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冠的問題不好回答,但糊弄過去也不難。
燕半雪是強撐著清醒,不耐煩聽紫蘇打嘴上官司,揚聲問:“你到底什么事?”
門外紫蘇精神一振,悲愴道:“姚郡在執(zhí)行您的命令時被南域鬼修重創(chuàng),我們鬼醫(yī)的醫(yī)術……有限,懇請域主,請藥師谷藥師救治姚郡!”
他說著,一個響頭磕了下去,連寢殿深處的燕半雪都聽得清清楚楚。
燕半雪故作夸張的揚起聲音:“我們西域的鬼醫(yī),居然如此無能?”
“我倒是要好好問問巫騰,這些鬼醫(yī)都是怎么招攬來的。”
大夫永遠是不能得罪的,紫蘇說鬼醫(yī)醫(yī)術有限時,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些慌張,被燕半雪這么點明,他額頭上立刻冒了汗:“不是我們鬼醫(yī)醫(yī)術不好,是南域的手段實在太過腌臜!”他也有急智,“南域越來越過分,酆都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手段!”
燕半雪按著太陽穴,實在是沒有精力去問南域的手段是什么,壓低了些聲音問楚南冠:“你覺得呢?”
燕半雪的靈力起起伏伏,楚南冠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個狀態(tài),也懶得再深究什么:“我不知道你所言是否屬實,但你言有不盡,遮遮掩掩——”
紫蘇第一次來時燕半雪的猶豫,讓楚南冠拿捏不準這兩人之間的關系,因此說話也相對謹慎客氣。但他的客氣,也就在一個不確定的“像”字里了。
“——聽著便像是心懷叵測。”
“藥師谷有藥師谷的規(guī)矩,你要求谷中藥師出手,就去藥師谷前跪著吧。”
門外紫蘇憤然起身,寢殿里兩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聽見他憤懣的喊聲:“域主的請求也不能讓你出手嗎?”
燕半雪半瞇著眼睛,盯著楚南冠看。藥師雖然坐著輪椅,但腰背挺直,自有一份莊重。
楚南冠聲音清淡:“藥師谷再古怪,也有幾分醫(yī)德在,我答應治好你們域主,就不會半途而廢。”
“你不需要用這種話來挑撥我們的關系。”
楚南冠聲音清淡,不高不低,卻有股上位者的氣勢。一半是被他毫無顧忌的話震懾,一半也是被氣勢震懾,紫蘇啞了一下,沒來得及打斷或者反駁,讓楚南冠把最致命的一句話清晰的說了出來。
“再者,你一個下屬,憑什么讓域主求人?”
“也太過逾矩了。”
楚南冠說著,轉動輪椅往寢殿深處去:“你要跪,就繼續(xù)跪著吧。”
燕半雪無聲的躺回去,等楚南冠到了近前,才閉著眼睛笑道:“藥師谷的藥師,果然不同凡響。”
楚南冠不為所動,摸了他的脈,見沒什么問題就收回手,用靈力扯開被子給燕半雪蓋上,算是一個明示:“睡覺。”
燕半雪把被子拉過脖子,閉著眼睛不再言語。
燕半雪的睡眠并沒能持續(xù)太久。
巫騰來了。
巫騰來得很安靜很客氣,而燕半雪給了他足夠的信任,他一來,寢殿門自動開啟,放他進來。
巫騰先是看見了守在床邊的楚南冠,然后看了看放著帷帳的床,里面隱約露出燕半雪的人影來。
巫騰一時躊躇,沒說話。
放下的帷帳隔絕了靈力,這大概是燕半雪最后的警惕,帷帳外的人判斷不出他的虛弱或強大。
楚南冠傳音問巫騰:“什么事?”
巫騰比紫蘇干脆得多:“南域鬼王杜松來了,說是來探病。”
杜松和燕半雪早就撕破了臉,但他厚著臉皮假惺惺的來探望,不到域主的級別,還真沒法直接回絕了他。
楚南冠想了想,傳音叫醒了燕半雪。
燕半雪醒得很快,睜眼的瞬間人還迷糊著,等眼睛睜開,他從床上坐起來,就完全清醒了。
寢殿的帷帳很特殊,從外向里看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但從里往外看,卻是相對清晰的。
燕半雪看到了楚南冠投來的視線,藥師的注視無聲且平靜,卻讓燕半雪有些不自在。
他咳了一聲,然后才轉向同樣看著自己的巫騰:“什么事?”他似乎在半睡半醒間聽見楚南冠說了原因,但迷迷糊糊并不真切,于是求證道,“杜松來了?”
“是。”巫騰回復,“他知道您帶了藥師回來,帶著一個隨從,提了禮物來探望。”
燕半雪在這一問一答間運轉靈力,帷帳掀開,禁制解除,流淌而出的是若有若無的、在刻意收斂后顯得極為厚重的靈壓,與全盛時并無兩樣。
巫騰從不多嘴,甚至都不會多給一個不該有的眼神,對著燕半雪行了一禮,等待吩咐。
燕半雪揮手示意他不用多禮,嘴上說著:“在花園里擺個小宴,先讓他坐會兒,我馬上過去。”
巫騰領命退下,離開時關上了殿門。
寢殿大門合上,燕半雪虛睨了一眼,腰一塌,整個人松懈下來:“楚南冠。”
他的靈力有了不穩(wěn)定的起伏,像是在將睡未睡似醒非醒間掙扎。
楚南冠在他出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探過手去,燕半雪話音落下,他已經(jīng)扣住了對方的脈門。
這回不是探脈時的虛虛一搭。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燕半雪抬眼看過去,欲睡未睡的疲憊沒有掩飾的出現(xiàn)在燕半雪臉上。
楚南冠說:“放松。”他把自己的靈力探進了燕半雪的脈門。
鬼修其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靈脈,畢竟他們已經(jīng)沒了肉身,每個人的靈力運轉都按照自己最習慣的方式進行,所以普通藥師根本沒法醫(yī)治鬼修的病痛。
燕半雪應當算是鬼修中容易醫(yī)治的,他以人修的習慣運轉靈力,然而鬼修的特殊性讓他體內的靈力運轉也在一定程度上與人修不同。
這種不同雖細微卻極重要,楚南冠的靈力在燕半雪的靈脈中游走,仿佛比燕半雪自己還熟悉他的靈力運行。
燕半雪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楚南冠的靈力實在算不上柔和,就像是行針一般,雖然不疼痛,但也絕對算不上舒適。
另一個人的靈力在自己的靈脈中招搖過市,燕半雪控制著自己不去反抗已然竭盡全力,他下意識的喘息了一聲,聲音出口,才陡然反應過來,而這一分神,靈力不受控制的去阻楚南冠的路。
“別分神!”楚南冠立刻出聲,語氣是難得的嚴厲,他的靈力依然在往前走,充滿攻擊性的沖破了燕半雪的防御,繼續(xù)深入。
靈力的沖突讓燕半雪體內炸開尖銳的疼痛,他極其艱難的壓制著自己反抗的本能:“這算是什么治療方式?”
燕半雪沙啞的問著,去看楚南冠,才發(fā)現(xiàn)對方耳朵變尖了,顯出了鮫人的特征,而他額頭上已經(jīng)是一頭的細汗。
困頓又疼痛的西域域主這才察覺,在體內游走的靈力沒有了一貫的偽裝,帶著獨屬于鮫人的寒涼。
楚南冠的動作其實已經(jīng)足夠柔和,但靈力的特性還是讓燕半雪足夠的不舒服。
楚南冠很簡單的解釋了一句:“化藥。”
沒有時間讓燕半雪自行消化藥效,那就只能借助外力,而能貫通陰陽的鮫人靈力,用來輔助鬼修再合適不過。
化藥化藥,靈力是引子,楚南冠送進燕半雪體內的靈力實打實的增強了燕半雪,自己是半點都收不回來的。
燕半雪原本的品階不低,楚南冠雖然只在他體內走了兩個周天,但消耗的靈力極多。
治療結束,燕半雪久違的神清氣爽,但楚南冠從他脈門上移開的指尖卻帶了一絲顫抖。
燕半雪盯著他,猶豫著要不要給他擦一擦汗:“你……你沒事吧?”
楚南冠閉了下眼,緩緩坐直身體——他一直前傾著湊床上的燕半雪,他藏起鮫人的特征,語氣恢復一貫的冷淡:“沒事。”
他用袖里乾坤翻出燕半雪給的羅剎面具:“走吧。”
燕半雪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楚南冠自己抹去了一頭的汗,扣上羅剎面具:“去見見來者不善的南域域主。”
燕半雪猶豫了一下,推著楚南冠往外走:“你沒必要和我一起去。”
“南域域主來探你的病,我是你的藥師,還和他有仇。”楚南冠選的角度很偏僻,聽上去倒是理由充足,“既然你們也不是朋友,那我就沒必要回避。”
燕半雪的花園很精致,頗有些曲水流觴的意境,可惜酆都永夜,花園再精致都是暗沉沉的,而黑暗中汩汩流淌的弱水,總讓人覺得寒涼。
花園里有光,是螢火的顏色,談不上冷也說不上暖,倒是擺在涼亭里的小席面周圍的風燈,透著柔和的暖光。
而這暖光一照,隱在黑暗里的植物便能看分明了,是和曲水流觴的江南風味頗為對立的旱地植株,很有些倔強堅硬。
楚南冠消耗頗大,一路被燕半雪推過來,也就草草掃兩眼,精神大多集中在暗暗平復疲倦上。
黑夜中的暖光總是格外分明,楚南冠意識到到地方了,將注意力放到外物上,在察覺這花園別具匠心的同時,也聽到了南域杜松粗啞的聲音:“嘿,燕域主,你對你的藥師真的是寵得很啊。”
他明顯話里有話,燕半雪卻像是沒聽出來似的,笑著接了口,同樣是話里有話的腔調:“畢竟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藥師,當然奉為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