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半雪說了不醫,也不需要楚南冠去開口回絕。
西域域主府正殿上,燕半雪將手籠進袖子,一邊聽著殿上慷慨激昂的陳詞,一邊捏了個訣,傳音楚南冠:“往后退一點。”
楚南冠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寢殿外的紫蘇見他退了,立刻就想往前進,沒成想轟隆一聲,敞開的寢殿大門狠狠的在他面前拍上,同時燕半雪的聲音通過鬼修印記傳到他耳中:“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紫蘇臉上的神色變了變:“域主——”
燕半雪根本不聽他要說什么,單方面切斷了傳音。域主切斷傳音,下屬想要繼續聯系,就得看域主接受不接受了。
紫蘇扶著姚郡的手陡然收緊,重傷的姚郡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
紫蘇放松了手上的力氣,看向同伴,姚郡已經不清醒了,不能再拖下去。紫蘇咬了咬牙,最后看了眼緊閉的殿門,扶著人疾步離開。
楚南冠傳音燕半雪:“他們走了。”
“那就沒事了。”燕半雪將兩手支在膝蓋上,擺出了認真傾聽,又帶著攻擊性的動作,和楚南冠的傳音卻平靜得很,“誰來都別開門,等我回來。”
楚南冠聽著這話覺得別扭,但懶得爭辯什么,簡單的答了聲“好”,就退回浴池繼續自己被打斷的修煉。
燕半雪回來的時候,楚南冠收束靈力,雖然也算是被中途打斷,但就像是睡至飽足時被人叫醒,已經沒了之前的恍惚之感。
酆都常夜,難辨光陰流逝。楚南冠以自己的修行狀態判斷,至少已經過了六七個時辰。
阿末抱著自己的尾巴沉在水底睡覺,寢殿大門開啟的動靜讓他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楚南冠沒管他,自己迎出去,燕半雪出去這么長時間,大概需要自己盡一盡藥師的義務了。
還沒等楚南冠繞過影壁,就聽見“嘭”一聲,是寢殿大門合上的聲音。
楚南冠心頭一跳,繞過影壁就看見燕半雪疾步走來,然后往床上一倒。
進門時平穩的靈力,在大門合上后透出外強中干的味道。楚南冠繞到床邊,見燕半雪皺著眉頭躺在上面,連眼睛都懶得睜。
床邊有一道腳踏,太窄,輪椅上不去,楚南冠撐著輪椅扶手,把自己挪到床沿上,然后抓過燕半雪的手把脈。
柔軟的床鋪因另一個人的重量微微凹陷,燕半雪半睜開眼看過去,他聽見楚南冠問:“和人動手了?”
燕半雪頭很疼,聽楚南冠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東西,以至于藥師冷清的聲音顯得格外柔和。
燕半雪一邊想著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的因禍得福,一邊從喉嚨里擠出個氣音:“嗯。”
他既是因為傷痛懶得廢口舌和楚南冠說酆都的污七糟八,也是真的不想楚南冠知道這些。雖然楚南冠確實不止是個藥師,但他燕半雪的確是讓他以藥師的身份來的酆都。既然是藥師,就沒必要操心藥師身份之外的事情啊。
燕半雪的治療楚南冠未曾借過他人之手,而楚南冠作為藥師,技藝也的確高超,即使燕半雪什么都不說,楚南冠也能從燕半雪現在的狀態中判斷出他是和什么品階的人交了手,根據燕半雪靈力紊亂的程度,楚南冠甚至能判斷出他大概用的是什么等級的招式。
回來短短一天,燕半雪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酆都西域內部顯然也不是多么的太平。
楚南冠什么都沒問,從袖里乾坤抓了幾個藥瓶出來,各抖了幾顆出來送到燕半雪嘴邊:“吃了。”
燕半雪半瞇著眼,直接一伸脖子,從楚南冠手里叼走了藥丸。
藥丸大大小小數量也不少,燕半雪為了一口吞掉藥丸用上了舌頭,舌尖不可避免的擦過楚南冠的掌心。
兩人均是一愣。
然后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般,收回手的收回手,吞咽藥的吞咽藥。
燕半雪噎得慌,抬手用靈力勾桌上的茶杯,然而不知道是楚南冠的藥丸迅速起效了,還是他比自己料想的更虛弱,靈力運轉居然中斷了一下,茶杯飛到半路忽然失去依托,直直往下墜。
楚南冠頭都沒抬,繼續用袖里乾坤擺出新的瓶瓶罐罐,靈力卻已經探出去,托住茶杯端了過來,送到燕半雪手邊。
燕半雪一口喝干杯中的水,轉著茶杯,看楚南冠拿出來的東西,那些瓶瓶罐罐比之前的大了許多,看上去像是裝膏劑的。
果然就見楚南冠拿出了研磨碗,用不同的干凈木勺,從罐子里挖出膏劑放進碗里。
那些膏劑顏色豐富,有尋常的棕褐色,有通透的碧色,有金燦燦的琥珀色,亦有透明的。
內服的藥果然在起效,燕半雪頭疼減弱,身上的不適也略微消解,但與此同時,藥效帶來的那股暈乎勁也開始上頭。
他半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著楚南冠動作:“真是大開眼界啊。”
混合后的膏劑是半透明的淡青色,晴空一般,好看是好看,但作為膏藥,這顏色十分奇怪。
“脫衣服。”楚南冠用砭石舀出一塊藥膏,“外敷。”
燕半雪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側躺著解開腰封,然后借一個翻身的動作,把衣服給脫了。
鬼修身上的皮膚和他的臉一樣白,帶著點陰慘慘的感覺,顏色仿佛紙糊,然而伸手摸上去,除了溫度過于低了些,和常人沒太大區別。
鬼修本源是黑黢黢一團魂霧,但不能完全擺脫身前的習慣,以人身入鬼道的,依然習慣塑出一身血肉來。
一道道青紫的痕跡在燕半雪慘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醒目,有些傷口頗深,邊緣滲血,但再往深處看卻沒有骨肉經脈,而是一團看不清的黑。
燕半雪瞇著眼睛,看著快要睡著了,姿態安適,背后的肌肉卻在楚南冠把膏藥抹上傷口的時候驟然緊繃。
他不是不知道疼,只是習慣了。
楚南冠坐在床沿不方便動,燕半雪躺得歪斜,以至于楚南冠伸長了手也夠不到燕半雪身體另一側的傷口。
“你……”一句話才剛剛起了最開始的一個音節,楚南冠見燕半雪閉著眼睛,便驟然收了聲。
藥師心道“算了”,化出鮫尾,盤上床,往燕半雪身側挪了挪。
誰知燕半雪也在這時候往楚南冠這邊蹭了過來,他并沒有睡著,但也已經在半夢半醒之間了,動作不夠利索,用手撐著床借力,然后一揮手摸到了什么涼而滑的東西。
燕半雪觸電似的收回手,猛地睜開眼睛,藥效帶來的困倦在瞬間飛遠:“你——”他摸到的果然是楚南冠的尾巴。
“別動。”楚南冠淡聲說了句,繼續給燕半雪上藥。
燕半雪盯著近在咫尺的鮫尾,看見上面的鱗片微不可查的張合了一下,虹彩水波似的淌過,就知道楚南冠也是不自在的。
燕半雪小心翼翼的收攏手指,和那條尾巴保持一個安全距離,視線卻挪不開。
楚南冠的尾巴是很淡的青色,有珍珠似的光澤,隨著光線的角度會有細微的顏色變化,漂亮精致似乎十分無害。但燕半雪還記得,之前在香山別院,鮫人如何用尾巴做武器,收割一條條生命。
燕半雪的視線像是有溫度一樣,楚南冠被盯得很不自在。
但鮫人在陸上實在是不靈活,楚南冠這會兒還要用一只手撐著床,才能維持平衡,根本沒法把尾巴挪個位置。他被看得不耐,用袖里乾坤扯出塊棉巾,蓋在燕半雪眼睛上。
燕半雪短促的笑了一聲,老老實實趴著讓楚南冠上藥。
燕半雪消停了,卻又有別的麻煩找上門。
寢殿大門上有結界,可以隔絕靈力,卻不隔音,外頭請見的喊聲毫無阻礙的傳遞了進來。
聲音很熟悉,是楚南冠才拒絕過的人,紫蘇。
燕半雪掀開棉巾,伸手去拽衣服,眼神里沒有半分困倦。
治療被打斷,楚南冠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心里卻是惱了:“你呆著。”
他滑下床,扯過輪椅坐上,往門前去了。
燕半雪坐起來,披上衣服,倒是真的沒有離開床,饒有興味的看著楚南冠的背影。
隔著厚重的寢殿門,楚南冠冷聲問紫蘇有什么事。
紫蘇沒有回答,只是問:“聽說域主已回寢殿,敢問他現在可在?”
沒有隱瞞的必要,楚南冠回答:“在。”
紫蘇又一次的請見燕半雪:“紫蘇求見域主!”
楚南冠直接回絕他:“燕半雪現在在接受治療,不方便見你。”
紫蘇只敢尊稱“域主”,楚南冠直呼“燕半雪”。心情不好的藥師在細節上壓了壓人。
燕半雪翹起嘴角,門外紫蘇頓了下:“域主他,傷得很重么?”
這話不好接,楚南冠倒是不覺得為難,把問題拋了回去:“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燕半雪回酆都的時候,雖然介紹楚南冠為“恩人”,但他帶一個藥師回來,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再多的掩飾都是徒勞,燕半雪的確帶著傷。
但他到底傷得多重呢?
是一直在強撐,還是基本痊愈,只是用藥師做幌子,假裝虛弱,好騙出魑魅魍魎?
這個問題值得琢磨,又實在是捉摸不透。
而紫蘇兩次三番的來找燕半雪,到底是真的有事,還是卡著點來試探燕半雪的,也很值得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