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來。”安德在浴室里躲了很久,他希望出去時,希婭已經睡了,但是,她在等,而且心急地敲了浴室的門。
“我沒事。”安德補了一句。這是在騙希婭,也是在騙自己。他怎么可能沒事?
熱水徑直從頭頂澆下,卻不能幫他思考——外套上,那么多血,哪里來的?不可能是身體中彈,她在雪地里安然無恙地走了兩個多小時;右手的傷口,也不可能,他確定已經貼好了,而且,就算出血,那個位置在右上臂的后面,也流不到他的外套上。
他的胸口有種被撕裂的感覺。她究竟是哪里受了傷?
他仰起頭,緊閉眼睛,讓熱水落在臉上,這讓他好過了幾秒鐘,接著,胸口又痛起來。他轉過身,雙手扶在冰冷的墻壁上,熱水順著脊梁流下,又好過了幾秒鐘。之后,他知道這種痛不會消失。
他怨恨自己,愚蠢又軟弱,為什么要找雨者?他完全可以坦白地告訴希婭,他發現長官受傷,可能生命垂危,他必須去救她。希婭一定會理解的。然而當時,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把帶血的外套藏進車里。現在,一切都脫離了他的掌控,他痛恨這種感覺,握緊一只拳頭,用力砸向面前的墻壁,一下接著一下。除了懲罰自己,他還能做什么?
“安德,還好嗎?”門外又傳來了希婭的聲音。
“嗯!”他松開拳頭,發現墻上已經印上幾滴鮮血,奇怪的是,手骨卻感受不到一點疼痛。
他迅速擦去那些血跡,又洗干凈手背,裹上毛巾,頭發草草吹到半干,就走出浴室。
一直等在門口的希婭抱住了他,手臂環繞他的身體,一側的臉緊貼他的胸膛,通常,他都會還以擁抱,但是此刻,他的身體僵住了。
“安德……”希婭抬起頭,看著他,雙手慢慢向上移動,直到手指插進他的金發里。
他知道,這是她的信號,她需要身體的接觸,來撫平由離別帶來的不安,可是,他的胸口,他的心,太痛了。
“我累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把她推開。
她沒有強求,像往常一樣,安靜地枕著他的肩旁睡去了。
安德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手臂被希婭壓得麻木,忍耐了幾個小時,天終于蒙亮。
他勉強抽回手臂,穿上衣服,就往外走。
“你去哪?”希婭被他驚醒。
“總部。”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不是說今天請假陪我?”她的聲音透著委屈。
“抱歉,有點急事。”
安德逃出了家,站在門口用力呼吸,從未覺得自己的頭腦如此遲鈍。該去哪里?要做什么?這些基本的行動都想不清楚,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的目標,看到她——這是他唯一的想法,如果她死了,也要看到她的尸體——先上車。
帶血的外套在車里放了一夜,那種帶著金屬感的腥味讓安德更加難以思考,他緩慢地做出決定——先去總部,雖然雨者一直不接他的來電,但他想著,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應該還是星星醫生的醫療室。
他的判斷沒錯,剛出電梯,他就看到雨者從醫療室里出來——他穿著睡衣,難道在這里守了一夜?
安德退了幾步,大腦還是沒辦法正常運轉。他再次緩慢地做出判斷——雨者離開,正是他進去的時機。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敲門,雨者有很快就返回——手里拿著一個杯子,原來只是出去買杯咖啡。
安德站在醫療室門口,無處躲藏,雨者看到了他。
“她……怎么樣了?”安德感覺有一座看不見的高墻正在他和雨者之間慢慢筑起,那個曾經無話不說的朋友好像觸不到了。
雨者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安德不確定這是什么意思,“我去看看她。”
雨者伸手攔住他,“現在不行,她還沒有脫離危險。”
安德感到心臟又被刺了一下,推開雨者的手,他必須看到她。
雨者抓住他的上臂,“現在進去只會打擾醫生們的工作。”
“傷口在哪里?”安德側頭看著雨者,以前,只有在模擬對戰時,他們才會靠得這么近。
雨者放開他,用右手點著左腕的內側。
“那道傷疤?”安德恍然大悟。
“你知道?”雨者擰起眉頭。
安德點頭,他從沒見過雨者這樣的表情,幾乎可以用憤怒來形容,他認識的雨者,好像連生氣都從沒有過——任何事情他都不爭不搶,任何情況都不急不躁,可是現在,面前的雨者卻讓他害怕。
“回去等我的消息。”雨者甩下這句話,就轉身走進醫療室。
門在安德面前重重關上,他確定雨者是在生氣,而且,是在他的氣。
可是,他不明白,雨者究竟在氣什么?這次的況狀完全是個意外,他不可能提前預料到那些殺手,而且,之前在酒吧喝酒遇到麗卡露的事情,他也已經解釋過了,難道,還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安德伸手想要敲門,卻猶豫不決,他不清楚自己在懼怕什么,更不相信自己是個懦夫,可是手舉著,他就是沒法面對雨者,一整天,他都游蕩在醫療室門外,至少,他知道,她還活著。
回家后,他滿足了希婭對他身體的渴望,伴著肌肉的乏力,睡了幾個小時,又回到星星醫生的醫療室門口。
門緊閉,他還是不敢敲。
就這樣,撐過了兩天,他周而復始,只有觸到希婭的身體的時候,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其它時間,他就像行尸走肉。
他和雨者的訓練日程一個接著一個的錯過,兩個人卻都沒有做出解釋,他索性不看設備了,關了它。
“高級戰士安德。”第三天的清晨,一隊戰士把他攔在總部大樓門口,這個陣勢,他還是第一次見。
“什么事?”安德有些緊張,這些戰士的面孔十分陌生。
“跟我們來一下。”不容安德反應,戰士們已經把他包圍。
安德感覺自己像是被押解的囚犯,被迫跟著他們的步伐前進。進入電梯,他才發現,這些戰士正是統帥圓桌衛隊。
安德戒備起來,除了麗卡露,他想不到其他能夠驚動統帥圓桌的理由——她……死了嗎?
他的視野突然模糊一片,電梯似乎在腳下劇烈起伏。這幾天,星星醫生的醫療室里發生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接著,心,又痛起來,就像被刀慢慢攪碎。
“坐下!”
安德感到右邊的肩膀被重重壓住,他側頭看著那個按住他的戰士,挺直膝蓋,和他僵持不下。
“坐下!”那個戰士語氣強硬,手卻漸漸松開。
安德拉了拉衣服,坐下來。
他從沒來過這個樓層,也不知道總部大樓里還有這樣的房間。他轉動眼球掃視四周,房間四面無窗,墻壁、地板甚至天花板都被金屬覆蓋,好像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頭頂上的燈光冷冽,如果熄滅,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六名統帥圓桌衛隊的戰士,擠在房間里,盯著他。他是應該害怕呢?還是要想想該怎么干掉他們?
這是一間審訊室,毫無疑問,面前冰冷的金屬桌看上去一點摩擦力都沒有,如果血濺在上面,應該很容易就能擦得干干凈凈。對面兩把空椅,很快就會坐上猙獰的審訊官,兩人必定一紅一白,輪番鉆進他的腦子里,不擇手段,為的就是搞清楚他為何居心叵測,間接害死了黃金時代的傳奇戰士。
還是趕緊嚴刑逼供吧——他靠著椅背,對著六名戰士,竟然笑了。心已經痛得麻木了,這個時候最需要一場寡不敵眾的惡斗,然后……還想什么然后,先發泄了再說。
在這樣的環境里,安德很快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握緊的雙拳慢慢溢出汗水,接著肩背開始酸痛,眼睛也有些模糊了,再不打,他的狀態就要松懈了,身體和精神都在漸漸喪失斗志。
“高級戰士安德……”一個女人的聲音,“久仰!”
安德扶著椅子,讓自己坐直一些。
“我是貝娜,統帥圓桌的第一秘書。”
安德聽到高跟鞋敲打著金屬地板,追著這個聲音,他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繞過六名戰士,走到他身邊。
“來,喝點水。”貝娜遞過來一只杯子。
安德沒有接。
貝娜笑了一下,把杯子放在桌上,“別緊張。”
怎么能不緊張?安德很清楚,自己顯然已經被當成了罪犯,麗卡露死了,統帥圓桌要問責,除了他,還能找誰?
“你的設備?”貝娜伸出手,做出讓他交出來的手勢。
安德不情愿地遞給她。
“手動關機了?”貝娜看了看,“你知道,這是違規的嗎?”
安德聳聳肩,這些話無非是正題之前的一點恐嚇。
“你的任務報告逾期未提交。”貝娜把他的設備捏在手里,轉來轉去,好像那是她自己的東西,“能解釋一下原因嗎?”
安德搖頭,這個恐嚇比剛才那個厲害一些,這幾天,他確實沒顧得上寫報告。
“這個任務是正坦統帥直接下達的,重要性,就不需要我解釋了吧。更何況,中途還出了那么大的意外。”貝娜晃著他的設備,“你知道,麗卡露將軍已經沒有辦法寫報告了,我們又一直沒收到你的報告,整個統帥圓桌都很著急。”
恐嚇的程度再次增強,安德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體。
“我們不能等了。”貝娜把他的設備扔在桌上,“現在給我匯報吧。”
“現在?”安德剛想拿回設備,卻被貝娜舉手制止,“這可是兩天的任務,你要我口述嗎?”
“對!”貝娜翹起腿,上身坐得舒展,臉上也掛上了盈盈的笑容,“別擔心,我們有時間,我要每一個細節。”
安德當然不能給她所有的細節,首先有關龐氏家族的主觀臆想必須全部隱藏,地窖里偷聽到的部分也絕對不能泄露,更不可以把龐新月牽扯進來,最后,能說的其實少得可憐。
貝娜不滿意,反復追問,讓他重復了三遍。他不知不覺喝干了那杯水。
貝娜仍不愿意放他走,旁敲側擊,直到她的設備響起來,她低頭看著,嘴角高高揚起,那種笑容讓安德不寒而栗。
“你的部分就到這里吧。”貝娜終于把設備還給了安德。
他拿過設備,站起來,這樣的久坐讓他差點忘記了走路的感覺,他不想再看貝娜一眼,反正他沒讓她抓住一點把柄。
他走出審訊室,深吸一口氣,外面的現實也許比貝娜的笑容更可怕——要不要去看她的尸體?他強迫自己在走進電梯之前做出決定。
不要——他站在電梯門前,下定決心,看了又能怎樣,他改變不了過去,忘了吧,就當從來沒有遇到過麗卡露這個人。
這個決定讓他立刻頭暈目眩,電梯門在他眼前左右搖擺起來。接著,門開了,麗卡露走出來,她的制服、她的勛章、她的頭發、她的眼睛,還是她那不可一世的氣勢,都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要不是親身經歷,安德真會以為她身后那六名統帥圓桌衛隊都是她的隨從。
安德想要伸手抓他,但她的兩只手臂都有傷,他只能攔住她的腰,“你……還好嗎?”
她對他點了一下頭,他看到她眼睛里的神采,完全不像是三天前還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這一霎,他好像更了解她了,她就是那種就算身體被打出了窟窿也要強裝淡定的人,他想象不出她脆弱的樣子,身體的痛和心中的怕,她是否曾經流露留給死去的男朋友——那個科學家?
他在總部大樓門口一直等著,貝娜對她的“審訊”持續了整整五個小時,她出現時,天已經全黑了。
“送你回家。”安德上前攔下她。
她搖頭,越過他,繼續走著。
安德目光追著她的身影,在門口,她突然站住,一陣冷風吹起她身后長長的披風,她的肩旁劇烈抖動起來。
“怎么了?”安德跑到她面前,完全沒有想到,她哭了,大顆的淚珠一滴催著一滴的泵出眼角,鼻子和嘴巴也都跟著抽動起來。
“安德,一切都結束了。”她捂著臉,把頭落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