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明明嘈雜紛擾, 周念南的這卻異常貫耳。巷中女子身形慌『亂』,與男子齊齊退進陰影深處。
謝渺適時回身,往旁邊挪了挪, 擋住巷口風景, “周三公子?!?br/>
周念南手提盞琉璃珠子燈, 上繪仙女幔舞,姿態蹁躚,宛若驚鴻。琉璃珠折『射』出七彩光耀,恰好投到謝渺的臉上。
謝渺被晃花了眼, 正待抬手去遮,周念南已將燈移開放低。
“你怎個人在這里, 崔二呢?”他問。
這人當真是,不問崔慕禮就閑得慌。
謝渺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假笑道:“崔表哥是知道周三公子此‘關心’他, 必會受寵若驚呢。只可惜我不是崔表哥的貼身廝,不然定會將他的衣食住行記錄下來,詳細稟告你?!?br/>
周念南聽出話里揶揄,意外的沒有生氣, “問順嘴了而已……你回去了?”
謝渺點頭。
周念南見身邊就帶著兩個丫鬟, 取笑道:“你倒是膽子大得很,這樣人多的方, 連個護衛都不帶。”
謝渺覷他眼, 他身后照例跟著左青左藍, 暗處肯定只多不少。
“周三公子說笑了。”平靜道:“我是什身份,何能跟你比?”
說完不等他回話,轉身便。
周念南被堵得噎,類似的話他往常說過不少, 但從口中復述,怎就讓人覺得不舒服呢?
他將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悶燥撇到邊,不著痕跡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謝渺,“喂,謝渺,既然遇上了,我就發發善心,護衛你的安全……”
不多時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馬車排停駐,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馬車聚攏。
周念南沒瞧見崔慕禮,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轉回自家馬車,眼神又在叢叢的人影里溜過,滑到謝渺空『蕩』『蕩』的雙手上。
他不客氣問:“你今年怎混得這差,連盞花燈都沒撈上?”
往年的花燈,都是沾崔府姐們的光,從崔慕禮那里求來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都沒有。
謝渺不打算跟他細說,輕哼道:“大齊哪條律例規定,上元節必須人手盞花燈才行?”
周念南問:“別人都有,獨你沒有,你不覺得丟臉?”
滿不在乎道:“孩子的臉皮才戳就破?!毕襁@種活了兩世的大人,何能為這點而感到丟臉?
周念南越聽越稀奇,見臉玉瑩瑩仰著,鬼使神差伸出手,“我來瞧瞧,你臉皮到底有多厚?!?br/>
兩指在左臉頰輕輕掐了把,指尖頓時觸及凝脂,冰涼細膩,滑嫩的像是塊豆腐。
謝渺沒料到他有此動作,愣了半瞬后才回過神,也不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縮回手,識相退后步,偏嘴里還不怕死挑釁,“嗯……確實比旁人的臉皮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膚本就細嫩,饒是他控制力道,白凈的臉頰仍被掐出抹紅痕。謝渺不自知,反復用袖子擦拭,冷著臉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書五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嗎?!”
男女授受不親,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裝作沒看見的憤怒,慢悠悠道:“我們周家是武將世家,書念得少,不拘節?!?br/>
謝渺被他的無恥氣倒,懶得跟他再多話,扭過頭便,袖子卻被人扯,接著手里被塞進柄琉璃珠子燈。
“喏,燈送你了。”
謝渺反手便塞回去,但周念南躍身掠出好丈遠,眨眼已不見蹤影。
珠子燈沉甸甸墜在手心,謝渺賭氣扔掉,又有些遲疑。
無他,這盞燈太漂亮了。
正苦惱燈的去留,拂綠和攬霞忽然恭敬喊了,“二公子?!?br/>
崔慕禮自暗處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燈輝染上煦『色』。他右手執羊皮紙燈,笑容淺顯,暖意卻未達眼底,“表妹逛得可盡興?”
“嗯,還行。”謝渺敷衍了,“時候不早,該回去了?!?br/>
“的確?!贝弈蕉Y朝近,每動步,羊皮紙燈的同心結流蘇便跟著晃下。待到謝渺身邊,他遞出手,“拿著?!?br/>
謝渺:???
崔慕禮道:“其他人都有?!?br/>
謝渺連忙拒絕:“我就不用了?!?br/>
崔慕禮的目光停在被掐紅的左頰,“所以,收了念南的燈,便不我的了?”
語調平靜斯,偏又暗藏指控,隱隱散發危險氣息。
謝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曉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悅,按理說應該識相,順著他的『毛』『摸』便是,但偏偏生出反骨,跟他對著干。
于是認真點頭,“凡有先來后到,燈,盞足矣。”
是嗎。
他淡淡掃過那盞華麗的琉璃燈,未,拋卻平日里的守禮,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將羊皮燈塞進的手心。
“我送,你便必須得收?!?br/>
*
謝渺做了個夢。
夢里坐在張圓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搬來頭烤『乳』豬,得意洋洋道:“謝渺,你家里那窮,肯定沒有吃飽過。來來來,我大發慈悲,請你吃頓烤『乳』豬,保準你吃得滿嘴流油,唇齒留香。”
謝渺不吃,擰著身子跑,被他惡狠狠按著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
謝渺抵抗不過,含淚吃下兩大碗豬肉,正膩得慌時,崔慕禮又領人扛來頭烤全羊。
“謝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豬,便不能厚此薄彼,也吃我的烤全羊。”
謝渺哭著搖頭,崔慕禮視若無睹,撕下只羊腿,親自送到嘴邊,彬彬有禮又強勢道:“我你吃,你便必須得吃。”
……
謝渺猛從床上坐起身,兩手捂著耳朵搖頭,嘴里不斷囁嚅著:“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吃!”
外間的拂綠聽到音,急忙進來,“姐,您夢魘了嗎?”
可不是嗎。
謝渺『摸』了『摸』滿頭大汗,有氣無力道:“我沐浴。”
抬眼卻看到擺在柜子上的兩盞燈,立馬氣不打處來,伸手嚷嚷,“將那兩盞燈都扔了!扔得越遠越好!”
拂綠有些遲疑,“姐,真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別致,該不少銀子呢。
“扔!”謝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讓我瞧見們?!?br/>
拂綠道時犯別扭,沒有扔掉燈,只偷偷將們藏進箱籠。
梳洗完畢后,謝渺到書房念,還未念到半本,拂綠來報,說是崔夕寧來拜訪。
昨日回來,謝渺已叮囑過攬霞與拂綠,誰都不許透漏此相關風。兩名丫鬟雖牢記姐忠告,此時見崔夕寧上門,眼里總歸多了分好奇打量。
謝渺屏退丫鬟,與崔夕寧在書房說話。
崔夕寧坐在窗邊,手捧茶盞,眼神閃爍,欲言又止,“謝渺,你昨日……昨日玩得可開心?”
“還行?!敝x渺反問:“你呢?”
崔夕寧擠出笑容,“還好?!?br/>
往常兩人閑聊,還能得些趣味,今日因心神不寧,兩人干巴巴說了句話,僵硬又客套。
謝渺突發奇問:“我你念段文可好?”
崔夕寧點頭。
謝渺念了段《心》,“受行識,亦復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1
謝渺雙手合十,面容虔誠,音輕而舒緩,山澗泓潺潺溪水,叫人心緒逐漸清明。
輪念閉,謝渺抬眸,望向不再浮躁的崔夕寧。都到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反而顯得忸怩。
打開窗說亮話,“他是個什樣的人?”
崔夕寧身子倏然顫:謝渺看到了,果然看到了……目光憂懼,雙唇開開合合,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謝渺放下書,竟還有心情執起枚果脯,放進嘴里細細品嘗。舌尖滋味,先酸后甜,倒與們這些少女的人生截然不同。
喝了口茶,輕飄飄道:“你既然找我,必然說出點東西,才好叫我幫你隱瞞,不是嗎?”
崔夕寧強迫自己對上的眼,試圖從中解讀出情緒。鄙夷、嘲弄、指責、奚落……沒有,通通沒有。烏亮的雙眸異常平靜,像未曾與風相遇的湖面,除去奪人的光彩,再無絲波瀾。
沒有看不起自己。
察覺到這個意外的實,崔夕寧的心便輕盈了分,斟酌著,緩慢道:“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謝渺涼涼道:“何謂好?是相貌好,人品好,學問好,還是家世好,德行好?”
“紅顏不過枯骨,朱閣終成荒場,我中意他,僅僅是因他有顆赤子之心,”到意中人,崔夕寧眼神轉柔,不自覺彎起唇角,“他待我極好極好?!?br/>
連續兩個極好極好,唇齒相依,流『露』繾綣情意。
謝渺卻言辭尖銳,不客氣道:“最善變的不過人『性』,他今日對你好,不代表往后也會對你好,更不代表只對你個人好。”
自認已夠刻薄,崔夕寧卻不怒反笑,目光盈盈道:“他不會?!?br/>
此篤定吶……
謝渺便嘆:看起來,挑撥他們已無可能。佛祖怎不早點送回來?若送到他們未開始之前,說不定自己橫『插』破壞,能叫他們躲開彼此,各自安穩生。
念頭閃而過,馬上又呸呸呸了:兒妄語,佛祖寬宏大量,莫與我計較。
正『色』問道:“你與他是怎認識的?將來又有何打算?”
來之前,崔夕寧已好迂回隱瞞之策,眼下卻不知為何,倒豆子似的將實情托盤而出。
“前年秋日游山,我不心被毒蛇咬傷腳踝,眼看毒發身亡,多虧他恰好過,教丫鬟們替我排毒,又采來草『藥』敷上,這才熬到去醫館救治,撿回條命……”
“過了段時日,我去渡口送人,竟見到他在那里搬運貨物……你不知,他是個讀書人,有雙筆直修長的手,生來便該執筆揮墨。他明明搬不動那些麻袋,卻滿頭大汗,咬牙堅持。我叫丫鬟偷偷送他銀兩,意在報恩,他卻拒不肯收?!?br/>
“后來,后來……我心情煩悶,偷溜出府,本只在河岸散心,這個傻子竟然也在,他以為我投湖,與我苦口婆心說了通,最后我沒,他卻不心掉進湖里,生了場大病,也是因此,他在去年春闈憾而落榜。”
憶起舊,崔夕寧滿目愧疚,卻也難掩其中的感動與柔情,“謝渺,你說這樣的人傻不傻?”
傻,不僅個傻,對都傻。
謝渺道:“我聽明白了,你與他兩情相悅,心心相印?!?br/>
“是。”崔夕寧幽幽嘆了口氣,眼中盡是悵惘,“我不是沒有過了斷?!?br/>
謝渺裝作好奇,“他是個窮秀才?”
“家中無良田,缸中無米面,雖有滿身抱負,無法棄家不顧?!贝尴巼@道:“他家中還有年邁祖母與年幼妹,為供他讀書,連飯都吃不飽?!?br/>
嗯,怎聽起來有些耳熟?
不等謝渺細,崔夕寧繼續道:“我父親雖無官職,卻把持崔府務。他對我們兄弟姐妹個的期望,不可謂不高?!?br/>
崔夕寧的長姐崔夕瑤,被嫁于范陽盧氏,乃當名門望族,根基極為深厚。崔夕瑤的丈夫是盧氏下任族長,是崔士達為長女精挑細選出來的丈夫。
高嫁女,低娶媳,崔士達深諳其理。他雖不二弟有本,但他膝下共有倆女,妥帖安排親,必能重振大房。
“依父親習『性』,必不會容忍我與慎郎的關系,我狠下心與他斷絕情義,他無半分挽留,只祝我萬順遂,背著我卻日日咯血……他若挽留,我興許還能硬起心腸。他此為我著,我無法辜負他的片情意?!闭f到此,崔夕寧已淚盈于睫,忍著更咽,連問道:“謝渺,你可懂我心意,你可憐他的情意?!?br/>
若不知后,謝渺定陰謀揣測番,但見過未來,知曉那名“慎郎”對崔夕寧情深意篤,便再說不出風涼話。
這世上有真情,崔夕寧幸而得到,又遺憾失去。
謝渺內心觸動,到身邊,安慰似拍拍肩膀,嘴里卻不留情剖析實,“你及笄已滿兩年,大伯父定會抓緊為你擇婿,說不定暗中已在相看,你打算何是好?”
崔夕寧咬咬牙,“大不了,大不了我與母親說清楚,非慎郎不嫁。我母親最疼我,定會幫我勸服父親?!?br/>
孤注擲,何其無畏。重來世,崔夕寧還是崔夕寧。
謝渺掐指算算,離崔夕寧自縊還有年時間。而樁樁件,恐怕便是從李氏得知實情開始蘊下伏筆。
李氏或許疼愛崔夕寧,但實證明,最終選擇與崔士達站到統戰線。
“夕寧?!敝x渺喚的名字,俯瞰進的眸深處,“你信不信我?”
“你說呢?”崔夕寧破涕而笑,“我只與你人說過慎郎?!?br/>
謝渺頷首,無比嚴肅道:“聽我的,此不可告知你母親,萬萬不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