌動,狀似意地靠上來。崔慕禮身形不動,一旁的沉楊和沉樺已熟門熟路的將人隔開。
沉楊頂著一如既往的面癱臉,沉樺倒是『摸』『摸』鼻子,沒正地取笑道:“公子是一如既往地招桃花。”
長橋臥波,燈河璀璨。
空中忽綻放朵朵煙花,比燈河為靚麗絢爛。眾人皆抬頭欣賞,崔慕禮卻注意到,獨有河邊站著的一抹身影低頭,仿佛與世人格格不入。
漫天粲煥剎那消失,余的,只有她瓷白的側臉,縹緲空淡的眼神,以及周身縈繞,那叫人法忽視的寂。
崔慕禮沒見過這樣的謝渺。
三年前她帶著丫鬟投奔到崔府,第一眼見到他時,眸中便迸發出灼灼亮光,似含著萬般歡喜。
類似的眼神,崔慕禮從小到大收到過太多太多,早已習慣,也早已視。在他眼里,這位遠方到來的謝氏表妹,著沒有地方值得他多加關注,哪怕來謝氏極力將她與自己湊到一塊,他也從未上心。
他不是由人擺弄的『性』子。
任她毫不遮掩地討自己,任她人前一套,著周念南又一套……她殷勤獻,鍥而不舍,而他總歸不在意。
而她忽變了,毫理由又徹徹底底地變了。他原本也該滿不在乎,但在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疑問。
為么?
他不由自地往她而去,身的沉楊和沉樺卻往兩旁避開,一只玉白纖細的手伸來,不顧禮節地抓住他的長袖。
“崔二哥。”蘇盼雁兩頰泛紅,呼吸略顯急促,秋水明眸難掩情愫,“我捉到你了。”
崔慕禮不動聲『色』地抽出袖子,“蘇小姐。”
蘇盼雁仰著頭,笑容不變,眼中卻掠過一抹黯,“崔二哥,我與丫鬟走散了,可否請你送我回去?”
難得沒有外人在場,她不愿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拋卻顧忌,刻意褪去拘謹,聲音微揚,親昵又隨意,一如往昔他們相處時的語調。
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嬌地道:“你知道的,我總是認不清路。”
“于理不合。”崔慕禮道。
蘇盼雁急急道:“從前在揚州,你也送過——”
“昔年舊事,時過境遷。”崔慕禮半抬長眸,疏離道:“蘇小姐也忘掉吧。”
也?他的意思是,他已放了?
蘇盼雁眸中浮起一層薄薄水光,輕咬著豐潤的紅唇,委屈不已地待說話,卻見崔慕禮吩咐道:“沉楊,你在此陪蘇小姐等家仆。”
說罷頭也不轉地離開,只是環顧四周,哪里還找得到那抹熟悉身影。
*
放過花燈,走了三橋,謝渺幾人尋了處小食攤,打算坐休息一陣。剛坐落,便聽一旁有人驚喜地喊:“渺姐姐!”
竟是巧姑。
謝渺趕緊喊她坐,“巧姑,你一個人來的嗎?”
“哥哥今日休息,特意帶我來賞花燈。”巧姑將手里的花燈給她們,歡喜道:“瞧,這是我哥哥給我買的。”
攬霞伸手『摸』了『摸』,羨慕地道:“漂亮!小姐,奴婢也想要!”
拂綠沒見她身跟著人,“你哥哥呢?”
“哥哥有點事情,叫我在這里等他。”
她們點了四碗甜湯,拂綠正要付錢,被巧姑一把攔。
“等等,我來付錢!”巧姑拿出腰間荷包,晃動出聲響,“我繡得帕子賣出去了,足足五十文呢!”
拂綠待說話,被謝渺一個眼神止住。
“那就謝謝你了。”她笑瞇瞇地道。
喝碗甜湯,謝渺用帕子沾沾嘴,開道:“巧姑,我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巧姑撓撓頭,一臉莫名,“為何要與我商量?”
“你的事,自要與你商量。”謝渺抽出帕子,替她擦拭嘴邊,“昨日我已與方姑娘談妥,一起重開紙坊,到時候紙坊要招人。我想問,你可有興趣去做徒?”
巧姑呆住。
渺姐姐說么?讓她去紙坊做徒,習做紙嗎?
謝渺還在說:“你放心,做徒也有月錢,等你以出師,聘你做師傅,掙得肯定還要多。”
巧姑的手指逐漸發麻,結結巴巴地道:“渺、渺姐姐,我、我的能去做紙?”
“能,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巧姑才只八歲,卻早已嘗盡生活艱苦。她想手藝,旁人要么嫌她是個娃,要么欺她年幼,這么多年來只能找些零碎事情做。如果能去紙坊徒……那可是紙坊,紙坊啊!
巧姑的眼瞬間紅透,猛地扎進她懷中,嗚咽著道:“渺姐姐,謝謝你,謝謝你們。”
謝渺輕輕撫著她的背,再拂綠與攬霞,竟也感動地抱作一團。
嗚嗚嗚,她們家小姐想得是太周到了!
*
時候不早,謝渺原本要陪巧姑等哥哥,巧姑怎么再麻煩她,只道小食攤攤是熟人,叫她們安心離開。
街上行人漸少,燈樹仍千光照。借著光,七縱八橫的弄堂也隱約可見人影。
攬霞舉目四望,哪怕手里已拿著一盞花燈、一串糖葫蘆,還有一盒九連環,仍饒有興致地搜羅鮮玩意兒。
她冷不丁地剎住腳步,遲疑地道:“小姐,那邊巷子里的可是二小姐?”
謝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見不遠處的巷子里有兩人面站立,一高一矮,從側影,分明是一男一。
那子的裙擺披『露』一角,赪霞『色』綴花鳥枝紋的圖案,精致昳麗,如崔夕寧今日裝扮一致。
三人甚為默契地同時噤聲。
巷子里的二人不知說到么,男子遞了樣東西過去,子推拒一番便收進袖籠,仰頭凝視男子,很是親密依戀的模樣。
謝渺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恐怕就是與崔夕寧相戀的那名秀才。她不欲多事,正打算悄悄離開,肩膀被人在身猛地一拍。
“謝渺。”周念南疏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輕不重地往四周蔓延,“你傻站在這里做么,望燈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