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思達,出身于宋南的牧馬世家。
宋國南方牧馬,多半圈養,像牛羊一樣養著,在一小塊土地上,隨他們奔跑吃草,隨牠們繁衍成群。
這些馬匹的體型較小,溫馴可靠,世代以來,都是宋囯的農家、商家、少年馬術學校的最佳選擇。
突思達是一個敢于創新求變的牧馬人。
他從小就發現,每到春天,馬匹都會被一種不知名的蟲叮咬而受傷。這種傷,非常容易潰爛,又不容易治好。
他富有求知慾,曾經窩在馬廄裡,和馬一起睡了好幾個月。
當然,春天的馬,是很不安分的。
突思達除了看到心急如焚的公馬,不斷對著隔壁廄的母馬嘶鳴示愛,也看到不得已的公馬,一直頂著站在身邊的公馬,除非那是一匹老公馬,見怪不怪。否則,年輕的公馬通常會為此互嗆敖叫,碰頭角力。
突思達小的時候,一個春日早晨,他終于發現,馬受的傷根本不是什么蟲咬,而是蜂螫。
一種身體圓頓、有斑紋的小型蜂,會嗡嗡吱吱地圍著發情的公馬;到了午時,還會有另一種棕色狹長、體型較大的蜂種來攻擊馬匹。
一旦馬急了,甩尾反擊,受到驚嚇的蜂群,便會更加嚴厲地進攻。
這些蜂,不論品種,只要使用一次尾針,牠們的生命就會結束。
突思達發現,多少年來,蜂群不惜付出生命,爭取到宋國南方這塊地上生活、採蜜。
那牠們原本的棲地呢?
突思達并不理解為什么蜂群會遷移。但他知道,牧主們需要大批良藥來醫治受傷的馬匹。
宋,是牧馬大國,馬匹照顧不好,則動搖國本。
夏至,村裡會有一隊馬商過境。這隊馬商浩浩蕩蕩,規矩嚴謹,拖著一個掛有云紋羅帳的四輪馬車。當他們到來時,馬車裡的主人,都會輕聲細語地遣隨從到處詢問,是否有馬匹受到蜂螫需要醫治。
曾經有人瞥見,馬車裡,是個很美麗的女人。
多年以后,這個馬車隊仍然會在夏季巡游宋國,只是,馬車裡,換成了一個白衣少年。
突思達漸漸長大,他其實想過要棄牧從農,因為馬匹的不安定,和蜂群北遷的徵兆年年顯著,他悄悄想著,從農,還可以落戶成家。
但宋國的農業,并不發達。
突思達有一個髮小,名叫簡慈。
簡慈是個讀書人,他從小的志愿,是仕途文官。
他喜歡在樹下邊乘涼、邊讀書。喜歡在幫家裡堆完糧草后,躺在乾草上看書。
他雖然不會騎術,卻說得一口馬經,都因為他的好友突思達是個馬瘋子。
突思達愛馬已經成癡,他都能和馬睡在一起了!而且對馬的病痛、喜惡十分熟稔,馴養過季,總能對癥。
突思達還有一個嗜好,他喜歡在楊樹水榭間,尋找簡慈的蹤跡。
如果簡慈在樹下讀書,他會從背后嚇他一跳,然后讓簡慈追著用書敲他的頭。
如果簡慈在書齋裡讀書,突思達會用小石子丟他,待他轉過頭時再躲起來。
課堂上的夫子發現簡慈轉頭,會叫簡慈出去,把突思達抓進來,一起聽學。
宋國的學制是自由制,有人選擇在課堂裡學知識,有人選擇在大自然裡學習。兩種都受到宋國君主的支持。
晚上,簡慈在房間讀書,突思達會學馬叫,簡慈便開門讓他進來。
突思達總會帶著新烤好的馬奶餅,來給瘦弱的簡慈。
“今天,你養母有東西給你吃嗎?"
“沒有,不過沒關係,她孩子那么多,能送我上學,已經很好了。我回來的路上,有很多野棗可食,不然,也有你來探我呀!"簡慈的笑容,是突思達最想要的回禮。
年輕時候,他們之間最常發生的對話之一,便是溫飽。
突思達更加努力工作,學牧馬、梳洗、糧草、鞍轡,無一不通。
突思達永遠不會忘了,那一年的開春,他的馬場因為馬匹照料妥當,而受到遠近矚目。突思達又在馬市裡表演宋囯最有名的四大馬技,而展露年輕的頭角。
四大馬技分別是:圈馬,將馬圈囿至一處;驅馬,把馬趕到指定的一處;賽馬,激起馬群讓他們以隊為單位用最快速度奔跑;還有撂隊,在馬高速奔跑中,以隊為單位,聽從指揮,轉換奔跑方向。
突思達震驚四座的是,他能讓高速奔跑的馬隊,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掉轉成反方向奔跑,而且是用很小的場地,完成調轉數百馬頭。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只有他愿意和馬日夜相處所建立的默契,才能讓馬對他如此信任。
一牧成名,突思達的家族馬場牧主,也是他的大伯,決定將一部分馬場交給他管裡。
那年,突思達十八歲。
拿下這等榮譽,第一件事,突思達便是去找簡慈。
那一晚,他載著簡慈在草原上奔跑。
慢跑時,簡慈很高興,他從沒有過被人抱著坐在馬上,欣賞夜景。
加快速度時,簡慈有些擔心,他抱住攬著他的強壯臂膀,心裡很信任突思達。
壞透了的突思達偏要加到最快速,讓簡慈將整個臉埋入突思達的手臂。
突思達趁機將簡慈緊緊抱住。
突思達的馬多聽他的話!只會跑向他要的終點。
那是一棵孤獨的黃楊,黃楊邊上有塊巨大的石頭,有接近兩個成人的高度。
突思達讓馬慢慢緩下,然后打橫抱起了簡慈,往巨石后方走去。
簡慈環抱突思達的頸,問:“你要帶我去哪?"
突思達沒有回話,他抱著簡慈走到巨石后方,踢開一堆乾草,赫然有個木蓋。用腳掀起木蓋,便現出一條土梯。
緩緩走下土梯,空氣變得很涼,土道狹窄,僅容一人回身。
所以,突思達就有了理由將簡慈抱得更緊,微微側身前行。
經過一段窄道,便開闊些,兩旁肘高以上全是人工鑿出的土臺。一邊土臺上列著許多油盞,一直排到很遠的黑暗處。這些油盞,都由一條白色的棉心串連。
突思達將簡慈擱在土臺上,一手仍緊抱著他。另一手拿出兜裡的火熠,點燃了棉心一頭。
瞬間,火苗傳導之快,長排油盞立刻照亮了整個土庫!
“阿達,這些都是你做的?"簡慈的聲音纖細明朗。
突思達覺得心頭動了一下。
“這么多燈,怕是要叫人昏頭的,所以,阿慈,你看!"
抱著簡慈繼續走,前方有個一小水池,水池上,是個開闊的土洞,可以望見滿天星斗。
“這樣,氣息流通,才不會有危險啊。"
“這水,是你扛來的?"簡慈問。
“不是,往下鑿,水就一直冒上來了,很乾靜的,池底鋪了幾層小石子,可以保持淨水。"
“小石子,是你扛來的?"簡慈又問。
“嗯。"
簡慈環在突思達頸間的手,很溫柔地縮緊了些。
水池邊,有一個土座,剛好可以坐得下兩個人。
突思達把簡慈輕輕放在自己的腿上,他真是捨不得放開簡慈。
簡慈眼裡映著油盞搖曳的光,兩頰紅通通的。突思達覺得自己要快窒息了!
簡慈其實非常激動,他知道突思達一直對他很好很好,無微不至的好。但他沒有想到,突思達竟是這樣想的。
突思達抱著簡慈良久,他想了好多話要跟他說,但到了這一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就是緊緊地抱著,抱著,不準備放下。
“你打算……就這么,不說話了?"
簡慈一說話,突思達就覺得心頭好癢,搔得他渾身酥麻。
還真不知道要說什么,突思達是一腦子的空白。
“這是……"
簡慈又說話了,天哪!這次他要說什么?他會說什么?
“我們的家嗎?"
綿綿細細的這話一出,突思達雙手收攏,將簡慈抱得更嚴實。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喉頭乾澀,嘴唇顫顫。
他想說,家,一定會比這個又狹又黑的土庫好上幾千幾萬倍!他們會在陽光下偕肩跑馬,他們會有一堆徒子徒孫圍繞著,每天,每天!
但他一時語滯,什么也說不出。
簡慈的雙手摸索著突思達的臉,他的臉好燙,好多汗。
其實土庫裡很清幽,并不熱。突思達把透氣、排風都考慮到了。
簡慈慢慢地撫摸突思達的眉,他的眼窩,他的凹頰,他的耳朵、耳垂。他仔仔細細地瞧著他,這個讓簡慈每天期待看見的男人。
突思達的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簡慈輕笑出聲。
突思達很艱難地才嚥下口水,兩片冰涼涼的唇瓣,便很溫柔地復上他粗糙乾裂的嘴唇。一個溫軟香滑的舌尖,輕輕舔舐突思達乾裂的地方,那么小心翼翼,生怕那,有傷口,會痛著。
但簡慈不知道,突思達已經失去了所有知覺,只有他那兩片唇,是還活著的。因為它們,正被小心地愛護著。
直到乾唇轉為濕潤,突思達再也按耐不住,他開始大口啃著簡慈小巧的唇瓣,逗得簡慈噗哧地笑。
這一笑,讓突思達豁出去了!他起身將簡慈按倒在土座上,但土座不夠大,一邊土牆硌著簡慈的頭,突思達很心疼。
換個姿勢,讓簡慈的頭平躺在土座上,這下腳抬高又沒地方伸了!
突思達這才后悔沒鑿個床出來,當初真是太草率了!
兩人姿勢換來換去都不知該怎么辦,只弄得頭、臉、身上衣服都沾滿了沙土。兩人相視大笑,牽了手,一起跳進池裡去洗澡。
那一晚,月滿黃楊稍。
宋國一直厲兵秣馬,宋君主要宋國人民感覺身處危機之中,勤牧馬,勤耕種,使百業俱興。
荒僻草原中、大石后、秘密土庫裡,是突思達和簡慈最美好的時光。
由于蜂群肆虐,影響南方牧馬。馬商、牧主逐年北上。北方牧主繼續北遷或東徙,結果,侵占了許多棄耕的周國豆田。
土地長不出豆,卻能供給牧草,馬群不會因為那是別國土地,就不去吃草或奔跑。
此時,撂隊的技術,一下子變得十分重要。
邊境牧主和馬商都堅持,旗下的牧馬人,都必須擁有這項技能。
學習撂隊,一時蔚為風潮。
突思達便是最早來到宋國東北郊,指導牧馬人如何撂隊的南方牧主。
突思達的離鄉,都是為了簡慈。
簡慈察覺,正值少壯的宋君主強兵固農、常年徵兵、實施全武教育的宏圖雄心。
這讓之前一直放任的自由教育體制起了作用。不愿務農、牧馬的年輕人,受到朝廷徵招,往往愿意將兵役,當成是一種學習的管道。
在宋國服兵役,尚且享有朝廷俸祿和糧給,許多家庭,都以有男丁出任兵職為榮。
南牧北遷,北牧東徙,成了宋國近幾年來顯著的特色。
少壯當年的宋君主深謀遠慮,他已經考慮到未來不可避免的一戰。明裡暗哩,都在為宋國儲備堅強的實力。
但簡慈,有不同的想法。
宋國征戰,莫不是為了東北邊境與周國的土地糾紛。一旦周國農戶繼續南遷,北方豆田不足,其實也會影響宋國。
長年來,周國邊境的豆農,也將收成的一部分,銷往宋國。宋國缺糧馬強,經常以更優惠的價格,收購邊境農作。
也因為宋國的強力購買,周國邊境豆農,才有寬厚的馀裕,上貢朝廷稅收,并且改善家計生活。
一旦征戰,全民皆兵制的宋國,便會面臨鎖國,以避免-流失國內的資源。
這樣一來,宋國將失去一條重要的藥源。
鋤郎的隊伍,會在每年夏初到夏末,穿游宋境,最遠會一直到達東北宋郊。再過去就是周國。
鋤郎是一個饒有遠見的藥商,有人說他來自瀟國,有人說他是周國人,有人說她是女人,有人說是個少年,還有人說,那其實是兩個少年。
但是,沒有人太關心,這個鋤郎到底是誰。宋國馬商口中的鋤郎,就是一支夏日迎著陽光緩緩前進的隊伍。
鋤郎帶來了一種藥,這種藥不可過量使用,也不好儲存。據說,儲存的過程如果經過不當曝曬或蒸熏,就會產生毒素。這種毒素對有些人來說會漸漸成癮,但對有些人來說,卻會直接導致暴斃身亡。
鋤郎想到了這一點,因此年年過境,年年帶來新鮮乾淨的藥,給需要治療蜂螫的馬商。
簡慈以他止戰聞名的雙牧互防政策,和保證鋤郎馬藥進入宋囯官道,贏得了宋君主的賞識,拔擢左右,輔佐君王,封為直諫閣首席,相當于周國的宰首。
宋國馬強,但南方軍營連年受到蜂群攻擊,馬匹損失慘重。這是宋君主絕不允許洩漏的機密。
手腕沉穩安靜的簡慈,向鋤郎隊伍裡,文韜武略精明的周國藥商柳翠翠,提出了互換條件。
鋤郎的隊伍于是繼續著夏日巡行。宋國軍隊,有了源源不絕的藥,可以醫治馬傷。
而柳翠翠亦獲得了宋國的支持,提出周國監管黑心紅花這種危險的藥材。宋國的支持,代表一條保證暢通,而且安全的運藥官道。
簡慈日漸受到宋君主的重用,原本每年夏天,他都會藉故回到南方省親,其實,就是在巨石土庫裡日夜幽會突思達;但這個約定,從去年開始,失去了音信。
簡慈,不曾再走出宋都。
突思達知道,男兒志在四方,也知道如果不是簡慈遇到了棘手的難題,他不會音信全無,更不會忘了他們的白首相約。
突思達知道,簡慈的最終原則,是一個和平安定的宋國。
突思達策馬揚鞭來到宋國東北境,推廣一種高難度的撂隊,都是為了簡慈。因為他知道,有一天,宋君主會需要這項重要的技能!
今夏,突思達又從宋國東北,策馬南下,每一年他都會這么做。牧馬人都知道,他有家人在南方。
南方待了一些時候,比往年長,像去年一樣長。啟程北上時,有人說他形容消瘦、志頹氣喪。有人說他眼裡終日有淚。
在宋國,男人的淚,是會讓人十分驚嚇的!
但,當他揚鞭縱馬,草原奔馳,他的身形,他的劈風疾速,他依然是宋人心目中的第一牧馬英雄!
這夜,他已奔至宋北邊境,停不下來,只能一直繼續向前狂奔。直到一陣難得的草原大雨,下得分不清臉上是雨是淚,他才決定回馬,慢步地,踱回營地。
遠遠看見,草原無盡空曠處,有兩匹罕見的矮腳黑馬,仔細看,如果一般牧馬人看不懂,突思達不會不認得,那是躍馬天原上最尊貴的黑云。
離黑云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正抱著另一個男人,放聲大哭。
那男人,心急如焚地,托起已經失去意識的另一個男人的手臂內彎處,隔著衣物,用力拍打,這手打完了換打另一隻手;接著,又用雙唇對著另一副雙唇吹氣,行為十分怪異。
突思達驅馬上前,聽見那男人泣不成聲地說著:“你、你不要就這樣走了,不要嚇我,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給你最好的醫療……不對、不對,離開這身體,你就不會這樣、你就不會這樣了……你渾蛋、你給我回來……”
柳翠杉正抱著路杰林的身體驚慌失措!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如此無助、軟弱,他不敢翻動路杰林,不敢冒著顛簸將他放上馬背,不敢放開他什么都不做,又不敢做太多怕做錯!
他所知道的所有關于心臟病突發緊急救援的步驟全都用上了!他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只知道,他要路杰林和他的張西,活蹦亂跳地醒來!
突思達上前,一手放在柳翠杉的背上,柳翠杉造假的鬍子已經因為扭打、翻滾、雨淋,脫落了大半。
突思達說:“少年,我知道有種馬藥,據說少量有助心疾,你要不……"
“馬藥!"柳翠衫趕緊翻出胸兜裡一直藏著的云紋藥袋。裡頭有兩包,一包是草藥,一包是焚香。
他趕緊將少量草藥放入口中嚼碎,先讓唾沫稀釋草藥的刺激性,再將少量草藥碎末用嘴餵給路杰林。
突思達看少年情真意切,便對他說:“我的大營離這不遠,我去張羅一輛四馬車來,你的……朋友需要大夫和靜養。"
“謝謝大哥!小弟當涌源以報!"
“客氣,走了!駕!"
柳翠杉知道,馬藥裡肯定有黑心紅花實乳汁的成分,陣陣辛辣在舌尖漫開。好在這個時代的萃取技術不夠高端,草藥偏重濃縮刺激性的原始生物鹼,可以幫助傷口消毒鎮定,并沒有化學精煉后,能干擾迷走神經的作用。
但少量稀釋后用來鎮定心絞痛、降血栓,或許真能救路杰林一命。
他不斷試著用唾沫稀釋藥草上強烈的刺激性物質,將唾沫吐出,重複幾次后,再將藥草餵給路杰林。
連續餵了三次,再提起路杰林的手臂,用力拍打手肘內側,一面拍打,一面在大雨淋漓中,模糊了所有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