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翠杉和路杰林回到頭天來到北山口時一起散步的山間小道，老林裡刨查抓地藤的痕跡早已被恢復。看恢復的樣子，是用了各種廚房裡能找著的工具。
柳翠杉說：“看這裡，這些細痕像不像是用筷子劃出來的？”
“嗯，像。”路杰林說：“而且力道不大，動作自然。這樣劃開土，空氣滲入越多，越能吸引蚯蚓、昆蟲進駐。最完美的復土掩飾，就是要與自然合一。”
“可惜，做得不夠深。看，之前刨開的地方都還鬆著，這表示……嘿嘿，想得淺了！”柳翠杉得意地。
來到那天傍晚兩人背靠背休息的地方，大巖石緣山聳立，下去就是斷崖，看似沒有路了。
果然，巖石邊土有鬆動痕跡，青苔已經不完整。雖然被刻意恢復，但是不難察覺，新土是后來從別處勻來復蓋，而且發生的時間就在不久前！
“沒錯，這些表層土和底層土是不同土質的兩種土，一種偏褐，一種偏紅，兩種土成分不一樣。”一說到土，路杰林整個人透出興奮。
柳翠杉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將表土掘開，蚯蚓都還沒進駐，土味濃郁芬芳，應是相當肥沃適合種植的土壤。
填土一開，一道石階緣著大石下方出現眼前。
兩人互揪一眼，柳翠杉二話不說先跳進石階上，站著挺穩，便示意路杰林下來。
以為是峭壁斷崖，進了石階卻發現，這巖石下的路還挺寬，兩人并肩嫌擠，一人過剛好。
兩人前胸貼著后背走過狹窄土道，彼此聞著對方身上氣息。柳翠杉突然覺得聞到一股稀罕的青草香，這味道很接近那日在木槿的帳裡聞到的焚香，很清幽、安神。
過了石階是一道緩披，走起來并不危險。
緩披不像有人常走，雜草遍地高抽。
路杰林心想，這一條，應該是備用道；那麼主道，想必就在附近。
過了草堆，轉進一處山腰小路，路很潮濕。這路顯然有大量黏質土壤，才能扛得住附近水源流經。
沿著小路一直蜿蜒，感覺空氣中有水氣，卻又釋放著乾爽清冽的西北秋意。
一個陡降之后，可以看見山壁上有一處涵洞。兩人再次交換了眼神。
這次路杰林二話不說先進入涵洞勘查。他認為這應該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水蝕洞，也就是曾有大河流經此地，后來河流消失了，留下這個乾燥的涵洞。
柳翠杉跟在路杰林身后一直東摸摸西看看，他時常撇望路杰林，想知道他在查看什麼。
對比來時路上看到的黏質土壤，富含水分而且肥沃的樣子，這段天然乾燥的后山腳，顯然被人刻意營造出適合種植的環境。那些藤蔓深入土壤抓住大量水氣的入山道，一路來時背陽坡的陰濕保水，都不是天然巧合！
路杰林的分析對柳翠杉來說像首歌曲一樣動聽。過了這涵洞會是什么？
穿涵洞，頭頂鐘乳石早已因為沒有滴水不再增生。
另一端洞口是人力鑿開的，處處有斧鑿痕跡。一束刺眼陽光射入突然開闊的洞口，讓人有幾秒鐘看不清楚前方。
柳翠杉下意識去拉路杰林的手臂。
等待視力恢復，路、柳兩人都睜大了眼！
開闊的山坳平地上開滿了紅花，花在風中波浪般搖曳，粉綠莖葉，大紅花朵，那黑色墨染的心上，立著淡淡黃色蕊陣。一種若有似無的草腥混著水氣，瀰漫空中。
“你早知道的？”路杰林小聲地問。
“也沒多早，就今早。”
“你來過了？”
“沒，跟你這是第一次，我就是猜的。”
“這肯定不只是猜，譚警官辦案果然凌厲！”
路杰林心底的張西想，譚中這一路一定都在分析有效資訊，掌握他所在的現場，這是求生本能加上多年專業素養，再加上……他想回家的心意堅決吧。
想到這，路杰林覺得心裡像有個洞，填進什么都不對。
“別想太多，我真是矇的！昨晚你在田裡差點被包圍，有人把我認成是柳大夫，看，貼這嘴鬍子反而像，那肯定是個老一點的柳大夫！記不記得柳家有個十藥園？那天柳天仁沒說完整實話，十藥園或許真被毀過，但沒有消失。我想，你眼前的這些，應該就是柳家的杰作。”
“原來他可以自己種植黑心紅花！”
“那當然，基本常識，這種稀有製毒源還能拿來實驗，做成中藥，還想練成肥料！沒有貨源，不可能這樣浪費。柳家肯定一直有自己的貨源。”
“怎么被你說的柳家像是販毒似的。”
“不排除這種可能，至少他們肯定能製毒！但我真不希望啊，因為我現在的人設是柳翠衫，他家要是製毒又販毒，那是滿門抄斬都不足以謝罪的不是？”
“不會的。不過，我覺得這裡人對黑心紅花的看法不是毒品，更多一部分是止痛藥、消炎藥和肥料的概念。”張西一廂情愿地。
“是嗎？”
“罌粟富含生物鹼，這東西進到土裡腐爛了就成含氮養份，罌粟和作物混合種植，是可以讓土地不休耕就能復耕的最自然方法。昨晚那群農人中，有個老丈就是這么認為，實際上也是說得通的。”
“你覺得柳家在供應農戶這種花當作肥料？”
“不像，因為農戶顯然斷了紅花來源，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看到這片花海，柳家到底想干什么？我真不知道。”
“哎，大學者，不如……咱們扎個營看看！”
路杰林四面瞧了個仔細，選了一處最向陽的樹叢，找一顆枝葉最茂密的大橡樹，提著柳翠衫上了高枝。
又一番修修弄弄，鋪鋪整整，一個精緻得像個鳥巢一樣的狩獵臺就有了雛型。
“這……”柳翠杉其實是想問為什么要做得像個鳥巢，他說：“嗯，為什么選擇向陽的樹叢？”
“人會習慣看陽光照射的地方，而不是看向光源。就算看向光源，也看不清楚細節。這裡陽光充足，不會招來蛇蟲蚊蚋，這樹又夠隱密，譚警官您看，還可以吧？”
柳翠杉想揉一下路杰林的頭，一個身體不平衡，差點跌出鳥巢，被路杰林一把撈回來。
柳翠杉順勢將路杰林抱個滿懷，眼睛卻一直望下看。
“別怕！”張西說。
“我、我有陰影……”
“看得出來。”
“別、別放手！”
“好，我抱你。”
兩人勾肩搭背蹲坐在隱密的樹梢深處巨大鳥巢裡，活像兩隻連體的貓頭鷹。
“咦，你身上好熱啊。”路杰林說。
“陽光照的，沒事。”
“你在發抖嗎？”路杰林問。
“風吹的，沒事。”
看柳翠杉強自鎮定又閉嘴不提、不抱怨，心有千頭萬緒的路杰林，忍不住在柳翠衫額頭上親了一下。
“…………”柳翠杉倒吸一口氣！
“幫你穩定穩定。”路杰林說。
效果不好吧，柳翠杉心想。
“不然......再來一個試試？”柳翠杉說。
“閉嘴。”
不久，一個身穿米黃小褂、套著同色長褲的年輕少女跑跳著來到了紅花園。
她好像很開心，提著一個竹編籃子，一路採著紅花，嘴裡哼著小曲兒。
等到籃子都插滿了紅花，她又蹦蹦跳跳地朝來時路回去，沒有一點防備。
柳翠杉盯著那少女，心裡開始琢磨，這柳天仁老不回家，看來是另組家庭了！
又過些時候，陽光西下刺眼，落山風徐徐灼熱。風吹開紅花浪露出了一條木修棧道。
棧道看似在輕晃。一會，棧道上赫然出現了那位官驛小童！
小童手裡提著一個竹製箱子，看著像是裝吃的。
柳翠杉說：“啊哈！抓到你了！”
他解釋道：“看，他來的方向跟我們進來的巖石下方入口是相反方向，好啊，我知道了！原來另一條路，就在官驛灶房中！”
“我說，這小童是誰招的雜役？”柳翠杉問。
“肯定是大明吧，這都是他管的。”路杰林說。
小童一路嚴嚴實實護著食盒，穿過棧道，從剛才少女回程的方向走去。
“這裡面住著誰呀？”路杰林一臉疑惑地。
“再等等！今天他家吃餃子，我說，不是有人過生日，就是有客人來，再看看。”
路杰林盯著一直近在咫尺的柳翠杉，正確地說，是緊靠在他胸側的柳翠杉，心裡安定也彭湃。
像是在不斷掉落中，突然踩到了底；也像是在探尋了很久的莽林中，突然出現一直要找的沉睡火山口！
“張西同學請闔上嘴，謝謝。”
“你偷看我！”路杰林箍緊柳翠杉的肩示警。
“偷看的明明是你，惡人先告狀你這是！”
“我看的就是你！”路杰林用胸側推擠柳翠衫的肩，柳翠杉差點蹲不穩，趕快又收手抱住了路杰林。
“別，我懼高，真的！”
路杰林邊微笑邊說著：“當警官不能懼高的吧？＂一邊又把柳翠杉緊緊固定在身側，不讓他亂動。
柳翠杉瞥見那抹笑，忘了他剛擠兌什么來著，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不想動，不想辦案，只想時間停在這一刻。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太陽西下，四周漸漸闇黑。柳翠杉下意識地挽緊了路杰林。路杰林當然也箍緊了他。
又過一會，木棧道又開始晃動。
光線已經昏朦。當一個身材適中、年紀又輕、身影頗為熟悉的女子出現在棧道上，路、柳兩人簡直下巴都掉了！！
兩人互看，同時用口形無聲說出：“月眉姊！！！”
“她怎么會在這？”連一向冷靜的路杰林都不敢相信。
“你、你不知道？”兩人比手畫腳加口型。
“我、我還沒更新到這頁！”路杰林雙手攤開表示無奈。
柳翠杉立刻抱緊了路杰林的頸子怕掉下去，只好用眼神示意：“現在，下去跟著！”
“就我？”
“當然還有我！你個豬隊友！幫我下去先！快！”
下了樹，兩人隔著一大段距離輕聲跟在月眉姊身后。
這裡不像有其他人家，住戶應該很單純，柳翠衫決定放膽跟過去。
過了一段樹林，又經過一條小溪，一個被紫藤花掛滿的木屋出現在眼前。
這紫屋看起來很整潔，住在裡面的人應該很喜歡打掃。
裡頭燭火搖曳，幾度笑聲傳來，看似和樂一家。
“月眉姊家？”柳翠杉用口形說。心想，好啊！你個老牛吃嫩草，原來月眉姊是我的小媽來著！
路杰林聳聳肩，表示從未聽說。
兩人躡手躡腳走近窗口望裡看，這一驚，非同小可！
房子正中是一圓桌，桌上除了水餃菜餚，還有少女下午採來的紅花，排成了扇狀，插在瓦瓶裡。
圍著圓桌坐著的是官驛小童、比小童大個二三歲的採花少女、開心夾著水餃的月眉姊，還有一位老先生！
這老先生長得很像柳天仁，但是年紀又大很多，看起來約有七十左右。他紅光滿面，夾水餃、喝湯、喝酒都不用人伺候。他正仔細聽著兩個年輕孩子有說有笑，神情一派輕鬆。
飯間，不時聽見少女稱呼老人家為爹爹，稱呼月眉姊是……娘！！！
柳翠杉靠在牆上大口喘氣，心想，不好，原來這官驛小童竟是他的叔叔！
而且，小童他自己都知道！
柳家爺爺赫然在世！還娶了個年輕小姊姊！還生了兩個娃！
人多會生活！多有創造力啊！
再看這屋裡，角落大木桌上都是瓶瓶罐罐的瓦器、漆器、石杵石臼、木桶木盆之類。好些瓦器裡插滿了各式鮮活草葉，桌上羅列著乾草、乾枝，也有礦石、獸骨、龜殼。
看著就像個簡單的草藥作坊，沒什么特別。
是不是因為這些奇草神藥，才使得他有這樣的七十光景？
路杰林用口形說：“你怎么看？”
柳翠杉用口形答：“不像在製毒。”
正當他們思考著要不要離開時，月眉姊說著：“見著大傻了？”
“見到了，總捕頭還是一樣英俊瀟灑，智慧超群！”小童說。
月眉姊又問：“那，見著我們副總捕頭沒？”
小童一邊吃餃子一邊平淡地說：“見到啦，那個大鬍子。”
月眉姊：“大鬍子？沒有啊，他是柳翠翠呀！”月眉姊笑了！
小童波瀾不驚地說：“知道，大哥哥的兒子嘛。”
“人家是你姪子，要好好對待人家啊！”
“我會的，娘。”
聽小童說那幾個字時，柳翠杉打了一個冷顫。
他馬上掉頭示意走人。
兩人飛快出了樹林，奔過紅花田，從大石下方階梯回到山上。
柳翠杉小心地將地道洞口填土恢復。複製青苔、地衣，抓幾隻蚯蚓埋在土裡，摳摳弄弄，非常謹慎。
然后，兩人直奔官驛，回到自己房中。
椅子還沒坐熱，柳翠杉認認真真地站起來說：“我看，事不宜遲，我們就連夜回你的漉菽園去吧！”
“你確定？你不累？”
“體力太他媽充沛！快！再不走來不及了！”
“怎么了你？”
“沒事，沒事。”
深夜，馬不停蹄狂奔。
終于，路杰林偕柳翠杉一道進了漉菽園。
聞著松香，路杰林進了自己平日工作的小竹屋。柳翠杉安靜地緊跟著。
路杰林正想在一張竹椅上歇下，柳翠杉抓起他胳膊就往后門出去。
穿過小竹林，繞到北小門，進了小竹軒。
“我幫你寬衣，來！”柳翠杉說。
“不、不用了。”路杰林很客氣。
“我幫你洗漱，來！”
“那、那更不用了。”
“別客氣，都幫你洗過澡了，來！”
“……”
“我、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就是，你能不能……睡在這。”
“…………”
“我、我跟你睡習慣了，一個人，怕！”
“還怕我跑了？”
“不是！咱們這、不是還挺、和諧的嘛！”
“和諧？”
“不是，我是說……”
趁柳翠杉還沒開始胡言亂語，路杰林拍拍他的肩，微笑著說：“嗯，好吧，反正，我也想和你一起。”
外頭雞鳴鳥啼，正是天光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