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天仁從沒聽過柳翠杉喊他一聲爹，這是生平第一次，他的眼底晶晶亮亮滿是水光。
柳翠杉這時只想著，太好了，兜裡那包馬藥，有人可以幫忙驗了！
但是，當他看見柳天仁垂在手邊忘了收回的飛天繩索上，細細刻著一種罕見的白色云紋時，他知道，驗藥，或許已經沒有必要了。
“岳父大人！＂路杰林禮數周到。
柳天仁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好，好，好孩子！爹可以放心了！＂
“岳父大人請留步！＂
柳天仁也不賣關子，他說：“西北鎮防軍密函一出，接密者指名路總捕頭。你一暴露身份，宋國特使一定趁機前來調查翠翠的生死。暮山將軍手握重兵、武功高強，不知是敵是友。我不想你二人出事，所以就過來一趟。＂
“可是，岳父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然后是，暮山如何得知密函指名、何時送出？他的情報網會布在哪？兩次親身涉險入周境，就為了一探柳翠翠的生死？路杰林心中的問題如漣漪般擴散。
柳天仁微笑地望著路杰林，說：“孩子，另有一封加急密信，從西北荒農戶出，經西郊農市，正取郊道，前往宋都，老夫言盡于此。＂
路杰林心想，原來，小童換駐是因為他！為了幫他打聽訊息網絡，誰需要什麼訊息？誰又在傳遞什麼？原來他和小童的關係這麼緊密！
如此說來，北山口深山坳裡的紅花田是柳天仁種的？那封從西北荒農戶傳到宋國的信，究竟是誰送出的？裡面寫的又是什麼？
原來，西郊農市已如情報傳遞的轉馬站、人力支援站，連突擊鑄窯的宋國禁衛，都是從那裡臨時招人。這麼快速的訊息互通網絡，到底說明了什麼？
再細想，宋國宮廷派人損毀吳縣僅存的鑄窯，卻刻意留下各種破綻。派一個下四品武功尚可又沒有宮廷援手的禁衛，足以顯露意圖，又不致釀成真正沖突。要吳縣縣衙高層出門，理解西郊農市繁複的訊息網絡背后，處處有宋國宮廷的眼線、掌控，說明他們對邊境事務已瞭若指掌！
暮山知道柳翠翠還活著，但一定不明白，為何從前男身女相的柳翠翠如今習性大變！是誰想在宋都面見柳翠翠？下一步，他們又要做什麼？
路杰林覺得急需和柳翠杉進行討論，這些細節都事關重大，他想聽聽柳翠杉的意見。
一旁，一直保持沉思的柳翠杉突然開口，說：“爹，孩兒今天才見識到，您竟然生得如此俊俏，簡直是冰心玉骨賽紅顏啊！＂
路杰林：“…………＂
柳天仁：“哈哈哈哈哈哈！＂趁眼中淚水還沒飆出，柳天仁一踏地，空中旋轉翻飛，一招飛箭帶繩，又消失在了月色中。
“嘿，你看他不好意思的！＂
那張彷如謫仙般的清雅面容，雖已有些許風霜，柳翠杉心中浮起了另一個白衣翻飛、面色如玉的美少年。
或許，有些優柔寡斷，都因為背后有著強大的庇護。
而優柔的好處，是不沖動，是愿意等。
是有機會經營出一個和平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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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官驛的路上，柳翠杉想了很久，最后還是問了：“你剛才……怎麼好像打不過那些人似的？你不是總捕頭嗎？＂
“他們是宋國宮廷來的，是國家級選手。我是縣級，而且他們人多。＂實際上他心想，我才不是打不過他們。
“喔，我就想問你一句……這一切，是不是你安排的？＂
“為什麼這麼問？＂路杰林有些恍惚了。
柳翠杉本想連珠炮地說：不然你干麻接信？你干麻乾等在房裡？你干麻把我撲倒摀我嘴噓我說有人來了……
但是，他沒有。深吸一口氣，他說：“咱先不說那個也不知道是在淌什麼渾水的顏世傾為什麼知道你在這，不說傳信的人為什麼這麼招搖騎著有鎮防軍官印的官馬過市，也不說你為什麼就敢明恍恍地當眾接下那封密信，更不說為什麼那個死小子就這麼剛好被派到這裡支援當差。咱就說說，你是怎麼知道，要事先刮我的腳毛呢？＂
“…………＂路杰林開始覺得胸口鬱悶。
“因為你知道，有人會來找我！你一現身，肯定有人來查我。可你又打不過那些人！這到底……你叫哥們我……該怎麼想呢？＂
“我……＂
“喔對了，你知道柳天仁在最后一刻會出來？＂
“我…………＂路杰林不敢否認。事實是，他真不知道柳天仁就在附近。
“了解。＂柳翠杉一個人悶悶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路杰林上前搭住他的肩，被柳翠杉撥開！
路杰林不愿停，又想抓住柳翠杉的手臂，被柳翠杉一道簡單的擒拿手化去！
路杰林不放棄，再上前來想抱住他！
柳翠杉一轉身，狠狠地將他推開！
回到官驛大街，深夜仍有喝酒、聊天的路人，看到他們這樣，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竊竊私語。
路杰林上前對柳翠杉耳語：“回去再說！＂
柳翠杉已經昏頭了，他聽成了‘回家再說’，立馬，整個人爆掉！！
他把路杰林頂上路邊磚牆，抓起他衣領說：“回家？我有機會嗎？你什麼時候認真想過要回家了，啊？＂
官驛就在附近，小童聞聲出來查看，看到這一幕，對路旁圍觀的人訕訕地說：“無妨，家務事。＂
柳翠杉注意到旁邊有人，將路杰林拉到一處無人小巷裡，繼續把他頂在牆上！
路杰林不甘被如此對待，開始反擊，他畢竟內力精實，一個撥云手后，作勢要打出一掌。
柳翠杉見狀，整個身體掄上去，撞擊路杰林！
路杰林被撞到頭昏眼花，也開始氣急，兩手并用，又攻又拿，把柳翠杉制住。其實就是緊緊地抱住他！
柳翠杉不相信他沒有內力就打不過眼前這個人，他開始拚命掙扎，想要打開桎梏。
路杰林登時雙手緊縮，將柳翠杉牢牢地扣住！
柳翠杉簡直氣瘋了！他只有一個念頭，他不相信他贏不了！！
一身力氣加上無比堅強的意志，突然，柳翠杉感到全身有如電流交竄，陣陣洪的大氣流出乎意料地周身環繞！
乘著這股氣勢，柳翠杉奮力地大吼：“你他媽的陷我于險境來換取情報！！！＂
這一吼，柳翠杉覺得整個人像發電機似的，全身氣血通暢，體內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而且正在爆棚攀升！金光雷電進駐身體，一片狂風暴雨不斷上升腦門！
他想，是不是柳翠杉的武功回來了？是不是因此更多的柳翠杉也會回來了？他頭腦昏沉，分辨不出有不同記憶或想法進來，只覺得眼前這個人，應該是很親近、很可靠的才對！
他不想用體內燃燒般的內力傷害他，等路杰林稍微鬆懈一刻，柳翠杉用蠻力撞開他，一個人奔向官驛馬廄，尋著自己那匹矮小瘦，一躍上，頭也不回地，策馬狂奔大西北！
路杰林簡直呆了！他跳上自己的黑云，毫不遲疑地，一路狂追出去！
路人看了不知所以，只有小童雙手交插站在一旁，冷冷地丟出一句：“沒什麼，婚內失戀而已。＂
“要、要報官嗎？＂
“他倆就官。＂小童說完，進了官驛不管他們了。
............
夜半狂奔，并非馬的習性，但這兩匹黑云，硬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西北甘霖中，穿風破雨，陣陣馬蹄！
奔出一段時間，柳翠杉見路杰林毫不放棄地追上來，情緒已不再燃燒，氣也消了大半。腦子開始迴盪著路杰林曾說過的那句話：“不管你有多生氣，我都要跟你秒和！“
滿眼的雨水教柳翠杉看不清楚前方，馬兒毫不忌憚，勁疾追風。他知道這是一匹罕見的好馬，應該要好好對待。于是調整指令，讓馬在雨中緩下。
路杰林很快地跟上，見柳翠杉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一個縱身飛躍，將柳翠杉從馬身揪下，兩人在草地上一陣翻滾糾纏。
路杰林趁勢將柳翠杉壓在身下，兩人濕漉漉的雙眼凝著雙眼、鼻息交吐、胸口都劇烈起伏。
分不清路杰林臉上的是雨是淚，但他的聲音，已經聽得出哽咽。
“我、我沒有要陷你于險境的意思，我、我認為，宋國，需要你，需要你建立起來的溝通管道，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只會需要你！
是，我有沒打敗暮山將軍，也不知道，他竟然還帶了人馬。但，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柳天仁出面，是為了你，他若是不來，我也不會，讓你有一點點閃失！＂
“你為什麼這麼有把握？你又在計劃什么不告訴我？＂柳翠杉已經恢復了冷靜。
“暮山不會傷害你，你一直與他有交情，他也很關心你。他說了，要請你去一趟躍馬天原。那是宋都的所在，也是宋國最強大的馬場。你的身上，有他們需要的東西，你的邊境策略，你對宋國的態度，都是他們需要的。他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突然選擇跟我站在一起？我們應該是對立的，在躍馬天原的人眼中，多年來我們都是對立的！可你突然選擇了我，他們只是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路杰林一本真誠地解釋。
“可我并不是真的柳翠翠，我身上沒有他們要的東西！＂
“你一出面，宋國宮廷就會知道，你將與吳縣站在一起。一個強盛的周國轄縣，可以幫助確立宋國的邊境政策。因為農業穩定的吳縣，能迫使宋國牧主認知，周國邊境雖可交流、不可侵犯。他們必須會同宋北三十六部，重新整頓牧馬地界。一個強盛有序而且安定的宋國，是我們極需要的！”
“從我身上找不到一點柳翠翠，你就不怕他們殺了我？”
“殺你沒有好處，只會讓周君王更加不愿意合作。你不是柳翠翠，你可以是柳翠杉。一個他們不曾認識，卻擁有和柳翠翠相同資源的不同面貌。他們需要你的斡旋、調停！我認為，他們希望促成周、宋、瀟的三方會談。但是，要談以前，我們需要保證，每一方，都充分了解事情已經演變到什么地步，不能一坐下來，大家只是拿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條件，對他國處境，一概都聽不進去！
周君王重用刑銘，他一向主張保守周國強大，必要時，他會不惜鎮壓農民，改吳縣為軍縣，使邊防淨軍去農，這對此時的宋國，將會沒有半點好處！有你的周璇，必然能有轉圜。加上你夾帶著黑心紅花的議題，背后又有周國監管后的龐大利益，宋、周兩國，都不會對你不利！＂
“所以，你就利用我？＂柳翠杉雖已平靜，但口氣仍略帶責問。
“我……我認為宋國需要你的幫助。一旦宋國局勢明朗，三方會談有望，瀟國便會欠你一個大人情！到時，我們可以前往瀟國古老的火山群去尋找，也許，穿越的祕密，就在那裡！
可是，譚中，你聽我說、你聽我說！穿越回去，是不是就代表我們會回到原來的身份？你還是譚警官，我還是那個研究員張西，我不知道。穿越，是不是完全沒有危險，我不知道。又或者，這一穿，再穿到不同的時空去，我們又分開了，再也找不到彼此，那、那跟失去原來的身份，有何不同？
又如果，火山爆發、火山灰，這一切，都不是穿越的秘密所在，那些危險的自然力量，足夠把我們都當作螻蟻一樣瞬間滅了！那、那還談什麼回家？哪還能回到什麼原來的自己？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我現在，就只有這個自己，不去好好利用這個身份，活下去，我要用什麼保證，真有一條神奇的通道，能帶我們回家？家，哪一個家，會在那裡等著我呢？＂
“那一頭，有我媽在等我！你，不也有個臥病在床的爸爸嗎？＂柳翠杉語重心長地。
“爸爸？爸爸三年前，失去了幾代人耕耘的土地，政府開設快速道路，需要徵收，但是爸爸不愿意接受改變，他的所有美好時光、人生最青春有力的歲月，都投注那塊土地上，連他的父母、祖父母，都葬在那塊地上。沒有那塊地，對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意義！
那一天，他吃了些藥，恍恍惚惚，爬上清河市農會的頂樓，站在外牆，眼看就要跳下來。我、我趕來時，看見一位很年輕的實習警官，死命拉著我爸爸！他都已經拉到手腕變青紫，頸筋爆出，我爸爸還是一心求死，沒有一點留戀！
可那位警官，一直撐到底下救援充氣墊佈置完成，才鬆手和我爸爸一起跳下來。之后，我爸爸心臟病發作，腦溢血。從此，就只能待在療養院。但至少，我還有那裡可以去。
可就在我們出發到南島探勘前的一個禮拜，他走了。很安詳地走了。他要的解脫，他拿去了。可我，那裡，還有誰，是我可以回去的家呢？
你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我的眼裡，醒著、夢裡，都只有那個死命抓住我爸爸的手不肯放棄的年輕警官。你不知道，當我一聽說，你要來我們研究所修課，我心裡有多高興！
只要能每天能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有理由、勇氣，好好做手邊的事，完成所有功課。因為，想起你不肯放棄的眼神，滿手青紫也不放手的堅持，我就覺得，只要能對你有一點點幫助，我都要站在你身邊，跟你在一起，不想離開你！＂
“你……你……＂這、這是要做我跟班小弟的意思嗎？矇了的柳翠杉，已不是用震驚二字可以形容。
“譚中，你信我，如果我知道，要怎麼讓你安全地回家，我會毫不遲疑地幫助你！讓你做回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譚中凝望著他，第一次發現，路杰林的眼底，有張西的深刻眼神。
“穿越的時候，是有一個選擇的，你知道嗎？＂路杰林的聲音開始變得很不穩，面色急劇變得蒼白。
“你……你說什麼？”
“也許你……閉上了眼，沒有察覺，但我……做了選擇，我若必須是路杰林，我要你……成為……成為……柳翠杉……”
“張西！你醒醒張西！別嚇我啊張西！我不生氣了張西！早就不生氣了！你醒醒！醒醒好嘛！醒醒......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