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孝禮興沖沖地把王定遠拉到堂屋中的文太公面前。
　　文孝禮：“阿公，這位就是王定遠兄。”
　　王定遠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太公您好……”察覺到不妥，他又立刻改成雙手作揖，給文太公鞠了個大躬：“您老過年好。”
　　王定遠的行為顯然取悅了文太公，他呵呵笑著說：“好好，早就聽孝禮提起你，說你們是莫逆之交。”
　　王定遠：“當初我和孝禮一起在省城中學讀書，我雖虛長幾歲，但功課底子并不扎實，多虧孝禮幫助，才不至于被先生打手心。”
　　文太公：“王先生太謙虛了，孝禮都跟我講了，當初他年紀小，不懂事，在學校闖了不少禍，得你多方關照，才能順利畢業，聽說現在是黃埔軍校畢業？了不得，王先生大才呀。”
　　王定遠：“不敢當不敢當，太公您是長輩，就叫我定遠吧。”
　　文太公：“好，定遠，這里野嶺荒僻，簡屋陋室，要是不嫌棄，就多住幾日，趕上過年，我們這里也鬧熱得很呢。”
　　王定遠：“謝謝太公，那我就打攪了。”
　　文孝義舉著一大掛鞭炮跑進來：“阿公，哥，聽說客人到了？”
　　文太公嗔怪地：“象啥樣子，都多大了還這么毛毛躁躁的，還不過來給王先生見禮。”
　　文孝義有些不好意思，轉向王定遠，意識到手里還拿著鞭炮，連忙藏到身后，給王定遠鞠了一個躬：“王先生好。”
　　文孝義的舉動逗得王定遠和文孝禮都笑了起來，連文太公也翹起了嘴角。
　　王定遠：“是孝義吧，你哥在信里沒少提到你，要不嫌棄，以后你我也兄弟相稱吧。”
　　王孝義眼睛一亮，大聲答應了一句：“定遠大哥。”
　　眾人都是一笑。
　　文六順快步進來：“老太爺，鄉親們來了……”
　　文太公：“請，請，都請進來。”
　　水上飛和水魚兒手里拎著幾條大魚，和一眾拎著籃子、背著簍子，明顯家境貧困的鄉鄰一起走了進來。
　　水上飛：“文太公，給您拜年。”說著一躬到地，水魚兒也跟著行禮，捧上手里幾條大魚。
　　文太公示意文六順接過魚，親切地：“水上飛，水魚兒，謝謝你們的禮，給你們爹守完孝了？”
　　水上飛：“是，多虧文太公幫襯，我和幺妹感激不盡。”說著又是一躬。
　　水魚兒也說：“謝謝文太公。”
　　文太公點頭：“你們都是懂事的娃兒，過了年還來碼頭干活吧，你爹在天之靈也就放心了。”
　　水上飛拱手：“謝文太公。”
　　孝禮、孝義、文六順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王定遠卻在看新鮮。
　　一個婦人手挽籃子，帶著一個小男孩過來給文太公行禮：“文太公，您大吉大利，長命百歲。”
　　男孩跪下磕頭：“太公長命百歲，富貴平安。”
　　文太公想了想：“你是田有全的堂客？娃兒的病都好了？”
　　婦人一拉手里的孩子：“好了好了，要不是您給賒了藥，我都怕娃兒跟起他爹去了。”
　　文太公笑呵呵地：“大喜的日子不提傷心事，日子過得就好。”
　　婦人恭恭敬敬地將手里的籃子奉上：“要得要得，這是家里頭養的雞，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起。”
　　文太公笑著示意文六順收下籃子，婦人滿臉歡喜地鞠躬退下。
　　又有其他鄉鄰送上自家的雞蛋、臘肉，甚至辣椒、包谷。
　　一邊的王定遠好奇地問身邊的孝禮：“孝禮，這是？”
　　文孝禮：“文家有祖訓，不管是族人還是鄉里，遇弱扶弱，遇貧濟貧，能幫的都得幫一把，幾百年下來，靈秀山五嶺十九寨的鄉民遇事都給我們文家幾分薄面，逢年過節的，送禮的人也就多了，禮不論大小，都是心意，不能不收。”
　　王定遠感嘆：“急公尚義，百年大族果然不同凡響，你阿公的威望也好生了得呀。”
　　孝禮、孝義聽了這番夸獎，心中喜悅。

　　熱鬧的羅龍鎮街市上，文孝禮、文孝義和王定遠說笑著相攜走來。
　　王定遠處處都覺得新鮮：“難怪你邀我來這里過趕年，還真是熱鬧。”
　　文孝禮：“這才剛開始，趕年可是我們這里最隆重的節日。”
　　王定遠：“我聽說你們族人的祖先過趕年是為了上戰場？”
　　文孝禮：“是，傳說柱國光祿大夫秦良玉秦夫人帶兵北上勤王，有一年正趕上臘月除夕年關，秦夫人決定犒賞三軍，一來鼓舞士氣，二來也讓大家提前過個年，后來秦夫人率“白桿兵”血戰渾河，收復永平四城，這提前過年的習俗也就一直延續下來了。”
　　王定遠感嘆：“了不起的女人呀。”
　　文孝義：“是啊，那可是個真正的女將軍，明朝的崇禎皇帝御筆四章表彰戰功，明史上都有的記載。”
　　文孝禮：“我們這里的女娃與眾不同，平常都打著綁腿，可是出了名的彪悍哦。”
　　王定遠這才注意到街上的妹娃果然都打著綁腿，不禁感嘆：“真的喲。”
　　文孝禮：“我們先祖追隨戚繼光戚大帥東南抗倭，也跟著秦夫人北上援遼，男人們外出千里殺寇，女人們就要站出來保衛家園，所以我們這兒民風尚武，不論男女，多少都要學點武藝。”
　　王定遠：“難怪啊，你這大過年的還挎著槍。”
　　文孝義：“這槍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才求阿公弄來的寶貝，真正德國造，除了吃飯睡覺，他總帶著。”
　　王定遠：“你哥槍法不錯，我見識過，孝禮，你不如也考軍校吧，黃埔是個能學真本事的地方。”
　　文孝禮剛要說話，卻突然被文孝義拉住了胳膊：“哥，你看那邊……”
　　眾人望去。
　　街角。海有力帶著兩個手下，正攔住一個老人打罵，老人苦苦哀求，海有力卻全然不顧，只是命令手下把老人的筐翻了個徹底，東西能搶的都搶了過來。
　　海有力：“見了老子就腳底板抹油想逃，跑呀，你跑的了么？還錢！”
　　老人拼命護著自己筐里的東西：“海少爺，海少爺，說好過了年才還錢的，這點東西是我們全家過年的口糧，求求您給我們留口飯吃吧。”
　　海有力惡狠狠地踢了老人幾腳：“沒錢還債，有錢過年，你當我是冤大頭啊，有錢就給我先還債，不然小心我的拳頭。”
　　海有力說著就揚起了拳頭，卻被旁邊伸過來的一只手抓著了手腕。
　　海有力回頭，發現是文孝禮。海有力想掙脫文孝禮的手，卻怎么也掙不開，不禁大怒：“文孝禮，你做哪樣？”
　　文孝禮：“海有力，你做哪樣？！光天化日的，眼里沒得王法啦。”
　　路過的人群圍攏過來，相互議論紛紛。
　　文孝義扶起老人，讓他先行離開。王定遠緊張地注視著文孝禮，隨時準備上前幫忙。
　　海有力終于從文孝禮手里掙脫出來，見周圍人群指指點點，又是尷尬又是氣惱：“你莫囂張，手伸長了被刀砍，羅龍鎮的天不是你文氏一家撐起的。我做哪樣你管不起。”
　　文孝禮理直氣壯，挺胸上前：“彭公爺爺睜法眼，鄉里事情鄉里管，你敢行惡不仁義，我就敢管你個龜兒子。”
　　海有力惱羞成怒，猛地去拔身邊手下身上挎的槍，剛一回頭，文孝禮的槍已經指到了他的頭上。
　　王定遠連忙上前，卻被文孝義一把拉住。文孝義：“定遠哥，一個對一個，這時候我們不能上。”
　　文孝禮冷冷地：“海少爺，槍不是你這個用法。”
　　海有力犯起渾，不肯輸了面子，摞起袖子，豁出去似的喊了起來：“有本事你就開槍，你開槍呀，我海有力橫行鄉里，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英雄好漢。”
　　文孝禮用槍直頂著海有力的頭，大聲呵斥：“憑你也配稱英雄好漢，別臟了好漢的名頭……”

　　高高的祭臺上，旗幡招展，各寨的旗子也在其中，肅穆又喜慶，香案上擺著整整齊齊的供品……
　　一排扎著紅綢的牛角號吹了起來……
　　祭臺兩邊，兩人抬的號角也被吹響……
　　牛皮大鼓也敲起來了……
　　穿著民族服裝的群眾不斷從四方涌來，涌向祭臺前面……
　　文九叔公、田五叔、喬山伯等寨首、長老們也在人群當中……
　　人們來到祭臺前停步注目……

　　文孝禮和海有力還在對峙，號角聲傳來，街市上的眾人都是一頓。
　　文孝義大喊了一聲：“哥，吉時到了。”
　　人群紛紛擦肩而過，奔向祭臺。
　　文孝禮把槍放了下來，海有力的兩個手下也連忙把海有力拉得離文孝禮遠了兩步。
　　文孝禮不屑地：“吉時到了，要不是過節，我今天饒不了你，你最好還是老實點兒，不然下次再讓我碰到，我決不客氣。”說著轉身拉著王定遠和文孝義一起走開。
　　海有力還要不服地追上去，卻被兩個手下死死拉住。
　　周里金匆匆趕來，一把拉住海有力：“少爺，你咋個還在這里穩起？鎮長到處找你呢。”
　　海有力這才放下袖子，跟著周里金匆匆離去。

　　祭臺上，牛角號再次吹起……
　　兩人抬的號角也再次被吹響……
　　牛皮大鼓敲得震天響……
　　炮仗隊鳴放火銃……
　　一片聲音過后，梯瑪走來，大家也逐漸安靜下來，都注視著梯瑪。
　　祭臺下文太公和海鎮長、文九叔公、文七叔公、楊樹伯、喬山伯等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田田、蘭蘭、冉天放、楊巍山、任三妹等楊家班眾人也在人群中，田田蘭蘭特別顯眼。
　　人群中還分別有幺孃、朝天椒、賽鳳仙、水魚兒、水上飛、秀秀、守信等人……
　　文孝禮和文孝義、王定遠匆匆趕到，在人群中站好。王定遠雖然還不太了解情況，但也沒多說，和大家一起望向祭臺上的梯瑪。
　　海有力也及時趕到，卻擠開人群，直接站到了海鎮長身邊，惹來周圍眾人一致側目。海鎮長瞪了兒子一眼。
　　祭臺上，梯瑪一手搖鈴，一手持幡，舉手向天……
　　兩個帶著儺面具的人，舉手抬腳，動作緩慢地舞動起來……
　　梯瑪邊舞邊唱，依依呀呀……
　　更多帶著儺面具的人嘴里尖聲呼嘯著從祭臺兩邊沖到梯瑪身邊，把梯瑪圍在中間……
　　梯瑪揮舞著手里的幡和搖鈴，動作越來越快……
　　面具舞者的動作剛勁激烈，嘴里也是嘯聲陣陣……
　　臺下眾人人人屏息，不自覺地站直了身子……
　　梯瑪突然停止動作，直立不動。
　　面具舞者也停止動作，一起跪在梯瑪身邊……
　　梯瑪張開雙臂舉向天空，大聲吟唱著古老的祭祖文：“嗟我始祖，廩君巴王，族脈相緒，人脈大昌。卒俱漠野，得營農桑。薪火相傳，氏族發祥。謐為廩君，廩者貯糧……”
　　臺下眾人大家都是神情肅穆，望著祭臺上的梯瑪。田田、蘭蘭表情虔誠。
　　一排鳥銃向天扣響……
　　牛角號再次響起……
　　牛皮大鼓再次敲起……
　　梯瑪：“巴人后裔，彭公子孫，祭祀先祖，跪……”
　　祭臺下，以文太公、海鎮長等人為首，全體跪拜下去……
　　文九叔公、文七叔公、楊樹伯、喬山伯、田五叔、各寨首，相繼跪下……
　　鄉民們一片又一片地跪下去……
　　田田、蘭蘭、冉天放、孝禮、孝義等人的表情莊重，也跪下去……
　　幺孃、朝天椒、賽鳳仙、水魚兒、水上飛、秀秀、守信等人十分虔誠……
　　王定遠看周圍人都跪下了，連忙也跟著跪了下去。
　　梯瑪：“一叩首，敬天地四方。”
　　眾人一拜。
　　梯瑪：“二叩首，敬諸神萬靈。”
　　眾人二拜。
　　梯瑪：“三叩首，敬先祖先民。”
　　眾人三拜。
　　梯瑪：“禮成。”
　　眾人站起，都是面帶笑容。田田、蘭蘭、冉天放、孝禮、孝義、王定遠等人也露出笑容……

　　山路上，天弓虎和李威、倉滿騎在馬上，帶著一眾虎幫土匪，人人全副武裝，前面的一隊人更是個個一肩背刀，一肩挎槍，浩浩蕩蕩向山下走來。
　　天弓虎和李威等人帶隊轉過山路，羅龍鎮近在眼前了，天弓虎的臉上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
　　天弓虎：“倉滿，我打頭陣，你從后面包抄。”
　　倉滿點頭應是。
　　天弓虎和李威帶著走在前面的那隊人繼續向鎮里走去，而倉滿示意身后的另一隊人馬跟著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羅龍鎮廣場上，刻有“忠勇尚義”四字的牌坊上掛著大紅綢緞，牌坊下臨時搭起用于表演的舞臺，周圍用彩布圍起，透著喜慶。
　　舞臺一側搭著“貴賓”的看臺，幾案座椅已經擺好。文九叔公、田五叔、喬山伯等寨首、長老們已經陸續就坐。中間的正首主位是空著的，顯然那是給文太公留的。
　　楊樹伯扶著文七叔公，一邊說話一邊和其他人打著招呼，已經坐下的文九叔公、田五叔等人紛紛欠身跟二人回禮，楊樹伯和文七叔公挨著坐到上首位置。
　　鄉民們也紛紛向看臺涌來。
　　海鎮長帶著海有力、周里金等手下走來，邊走邊向寨首和長老們作揖問好。
　　海鎮長寒暄著：“七叔公、九叔公，您二老過年好。”
　　文七叔公、文九叔公禮節性地拱手還禮：“過年好。”卻并不起身。
　　海鎮長又轉向楊樹伯：“楊樹兄，過年好。”
　　楊樹伯拱手作揖，淡淡地：“海鎮長，過年好。”也是一直坐著，并未站起。
　　海鎮長一臉親切地：“楊樹兄，莫喊啥子鎮長不鎮長的，大家鄉里鄉親，不必這樣客套嘛。”
　　楊樹伯微笑不語，他一抬眼，立刻來了興致，大聲道：“太公來了，文太公過年好！”他忙起身拱手。
　　文太公帶著文孝禮、文孝義、王定遠、文六順等人來到，大家紛紛站起，熱情相迎，作揖行禮，互道新年好，問候身體，喜慶祝福，一片熱鬧。
　　海鎮長被甩在一邊，臉色陰沉。他又不好坐下，只好等著文太公來到眼前，立刻換上一副笑臉，拱手道：“文老太爺，看您這氣色，這精神頭，簡直越活越年輕，壯如牯牛，氣如猛虎。”
　　文太公也馬上笑笑，禮貌地：“海鎮長，過獎了。我文某不過虛活年歲，頂不得事嘍。”
　　海鎮長：“講哪里話，羅龍鎮只要有您在，那肯定是年年風調雨順，月月豐衣足食。”
　　文太公也假意恭維道：“海鎮長你太客氣了，你是一鎮之長，是我們的父母官，有你坐鎮，我們心里才踏實啊。”
　　海鎮長哈哈大笑，文太公的話說得他很受用，忙拱手：“請，請上座。”
　　文太公：“請！”
　　二人落座。文孝禮和王定遠按規矩陪站在一邊。
　　文孝義跑到一邊，和眾人一起點燃了鞭炮。
　　舞臺這邊。鞭炮一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幾乎同時，鑼鼓、弦樂齊鳴，人群歡呼陣陣，田田和蘭蘭擠在臺前，一起歡呼……
　　文孝義跑回文孝禮旁邊，大叫著：“哥，定遠哥，開始了開始了。”
　　一盞盞花燈被高舉起來，左右上下地舞動……
　　一張方桌、二張方桌、三張方桌……六張方桌被拼在一起，搭成兩個高臺……
　　歡呼聲中，楊三叔高舉花燈舞動，兩個唱旦角的演員踩在班眾的手上，被班眾拋扔到高臺之上，擺了個造型……
　　臺下，楊巍山悠長嘹亮地一聲喊唱，臺下眾人都安靜了下來，緊跟著冉天放一聲同樣嘹亮高亢的應和，把臺下眾人的情緒又調動了起來……
　　更大的歡呼聲中，冉天放和楊巍山翻著跟頭，從臺下一躍上了高臺，與唱旦角的演員齊舞亮相……
　　田田、蘭蘭和不遠處的母親任三妹，以及臺下的眾人沸騰了，大聲地又叫又跳，給楊家班叫好。
　　幺孃、朝天椒、賽鳳仙、水魚兒、水上飛、秀秀、孝信等人分散在人群中，也各自高興地看著、喊著好……
　　看臺這邊。
　　文孝禮一邊鼓掌一邊給王定遠介紹：“這是川河寨的楊家班，是我們羅龍鎮最著名的花燈班子，連小娃兒都會說，過年不看楊家班，必定后悔一整年。”
　　文孝義也興奮地：“別家的花燈班子主要是唱和舞，楊家班還帶了真功夫，有些動作又驚又險，定遠哥你看了就曉得了。”
　　舞臺上。兩個高臺上的冉天放和楊巍山正和各自的旦角搭檔，邊舞邊齊唱喜慶的花燈曲……祝福新年。
　　臺下眾人看得聚精會神，連“貴賓”看臺這邊的看客們也都忘了說話交談，看的津津有味。
　　一個家丁匆匆跑來，湊到文太公耳邊低語一句。
　　文太公一驚：“虎幫進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