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黑衣讓麗卡露感到透不過氣來,她走出小勇的公寓樓,天空好像也為葬禮做好了準備,烏云遮掩旭日,清晨暗如黃昏,雨似乎隨時可以落下,卻倔強地挽在云層里,就像她眼中的淚。
總部派車來接,她早有預料,可是,怎么還附了衛兵呢?這種時候,她最需要一個人靜靜,才有力氣面對那些勸她節哀順變的空話。
“不要跟進來。”她沒好氣地甩下一句,就鉆進車里,帶上墨鏡,讓一切更加陰郁。
“長官——”衛兵公然違抗她的命令,緊跟著上車,“統帥圓桌直接下來的命令,讓我……”
“讓你看著我——”麗卡露打斷他,“他們怕我自殺嗎?”
“不不——”衛兵局促地擺手,“是讓我保衛您的人身安全。”
“就憑你一個人?”麗卡露透過墨鏡瞟了一眼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中級戰士,“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嗎?”
“不,長官——”衛兵戰戰兢兢地指指后車窗,“不是只有我一個……”
麗卡露回頭一看,車隊已經成形,足有六七兩,最后還有重型車壓陣,車頭也在這一瞬殺出了兩輛開道的機車。
——這是將軍的規格,看來,統帥圓桌已經做出了晉升的決定,可是,要個頭銜有什么用?多點資源又有什么用?任務、戰績、勛章,這些東西,統統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她想要的只有小勇,再握一下他的手,再聽一句他的話,再看一眼他的笑容,哪怕只有一分鐘,她也能滿足。
一滴淚,還是不爭氣的流下來,滑進嘴角,咸咸的,她才感到,“對不起,我剛才太失禮了。”
衛兵搖搖頭,沒說什么。
閃電劈過天空,雷聲持續了好久,雨滴成群降臨,洗刷世界。
車隊停下來,麗卡露撐起一把黑傘,獨自走進雨中。
遠處一列車隊,已經等候她多時,同樣一襲黑衣,一把黑傘,一副遮墨鏡遮住眼睛——神行海克下了車。
麗卡露低頭看看時間,距離葬禮還有四十分鐘,“為什么約我在這里見面?”
——雨中的游樂園,有一種特別的凄涼,冷清的大門里,仿佛廢棄一般的靜止,只有那座巨大的摩天輪,孤單而又吃力的慢慢轉動,隱隱傳來吱吱的哀吟。
上一次來到這里,是三個月以前的事。為了彌補童年的遺憾,小勇帶著她做出第三次嘗試,這一次,他們成功了,因為偽裝得好,棒球帽加太陽鏡,還有一件帥氣的機車外套,麗卡露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還蠻像的。
她暗自得意,天公也作美,晴空萬里,沒有一片云彩。只是,還沒進入園區,她就被門口的商業街迷住了,各色小店,琳瑯滿目,仿佛走進了童話中的集市,櫥窗里的玩具熊和水晶球,都在召喚她,還有剛出爐的可麗餅,送來陣陣甜膩的焦香。
“喂,已經逛了一個小時了。”小勇舉著可麗餅,雪白的奶油上,頂著一球草莓冰激凌,“再不進去的話,摩天輪都排長龍了。”
“再看一下。”麗卡露捧著兩只馬克杯,一只杯身猶如彩虹,另一只杯底閃著星空,她任性的兩只都想帶走。
“走啦——”小勇咬了一口可麗餅,淡粉色的冰激凌上留下一排齒印,他一伸手,就把她攬進懷里,臂彎和腋窩的角度,好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肩膀的高度也剛剛好。
麗卡露抬頭看著他的臉,柔軟的陽光下,一雙眼睛好看得不真實,他一笑,她手上的馬克杯差點掉了,什么摩天輪,不急不急,不如再這樣多抱一會兒……
就算最后因為一道緊急任務,那天他們還是沒玩成,也沒有遺憾,這段記憶已經完美了。
麗卡露把手伸出傘外,讓冰冷的雨滴落在掌心,她低下頭,不想再看游樂園一眼,害怕每多回憶一秒,小勇的容顏就要磨損一些,慢慢模糊,最后忘卻。
兩人之中,只有神行海克癡癡望著那座摩天輪,“你還記得嗎——我的承諾?”
——那是一段久遠得多的回憶,麗卡露收回手,插進口袋里,黑色的風衣,擋不住雨中的寒氣,“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失去了你。”神行海克摘下墨鏡,往日那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舊淚的污濁,“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很溫暖,我開著那輛敞篷的古董車,接你出院。你看到摩天輪,很開心。可是,沒想到,一下車,你就被人認出來了,圍觀的人群蜂擁而至,記者也趕過來,把這里擠得水泄不通。我不知道你能不應付這種混亂的場面,很擔心。
“總部派了飛行器接你脫身,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飛行器不是為了任務起飛。后來,我告訴你,是統帥圓桌搶先一步,公開了你的身份——傳奇戰士就是闊山的公主,多么動人的故事,不到一天,就產生了爆炸式的效應。其實,消息是我發出來的,在你住院的時候,就發了,沒有經過你的同意。你會很我嗎?”
麗卡露微微抬起黑傘,搖搖頭,又放下。是誰發的又有什么關系,只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的差別,從那天起,她的人生徹底改變了,她只是后悔,沒來得及親口告訴小勇她是公主。
那天晚上,記者守在總部外,搭起現場直播,堵著她,公關部顯然沒有想好應對的方案,只能把她偷偷送到郊區的一處安全屋,避避風頭。
看到小勇發來好幾十條信息,她腦子一亂,手一抖,就把安全屋的地址發給了他,他二話不說,直接趕來,敲開門,就是一個擁抱,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
他身上有一種薄荷混著水蜜桃的香味,很獨特,她沒把持住,多品了幾秒,就被衛兵發現了。
“干什么呢?軍事重地,請您立刻離開。”
小勇咧嘴一笑,閃開衛兵,進了門,“我今晚不走了,這樣的新聞,沖擊力太大,我得留下來,保護我的女朋友。”
“誰是你女朋友?”麗卡露一看,衛兵都要拔槍了,趕緊攔著。
安全屋偽裝成了一座普通民宅,小勇往客廳的沙發里一坐,“等哪天戰爭結束了,你們統治軍禁婚的規定就得變,倒時候,就是我老婆了。”
“那你等著吧。”麗卡露推了他一把。
衛兵也強行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幾乎快要使用暴力。
小勇就是賴著不走,最后,連他和神行海克的關系都搬出來了,衛兵聽到將軍的大名,也慫了,不敢怠慢,而且,這會兒又絕對不能搞出太大動靜,無奈還是讓他留下來。
誰知,第二天早上,神行海克竟然真的來了,帶著公關團隊商量對策,這下,小勇慌了,蹭蹭竄到二樓,非要跳窗逃走。
明明他睡了一晚沙發,怎么場面好像捉奸一樣——麗卡露用力砸上窗戶,一肚子氣。
小勇卻極不識趣地抬頭飛了一個隔空的吻……
“你在笑什么?”一道閃電后,神行海克問。
雷鳴中,麗卡露搖著頭,“沒什么。”
雨滴密集起來,砰砰拍打雨傘,神行海克的聲音斷斷續續,“身份公開后,輿論壓力巨大,卻沒有影響你的戰績,你打得非常好,背著一個處分,年底的晉升考核還是高分通過。十八歲,在別人剛剛畢業的年紀,做上中級指揮官,簡直天方夜譚。我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才,我應該驕傲才對。可是,我心里一股怒氣,后悔給了你太多機會,讓你成長得太快,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你就有能力離開我了。
“我在你的晉升通知上打了叉,退回評審委員會。第二年,我又做了一次。第三年,我還是沒同意。連續三年晉升失敗,你很受打擊。收到通知的那天晚上,你打完任務,回總部找我,請求復查考核成績。我看你情緒激動,想穩住你,別鬧出事來,就提議出去吃飯,邊吃邊談。我記得,當時吃的是牛排。可是,前菜剛上來,統帥圓桌就要我立刻回總部,我只能丟下你先走,也不知道你最后有沒有吃到?”
神行海克停住了,接下來的話,似乎更加難以啟齒。
麗卡露淡淡說了句“沒有”,就和他一起靜止在越發兇猛的風雨中。
恰好那天也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神行海克選的那家牛排館,菜色不錯,但是地段偏僻,極端天氣里,頗為冷清。
人少是好事,不會被人拉著拍照簽名的,而且,她坐在靠窗的隔間里,看似可以安心吃。
她吃完了面包和色拉,海鮮清湯見底后,就望著窗外瓢潑,等著把一腔憤恨發泄在那塊三分熟的t骨上。
“現在得走了。”
“小勇?”麗卡露聞聲回頭,嚇了一跳。
“不走就來不及了。”小勇站在桌邊,一臉認真。
麗卡露眉頭一緊,“你跟蹤我?”
“不敢,也沒那個本事,沒時間解釋了,跟我走。”
侍者端來牛排,不解狀況。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解釋清楚,我就跟你走。要不然……”麗卡露瞄著牛排,咬咬嘴唇。
“拿你沒辦法。”小勇趕走侍者,拉開椅子,坐到對面,“神行海克約我到這里吃牛排,又說臨時有事,要取消,可是,我已經到了,就在對面的小店里吃個面,剛坐下,就看到你們,面吃了兩口,又看到他走了,你一個人,又沒車,我就想等你吃完了,送你回去。”
有點道理——麗卡露瞇起眼睛,點了下頭。
“氣象臺剛剛發布了洪水預警,幾條主干道都要封閉,從這里回你們總部至少三十分鐘,你已經來不及了,要是突然來個緊急任務,耽誤了,可別怪我。”
“那怎么辦?”麗卡露倏地站起來。
“先去我那。”
小勇抓起她的手就走,他家只隔著兩條街,但是,雨已經大到看不清路,路面濕滑,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
一把傘全部撐在麗卡露頭頂,小勇的左手和肩膀濕透了,換衣服的時候,麗卡露幾乎可以肯定,他故意留下一道門縫,給她看“風景”。
“風景”還是不錯的,只是她有種被騙的感覺——到你家就不耽誤任務了嗎?還可惜了我的牛排沒吃到。
好在,小勇特質泡面的味道遠勝牛排。他在廚房的玻璃門后認真地煮,另一只手還煎著蛋,熱騰騰的煙火氣,縈繞滿屋,一口微辣的熱湯下肚,趕走了雨夜的寒氣,胃里暖暖的。
他遞上一罐啤酒,她只有兩杯的酒量,借著酒勁,把心里的不爽一吐為快……
“我把你扣在初級指揮官的位置上,整整五年。看著那些戰績遠不如你的指揮官都升上去了,你心里一定不是滋味。”神行海克嘆出一口氣,化作白煙,融入雨中,“我的日子也不好過,每天提心吊膽。終于,那天晚上,東窗事發。我冒著大雨趕回總部時,已經很晚了,十位統帥都在,他們把你三年晉升考核的成績拍在桌上,也不給我解釋的機會,就把結果改了,還讓我配合你做好媒體工作。我窩著火,在電話里大吼,讓你立刻趕回總部見我,你在路上出了車禍,看到你濕淋淋的,滿臉是血,我又心疼得想給自己一槍,感覺整個人要撕裂了。”
車禍、濕淋淋和滿臉血,因為兩杯啤酒,麗卡露一點都不記得了。睜開眼時,她已經躺在醫院里,就像每次從戰場死里逃生一樣。
醫生護士都認定小勇是她的男朋友,因為他每次都守在床邊。
“讓你逞能,我的車毀了。”他輕車熟路的扶她坐起來,喂她喝了口水。
“賠你就是了。”麗卡露肋骨生疼,腰部以下沒有知覺。
“好,以身相許。”小勇拿了靠墊,塞在她背后。
“又來了,再胡說,連朋友也沒法做了。”麗卡露白了他一眼,扯開被子,要下床。
“別動——”小勇一把撐住她,“你還不能走,連站著都不行。要不是你這位超級戰士腳力驚人,踹開車門,爬了出去,現在,我就準備參加你的葬禮了。”
“你干嘛?”麗卡露被他死死抱在懷里,“趁我受傷,占我便宜?”
“當然了——”小勇騰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平時我按不住你,你中了槍彈,我又舍不得碰你,車禍嘛,我就不客氣了。”
麗卡露推著他的胸膛,“你放開我。”
“放開?”小勇的眼睛越靠越近,“你昨晚不是要我再抱緊一點?”
“我昨天喝酒了。”
超級戰士不僅腳力驚人,手力也不是開玩笑的。小勇又要支撐她的重量,又要躲著她的拳頭和指甲,招架不住,連連后退,腳下一空,栽進了墻角的小沙發里。
他咧嘴一笑,“正好,接著昨天來。”
麗卡露壓在小勇身上,臉漲得通紅,這姿勢和昨晚一模一樣,腦子也和當時一樣亂,他的唇就在嘴邊,不過,要是讓他發現自己二十一歲了,連初吻都沒解決出去的話,會不會很丟人……
“從那以后,你不再是我的麗卡露。”一陣大風,斜雨打濕了神行海克的褲管,“你屬于統帥圓桌、屬于絕對統治,他們把你的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你不再需要我。”
“我只是長大了。”麗卡露終于轉向神行海克,抬頭望著他,眼淚已經濕潤了他的臉頰。
“小勇也走了。這世界上愛過我的人,都離開我了。”神行海克閉上眼睛,讓最后一滴淚滑下來。
“我沒有離開你。不管闊山一戰以后發生了什么,我都相信你。”麗卡露抓住神行海克的手腕,“長官,振作一點,我們還又很多事要做,不能讓小勇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奇云統帥不幫我,也沒關系,我有一個線人,叫漁夫,他已經復制到黑匣子的內容,很快就會發給我。”
“漁夫?”神行海克發出一陣撕心的苦笑,甩開她的手,沒說再現的轉身要走,“我在將軍的府邸等你。”
“長官——”麗卡露叫住他,“小勇的葬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不去了。”神行海克沒有回頭,“我已經送過他了。”
“可是……”麗卡露追上一步,設備突然響起來,漁夫準時聯絡,她收到一份音頻,顧不上神行海克離去的背影,打開一看——是黑匣子。
——飛行器里低頻的噪聲,她特別熟悉,接著,玻璃杯落地,啪啦一聲,小勇的聲音傳出來:“什么冬眠?你瘋了嗎?她當你是父親,你怎么能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