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平生第一次知道，青草的味道可以覆蓋花香，大片大片的青草，陽光里的鮮亮，樹蔭下的如墨。
    清晨，豐沛的露水松軟了泥土，腳步再輕，也吱吱作響，不過，耳邊鳥語蟬鳴，微風穿過梧桐，窸窸窣窣，背景音越鮮明，四周就顯得越寂靜。
    突然，腳下堅硬，光滑的金屬，茉莉隔著靴底，都感受得到冰冷。
    ——陷阱觸發，她高舉拳頭，示意全體注意，額頭滑下一顆汗珠，“老大！”
    十點鐘的方位，麗卡露回頭一笑，對她豎起大拇指。
    茉莉舒了口氣，抬起腳，滴答一聲，天崩地裂，草木傾斜，重力像漩渦一樣把她卷入黑暗，屁股落地，一陣生疼。
    “還真有陷阱呀？”她帶上夜視鏡，就看到麗卡露向她伸出手，“我還以為只是個比喻。”
    麗卡露拉起她的同時，開了兩槍，玻璃瓶砰砰粉碎，酒香四溢。
    一行人跌落陷阱還不夠，老大非得搞出點更大的動靜，茉莉倒是能理解，飛行器一起飛，老大就說這是一個陷阱，快進快出，只要十位自愿者隨她突圍，其他戰力保存待命。
    當仁不讓，茉莉自詡是見過大場面的，可是，一落地，就慌了。一望無際的龐氏莊園，每一寸草坪都像剛剛修剪過的一樣，死寂卻籠罩萬物，她一路手指緊勾扳機，一個大氣都不敢出。
    槍聲一響，殺手傾巢而出，黑衣蒙面，霎時包圍了他們，茉莉舉起武器，環顧半周，高低錯落的酒箱遮擋視野，他們身處酒窖，環境不妙，她咬緊嘴唇，子彈上膛，側頭一看，麗卡露卻把槍柄在手中一轉，塞進了腰后。
    “出來吧，姓龐的——”她喉嚨中含著一絲藐視的笑，“龐氏家族已經分成了兩個陣營，你的陣營沒有巨獸。”
    夜視鏡所不能及的黑暗里傳來一絲動靜，茉莉耳根一緊，判斷不出那是一個人，還是更多黑衣殺手。
    “你想要第三件毀滅性武器，來對抗另一個陣營，他們不能讓你得逞，急著殺我。”麗卡露轉身面向那處不安分的黑暗，仿佛看清了一切，“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統帥圓桌聞到風聲，早就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既然你有本事操縱薇爾統帥，把我弄到這里來，何必躲著？你手上也有我想要的東西，出來談談。”
    黑暗中傳來一陣低沉的笑，“你想要的是什么？”
    麗卡露還了一聲笑，“三百年來，闊山王國都是一個傀儡、一個幌子。世界上之所以有那樣一片凈土，是因為它地底下的實驗室。讓我大膽猜測一下，實驗室是信息大爆炸時代修建的，技術早就失傳了，無法復制。因為巨獸只能在那里建造，所以，前赴后繼的，各方勢力都想拿下闊山，卻無一敢于冒著損壞實驗室的風險開戰。直到最后一戰那場盛大的表演，闊山才花落龐氏家族。我要知道實驗室的位置。把坐標告訴我，我就是你的了，反正你們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撬開我的嘴，不然，也不可能逼得另一個陣營過早放出巨獸。不過，讓我提醒你一下，有些藥物，我過敏。”
    沉笑變成了大笑，聲音隨著腳步緩緩靠近，“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你能活到現在，命真硬啊，公主——”
    “是你？”麗卡露眉頭一緊，呼吸頓住，右手在背后握拳又松開，反復兩次。
    這是改變戰術的信號，茉莉心臟一縮——談判失敗，六十秒后，開始強攻。
    麗卡露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態度，“霍森長老，好久不見，沒想到，長老會還留著你，這才叫命硬。”
    黑暗中閃出一個人影，一揮手，熊熊的火把一個接著一個的轟轟燃起，不僅照亮了那人的臉，也把森森的陰氣逼回地面。
    茉莉快速一掃，黑衣殺手劍拔弩張，騰騰的殺氣刺得她喉嚨干癢，藏酒恐怕是假，這酒窖更像是莊園里專門干臟活的地方。
    “你的小故事少了最精彩的情節——”霍森長老步步逼近，風衣擦著地面，皮手套下，拳頭吱吱響，“年輕的王子發現了地下的秘密，謀殺親父，篡奪王位，盜取圖紙，才引火焚身，不過，龐氏家族早就安插了王后……”
    “對不起，沒時間。”麗卡露手臂懸在半空，她出手太快，在場的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霍森長老的肝臟就破了。
    匕首握在她手中，幾乎看不到，刃口利落得連血都流不出來。
    霍森長老矗在離她剛好一臂遠的地方，半句話咽進肚里，吐出來的是一大口血。
    近身一個黑衣殺手迅速反應，槍口一晃，茉莉見狀開槍，殺手眉心一綻，轟隆倒地。同一瞬間，麗卡露拔出匕首，血噴出來，霍森長老瞪著眼，伸手向前撲去。麗卡露肩膀一側，血柱和尸體擦身而過，她拔槍回頭，身后兩個殺手依次斃命。
    終于開打了——茉莉反倒松了口氣，這六十秒鐘長得就像一年，她胃里翻江倒海，再等下去，就快把心臟吐出來了。
    群龍失首，殺手的緊張有過之而無不及，驚慌中混亂了一秒，就立刻開火。他們人多，火力一發不可收拾。麗卡露帶隊撤到黑暗中那條唯一的通道，幾分鐘的時間，十個人已經全部負傷，輕重緩急各不相同，麗卡露撐起一個腿部中彈的同伴，落在了后面。
    “老大！”茉莉急了，逆著彈雨掩護她，手臂和大腿都被子彈劃出大條大條的口子，每一個動作都泵出一汪血。
    一顆子彈還是擊中麗卡露的肩膀，幾乎同時，她手中的同伴也再次中彈，兩槍的力道壓在麗卡露一個人身上，她猛然翻倒，手中的武器仍在發射，“茉莉，快走！”
    怎么能走？——茉莉一把扶起她，這十個人都是自愿跟著老大來赴死的，要死就死在一起，他們三個看起來兇多吉少，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可是，密集的槍聲猝然平息一半，敵人莫名停了火，直到十個人拖著長長的血跡全部撤出酒窖，也沒再發出一槍。
    青草的味道灌進鼻腔，激烈的陽光刺痛雙眼，茉莉一頭栽進草坪里，平躺過來，大口地喘。露水很快浸濕她的衣服，可是，她太累了，肌肉和感官都不聽使喚，只覺身邊不僅鳥語花香，還多了噴水池的叮咚，好像音樂，她閉上眼睛，就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身上溫暖，身下柔軟，睡一會兒……
    “茉莉，醒醒——”
    撕拉一聲，一塊人工皮按在她的大腿上，針頭刺進頸部，藥物冰涼，茉莉猛然睜開眼睛，老大肩頭的血，滴在她的嘴角。
    她撲騰坐起來，差點把單膝跪在她身邊的麗卡露掀個跟頭。
    “別動——”麗卡露扶住她，另一手撐地，“你流了不少血。”
    “我？”茉莉推開她的手，“您才流了太多血。”
    這下麗卡露真的被她推到了，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雙腿半曲，靴跟卡進泥土里，蜷起后背，捂住肩膀。
    整只袖子都被血染紅了，茉莉想著，老大沒昏過去，簡直不可思議。她撕開麗卡露的衣服，一邊輕手輕腳地處理傷口，一邊破口罵著：“這群人，沒良心，全都忙著給自己貼人工皮、打止痛藥，沒一個過來幫老大的，回去全給我寫檢查，我一個一個的面談，我……”
    “茉莉——”麗卡露捏著眉心，腦袋低垂，把表情藏進自己的陰影里，“我的判斷全錯了。”
    茉莉愣了，長官能親口承認自己錯了，已經是一件稀奇事，更何況是位天大的將軍，這么直白的承認，還是在任務中，她嗯啊兩聲，一句話也接不出來。
    “霍森只是個管人事的嘍啰小卒，不可能知道我要的信息。”麗卡露扶著額頭，“如果見不到幕后的大老板，我們這次任務就失敗了，還會有更多城市淪陷，我們的人也要白白送死，統帥圓桌不會再給我……”
    “老大……”茉莉不是有意打斷，她仰頭望著天空，手上的一針止痛藥，掉在地上，“也許，您的判斷沒錯。”
    無數銀色的光點散落整片天空，就像白晝迎來群星，茉莉的心揪起來——一切終究還是和老大的預想一模一樣，數以千計的黑衣殺手從天而降，進攻還是撤退已經不是一個選擇題，就算飛行器上的六十位精兵如數參戰，除了談判，他們也毫無生存的機會。
    光點閃爍著消失在云層里，唯留一個慢慢滑行，直至莊園那座龐大無比的主建筑之上，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最后一個黑衣殺手飛身而下，單膝落地，穩穩扎在一片空曠的露臺上，之后迅速起升，雙手背在身后，向著茉莉的方向看過來。
    難道露臺上的那個“殺手”就是幕后的“大老板”？——茉莉希望如此，又極其害怕，她扶著麗卡露站起來，想說點什么，卻想不起來，又覺得沒必要，也來不及了——麗卡露已經穿過層層敵人，向著建筑的方向走去。
    一場空前的對決即將開始，這樣的距離，她什么也聽不到，甚至看不清，她幫不了老大，無力的感覺正在吞噬她全身的血流。
    麗卡露消失在視野中，熾熱的陽光灼燒背后，茉莉手心里的汗水滴進草坪——老大到哪了？進去了嗎？找得到那片露臺嗎？
    她瞇起眼睛，墊著腳——遠遠的，黑衣殺手轉過身，像是在迎接麗卡露的到來，兩人慢慢走到了可以交談的距離，靜止的對視。
    忽然，茉莉一驚——黑衣殺手竟然伸出手，要摸麗卡露的頭發。
    麗卡露向后一躲，黑衣殺手跟著向前，手舉在空中，放下，又抬起，高手談判前，絕不該出現這樣的游移，最后，殺手收回手，劃過自己的額頭，一把扯下漆黑的面具。
    一道金光割過茉莉的雙眼——天殺的，是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