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樊都。朝堂。
邢銘恭手在前,沉穩(wěn)內斂地說:“駐軍守邊,是為軍防。軍防以朝廷意志為意志,以振一國之威。農耕戍邊,是為民防。民防以糧稅報效朝廷,以糧商通邊境有無,宣一國之仁。若民防不振,軍防可代之。是以我國軍農共邊,雙管齊下。無威不仁,弗仁傷威。要仁威并至,必得先強軍防。”
朝中大座上,周君王靜靜聆聽。
刑銘再恭手,又繼續(xù):“堅實軍防,才能主控國境,亦才有民防可以落實。王上,吳縣斷不可因農戶而動亂。若農遷亂邊,應立即遣軍戶接管吳縣,以軍治邊,杜絕外患!”
周君王閉上眼,向椅背靠去。
邢銘不棄:“王上,另有黑心紅花一事,漱石山莊莊主柳翠杉交給朝廷的精鍊白色粉末實有劇毒,若能研製以為軍用,便好。倘若傳入民間,后果不堪。要監(jiān)管紅花,我們必得深入瀟國,了解局勢優(yōu)劣,尋求掌控之機。”
周君王睜開了眼,說:“繼續(xù)。”
邢銘說:“王上,瀟國女君久未露面,瀟國農產遞減,漸有瀟民以經商為由,滯留他國;亦有瀟農以助耕為名,換取宋地久居,此非一國常態(tài),臣以為,瀟國定然有恙。若真如此,我朝應探究其虛實,再探黑心紅花。此花可用,便設法收歸周國所有,不可用,則應盡數(shù)焚毀!”
周君王閉上了眼,不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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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柳翠杉的眼中,滿是寬慰。數(shù)日來,他衣不解帶地照顧路杰林。正確地說,是一直睡在路杰林的身畔,幫他蓋被、洗腳、口對口地餵食。
“我們在哪?"路杰林虛弱地說。
“一個馬商的帳子裡。他們去市集了,我?guī)退麄児芄苄●R。"順便管管你,柳翠杉在心裡說。
“我怎麼了?"
“喔,你昏倒了,像是被雷劈到一樣,突然就翻白眼又口吐白沫的,呃呃呃呃……"
“你好討厭,那樣子真丑。"路杰林是嘴上嫌著,心裡不嫌。
“哇!病一場起來,什麼都不認、什麼都過眼云煙了是吧,我就知道,哪有這麼好的事!"
路杰林笑了笑,掙扎著起身,他虛弱又堅定地,一把抱住了柳翠杉。
倆人體格纖瘦,也都算強健,抱在一起的感覺很扎實,有點硌。彼此身體都很熱,也許太熱了,開始流汗。汗?jié)衲伳伒摹?br />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路杰林在柳翠杉的耳邊,細語輕聲地說。。
“沒事,我想通了,既然得待在這,那就好好待著做點事吧!反正,我也閒不下來。”柳翠杉輕撫著路杰林的背。
“不是的,是我需要你,我想要你留下來,幫我。”路杰林將柳翠杉擁得更緊了。
“你、你悠著點,剛發(fā)高燒的人吶,對大哥呢,也不用行這種大禮。你要不,再睡睡?"柳翠杉將路杰林輕輕放倒在枕頭上,拿了一塊鎮(zhèn)涼的棉布,輕輕地幫路杰林擦臉和手。
路杰林沒有說話,一直盯著他看。
“你、你不要又這樣看著我。"柳翠杉說。
“就喜歡看你。哎,我們現(xiàn)在在哪?"
“宋郊。"
“我昏過去多久了?"
“就兩三天。"
“是兩天,還是三天?"
“呃,三四天吧,別那麼計較。"
“這……幾天,你一直在照顧我?"
“廢話,不然還有誰?"柳翠杉手裡忙著,眼神一度閃爍。
“你……你的手怎麼了?"路杰林發(fā)現(xiàn)柳翠杉的手背上,有些細小的擦傷,像是被韁繩勒出來的。
“喔,這、這沒什麼……"柳翠杉正想編個比光彩還要再光彩點的故事,路杰林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嘶……干什麼你!"柳翠杉盡量輕聲地。
“你手臂怎麼了?我們的馬呢?我們在誰的帳裡?為什麼你不戴鬍子了?"
帳外突然傳來牧馬人的叫聲:“柳大哥,到時間出來干活囉!"
“好勒!馬上來啊!"柳翠杉向著外邊喊。
“你……你把我們......賣了?"路杰林抓著柳翠杉的手不放。
“噓,是短-期-打-工!別擔心,大哥很壯的。"秀完手肌,背肌、腹肌都被衣服遮著看不到,柳翠杉只好重重地拍打腰間幾下,然後,他輕捏一把路杰林的臉頰。
“你!"
“別你呀你的,你都病了,還這麼多意見,真的好可怕喔!你再睡睡,相信我,這裡是安全的。等我回來,再告訴你些新鮮事兒,哈!"
“……"
“走了!"柳翠杉說著,在路杰林的額上親了一下,拿起皮革外罩,走出了帳外。
路杰林趕緊起身,一陣頭昏腦脹地教他下不了床。他挺身坐起,告訴自己千萬要冷靜,他開始運氣調息。
半晌,路杰林覺得更清醒些了,便下床炕,拖著疲軟的雙腿,到帳門邊,打開門簾…………
短草新黃,無邊無際的開闊,充滿眼前。遠方一陣濃稠煙塵,想是有馬陣正在快速地奔跑。不久,馬陣以極快的速度來到目光可測之距,聲勢浩大,黃煙漫起。
遙遠處,一個拿長鞭的牧馬人,從馬陣沖來的垂直方向沖出,接著開始加速奔跑。
馬陣感覺有異,領頭馬便將馬群微微帶向另一個方向,牧馬人再減速合流,跟著馬隊平行奔跑,一邊揮舞著手中長鞭,發(fā)出宛如歌唱般的長嘯。
這裡,應該距離宋都不遠了。
陽光十分刺眼,路杰林病后虛弱,席地坐在帳門邊,發(fā)現(xiàn)大帳后方,停了一輛規(guī)格講究的木馬車,前方馬韁,可同時容納四匹大馬。
再看遠方官道,都是可以八馬錯身的平寬大路。他心想,莫非,柳翠杉為了搭載昏迷的自己,讓自己有處容身養(yǎng)病,將馬給賣了?將他自己也賣了?
想著想著,耳邊又響起柳翠杉兩次自稱大哥時的玩世不恭,心中有些悵然。他是不懂?還是不愿?路杰林幽幽思忖。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醺醺然至。路杰林感覺被橫身抱起,是柳翠杉回來了!
“你怎麼在門邊就睡著了?再著涼了可不好,喲,還燒著呢!"
“你去做什麼了?"路杰林仔細地檢查柳翠杉的手心手背,沒有新傷。
“來,你先躺下。幫你蓋好被哈,乖。看,風裡都是塵土,你的臉髒得,嘖嘖!幫你擦擦哈。"
柳翠杉忙活了一盆清水來,又去一處大帳裡,提了壺剛熱好的馬奶茶,坐在床邊,仔仔細細地幫路杰林清理。
路杰林皺著眉,盯著他看。
“好好好,我說我說。真怕了你了!知道嗎,這裡,離宋都近了。"
路杰林點點頭。
“這裡的馬隊,都在練習一種技能,準備參加比賽呢!"
“撂隊?"路杰林說。
“嘿,你知道!看誰能用最短的時間,把一隊快馬趕往另一個方向奔跑,還不能有脫隊的馬,也不能讓頭馬沖出陣外。這個比賽啊,實在太有趣了!"
“那你……"
“對,我就報名啦!"
路杰林睜大了眼,說:“你是不是跟哪個馬隊交換條件,要是贏了就怎麼怎麼的?"
“你怎麼知道!我開的條件可值了!我說給你聽哈。"
“撂隊,是宋國特有的比賽,你不是宋人,他們能讓你參賽?"路杰林問。
“當然,因為我說我是宋人啊!"
“他們信?"
“有什麼好不信的,又不用驗護照、查身分證件!"
“什麼條件,你贏的話?"
“我要去躍馬天原拿總冠軍!"柳翠杉天真地說。
“這……這不等于無條件嗎?這裡比完,想當然耳,就是去宋都躍馬天原比冠軍賽不是?"
看路杰林亮起了雙眼,全神專注想討論的樣子,柳翠杉很高興,他想,這對他的病情或許有好處,他雖然虛弱,卻很有精神。這樣的他,真是特別好看!
“咳咳,我是說,我答應他們去躍馬天原拿總冠軍,條件是,我要女裝出賽!"
“為什麼?"路杰林又問。
“因為,我要見宋國君主和瀟國王子!"
“我懂了,消息傳開,他們會想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柳翠翠。可是,這樣不會有危險嗎?一旦你是柳翠翠,不是宋人,身陷宋都,安全無虞嗎?"
“別擔心,哥都想好了。那是國家級的大比賽,到時,會有很多人去觀賽,人多就是一種保障,所以,反而安全。”
“你想……讓宋國知道,周國的人,也能撂隊?”
“而且撂得比他們都好!”
路杰林靜靜的不說話,他雙手撫擁著柳翠杉的一手心,微微地顫抖。
他看起來非常蒼白,還要擔心這么許多,柳翠杉很不忍心。他輕拍路杰林的胸腹,表示要他先安心,然后倒了一杯馬奶茶,服侍著他小心喝了。
柳翠杉其實是想嘴對嘴餵他喝的,因為幾天下來,他都習慣了。
“我的水壺呢?"路杰林問。
“大概忘在北山口的官驛了吧!別擔心,小童會收好的。"柳翠杉安慰著。
“你還沒說……去躍馬天原撂隊的事,這有太多問題需要考慮了,這……"
“不然我們來宋國要怎麼查案子?直接找老大、管事的,不就得了!"
“一下子就找老大,我怕事情不容易有轉圜。我原先,是想找暮山,或許他,會愿意幫我們。"
“那個送殯一樣的將軍啊?他那麼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他那不是撂隊,是撂人,還一次就一堆人……嘿等等,他是不是……柳翠翠炸死前,最后所見的宋國特使啊?"
“應該不是,特使直接受命于宋君主,相當于宋君主親自要見柳翠翠。這位暮山將軍是……"
“是什麼?"
“他是愛慕柳翠翠的人。"
“…………"
“他……“
“噓!你趕快好起來,就不會有問題了。信我,我們不會有事的,這裡是安全的。"柳翠杉讓路杰林躺好,小心幫他把被子攏實了,他則是沿著炕下坐著,把頭擱放在路杰林的枕邊,靜靜地看著他。
一會,路杰林說:“你還是上來睡吧,這地方夜裡很冷的。"
路杰林病嬌虛弱的聲音,讓柳翠杉完全無法拒絕。
柳翠杉一個躍起,上了床,先把路杰林捲在被子裡,用身體將他往裡邊挪了挪,連被帶人將他抱緊了。
“你怎麼了?"路杰林覺得柳翠杉呼吸的速度不對。
“沒,冷。"
“那你進來。"說著,路杰林想掀開被子一角,被柳翠杉更嚴實地抱緊,不讓他動。
“我怎麼覺得,你怪怪的。"
柳翠杉知道路杰林不是輕易可以哄騙的,只好認真地說:“我現(xiàn)在呢,必須冷靜地想想,要怎麼贏這場宋郊第一大馬市的撂隊準決賽。你好好睡,明天,我再告訴你,我夢到了什麼解答,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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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宋君主在高臺上吹風,臺下,百馬成陣,恣意奔跑。各色馬鬃掩映著飛塵,風中于是便有土的馨、馬的腥。
終有一陣茶香,從后方徐來,那正是宋君主殷殷期待的人。
“愛卿,若朕不好戰(zhàn),但他人叫陣,應當如何?"
“回君上,臣斗膽,若將他人操演軍隊視為叫陣,豈非不是好戰(zhàn)之人?"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真了解朕!"
“請君,恕罪。"
“嗯,不恕。那操練馬陣回敬,如何?"
“這……"
宋君主難得見繆言如此膠著,便好奇地回望。
“君肯回頭,回頭便好。"
“哦?"宋君王依然眼帶笑意。
“臣指,馬陣若能回頭,便可。"
“若不回頭,又當如何?"
“君已回頭。君無戲言。"
“哈哈哈哈哈,你陰我!"
“臣不敢。"
“沒事,朕知你不喜爭戰(zhàn)。而朕,喜聽卿喚朕為——君。"
繆言欲藉故告退,宋君主卻捉住了他打著恭又微微顫抖的雙手,怎么也不肯放開。
宋君主說:“朕,只會為你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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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路杰林還沒起身,帳外有個小哥輕聲地說:“柳大哥,你要的竹竿,給你堆這兒哩!"
“謝小安哥,太好了!”柳翠杉的聲音讓路杰林想要睜開眼。
“柳大哥真好,給你弟弟削玩物呢吧!"
“給他解解悶,他這個人吶,就是閒不下來,讓他一躺這么多天,怕是要悶壞的!"他一邊說,一邊拿起竹管細細檢視,敲敲比比。
“柳大哥,祈大夫家的閨女今早插旗了,誰要是拿下了撂隊第一,拔了旗,祈大夫的閨女就嫁給他!她可是身懷獨門藥方,可以醫(yī)治你家弟弟的呦!"
“噓,小點聲,裡頭還睡著呢。"柳翠杉開始將竹管分類成長短、大小、新舊。
“好好,我輕點。那個祈婷啊,可是馬術、醫(yī)術都精良,而且智勇雙全啊那叫是。祈老爹在這一帶跟著馬商行醫(yī),也算是逐水草安居。張羅藥源、買賣鋪貨,那靠的全是這個祈婷,你看她多驍勇,走南闖北的,到處吃得開呀!這么多年來,她可是一個小伙都沒瞧上,可你一參賽,她就插旗了,看看,她對你呀,那是多另眼相看呢吧!”
“嗯,她是挺漂亮一姑娘的,昨兒個我還在市集上碰著,就聊了兩句,她人是真的好,這點沒話說。不過馬術、醫(yī)術這兩種東西好是好,可廚藝呢?繡工呢?哥們喜歡吃好穿好的,沒這兩樣,感覺就少了點什麼,是不?不過,能治弟弟病嘛,這點,倒是可以好好考慮考慮。"
“還考慮什麼呀!我聽說那祈婷是樣樣都行,什麼都會,她插的那根旗,就是她自個兒繡的,多好呀!過這村可沒那個店了啊,你可得想想清楚嘍!"
“這個……撂隊贏了,就一定得娶嗎?"柳翠杉選了一根宗竹,黃綠相間的。
“拔旗呀!你去觀賽臺上,拔了她插的那根旗,那你,就是認定她了!"
“那……要是沒贏呢?"柳翠杉短刀一劃,宗竹對半剖開。
“這……我想,有祈婷的默許,還是可以……喔不,柳大哥,我看你就是贏定了!祈婷要不是看你穩(wěn)贏,她那個心高氣傲的姑娘,肯定是不會出來插旗的。"
短刀三出,對半的宗竹現(xiàn)出了一根細長的竿子,柳翠杉問:“是像這樣的旗竿嗎?"
“對!掛上自己的織物,咱這兒的姑娘要選人,就出這活兒。"
“小安哥挺著哥們呢,哥們先謝了,不過這事,我還得琢磨琢磨。"
“要琢磨什麼!"突思達雄厚低沉的聲音從兩人身后傳來。
“突思大哥!沒什麼,正商量著……嗯,一些大事呢!"柳翠杉壓低了聲音,指了指帳內。
“大事放一邊,跟我遛個馬先!"突思達心情好,順口溜了起來!
“當然!對了,大哥的故事還沒說完呢,我還要再聽一次黃楊巨石土庫的那一段!"
“哈哈哈哈哈哈!好!那就上馬,駕!"
兩人走后,帳內立刻輕輕地傳來一聲:“小安哥哥,麻煩您進來一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