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5年初川東南 】
群山聳立,郁郁蔥蔥,清水江繞山而過……
江面上,一只船隊駛來……
領頭的船頭佇立著文孝禮,他背手望向遠處,玉樹臨風,派頭十足。
船上的艄公喊著號子、劃著槳……
每只船桅上的“文”字旗迎風飄揚……
幾個全副武裝的護商隊員則分立兩邊,注視著沿途岸上的情況……
文孝禮意氣風發地大聲吆喝著:“伙計們,前面就是羅龍鎮了,你們的爹媽、老婆孩子在家里等著呢,都給我鼓起勁兒劃,回去賬房領賞領酒領山貨,準備回家過趕年嘍!”
眾人高興地:“要得!”
船快速向前駛去。
岸邊山崖上,一隊戴著各式儺面具的土匪紛紛在樹后、巖石后埋伏著,準備戰斗。
為首的李威在兇惡的儺面具后面喘著粗氣,觀察著船隊的動靜,并舉起了槍。
土匪們個個舉槍瞄準了船隊。
船上的文孝禮突然皺起了眉毛,他仿佛感覺到了什么。
一旁的家丁文三兒看了看文孝禮,湊過來問:“大少爺,咋了?”
文孝禮:“我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抬眼往岸邊山崖上一看,仿佛看到了人影,他剛喊了聲:“不好,有人!”
李威大喊一聲:“打……”
槍聲齊鳴……
文孝禮連忙藏身到貨物后面,掏出腰間的盒子炮就打,并大喊:“不要亂,給我打!”又對艄公們:“你們幾個快漿加速……”
護商隊員紛紛舉槍還擊。
艄公們奮力搖漿。
雙方激戰,槍林彈雨……
船上,文三兒胳膊中彈,手里的槍也掉了。
文孝禮忙喊:“文三兒……”他回頭奮力還擊,并且再次催促:“快,快劃……”
快漿劃動江水……
船隊明顯加速,在槍林彈雨里穿了過去……
山崖上,李威連開幾槍,一把拉下儺面具,哈哈大笑:“姓文的,這回讓你曉得我虎幫的厲害!”
文家大門口很是威嚴,石獅子佇立,兩邊由背著鳥銃的家丁把守著。
衣衫有些凌亂的文孝禮帶著護商隊員們走來,其中受傷的文三兒被兩人攙扶著,眾人匆匆走進了大門。
文太公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垂眼品著手里的香茗,面無表情。
守在一邊的大管家文六順有些擔心,看了一眼文太公,欲言又止。
文孝禮大步走了進來,文六順放心了一半,躬身轉向文太公。
文六順:“大少爺回來了。”
文孝禮:“阿公。”
文太公抬眼看見文孝禮,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碗站了起來:“孝禮,查出來了沒有?誰開的槍?”
文孝禮搖了搖頭:“那些人都戴著面具。”
文太公思索著踱了兩步,冷笑了一聲:“還蒙上了臉,那是怕我們認出他們來,我看八成就是附近山頭上的。”
文孝禮:“您是講……八卦嶺的虎幫?”
文太公點頭。
文孝禮:“那就對了!阿公,虎幫幾次三番地偷運私鹽,明目張膽地搶我們文家的生意,現在又襲擊我們文家的船隊,我們不能就這樣忍了。”
文六順:“是啊老太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虎幫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越界來搶我們的飯碗了,您看……”
文太公眉毛一挑,意味深長地:“貨過靈秀山,向來是由文家走水運,羅龍鎮的鹽也是文家來買賣,看來這些百多年的規矩他天弓虎是不肯守起了。”
文孝禮和文六順都想說話,卻被文太公抬手制止。
文太公:“先過年,畢竟是喜慶的日子,等過了十五,我文家必定要他虎幫給出個交代。”
川河寨,家家戶戶門楣掛紅;門窗、豬圈、雞籠甚至大樹上都貼著喜慶的窗花和“壓歲錢”;吊腳樓上到處掛著成串的臘肉、包谷、辣椒……
在鄉親們“啟燈嘍、啟燈嘍”的歡呼聲中,兩只雄獅騰躍、舞動……
大人小孩追隨著舞動的雄獅,很快形成了一條長龍,在寨子里穿梭……
人群隨著獅子潮水般涌向楊家……
鑼鼓聲中,兩只獅子躍進了楊家院子大門,然后是一番閃轉騰挪,人立跳躍,在圍觀眾人的歡呼聲中蹦蹦跳跳地跑向堂屋……
班主楊巍山從堂屋中走出,仔細看著舞動的獅子,獅子也搖著獅頭,看著楊巍山,蓄勢待發,老伴兒任三妹緊跟在身后……
兩只獅子相互看了看,象約好了似的,一起躍起,向堂屋沖去……
楊巍山猛地抓過身邊人手里舉著的長桿花燈,用燈桿掃向獅子……
獅子左突右閃,靠近門邊,想沖進門去……
楊巍山左攔右擋,將靠近門邊的獅子毫不留情地擋了回去,又突然抬腿踢向兩只獅子的腳下……
兩只獅子連忙跳向兩邊,到底站立不穩,摔倒在地,雖然獅子一個翻滾站了起來,但樣子十分狼狽……
圍觀的眾人一陣大笑,鑼鼓和琴師也都笑得住了手,楊家班的楊三叔更是笑得開懷……
楊巍山柱著燈桿,大喝了一聲:“都鬧夠了,還不給我出來。”
田田掀開獅頭,一臉赧然地叫了一聲:“爹……”
蘭蘭也摘下獅頭,有些不服氣地抱在懷里,叫了一聲:“爹……”
圍觀的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楊巍山叫了一聲:“天放……”
給田田跳獅尾的冉天放有些心虛地從獅皮下鉆了出來,站到了楊巍山面前,怯怯地叫了聲:“師傅。”
楊巍山忍著笑,努力做出一副嚴肅模樣,訓斥著:“她們倆個女娃胡鬧,你也不懂規矩?女娃子家家的能跳花燈嗎?”
三個年輕人面面相覷。
任三妹碰碰楊巍山的胳膊,示意他別太嚴厲。
楊巍山對冉天放:“還不快進來。”
冉天放有些歉意地從田田手里接過獅頭,給蘭蘭跳獅尾的小伙子立刻鉆到他的身后……
鑼鼓聲又起,冉天放舞起獅頭,獅子重又精神抖擻地舞動著跳進了堂屋……
田田走到蘭蘭身邊,幫她揀起獅尾,看蘭蘭還在不甘心地抱著獅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蘭蘭看田田笑,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楊家堂屋里,裝飾得莊重喜慶的供桌上,擺放著“金華小姐”、“銀花二娘”等眾神的牌位。
丑角裝扮的楊巍山神情肅穆地點燃了供桌上的香燭……
已經梳妝好的楊家班眾人各就各位,樂手的鑼鼓、弦音更加響亮……
舞獅跳進堂屋,在楊巍山的引領下在供桌前舞動……
田田、蘭蘭和許多看熱鬧的人都擠在門口,向里面張望……
舞獅慢慢停下,立在旁邊……
楊巍山開始邊舞邊說唱:“我燈神起,花燈動作我就比起,調子就高高老起,鑼鼓大師,你就把行李敲起……”
激烈的鑼鼓點……
楊巍山繼續著:“燈、燈、燈從何處起,燈從何處生,燈從唐朝起,燈從宋朝興,仁宗皇帝登龍位,國母娘娘霧眼睛,要得眼睛好,許下三千六百盞(燈),是紅燈,留兩盞,到如今,花燈與龍燈……”
眾人在門口津津有味地看著。
田田瞥了一眼旁邊的獅子,冉天放戴的獅頭向田田動了動腦袋,田田含羞地笑了。
虎幫白虎堂中,“啪”的一聲,大手拍在擺滿酒菜的方桌上,原本進進出出的眾匪都是一怔,熱鬧的堂內頓時鴉雀無聲。
李威得意地:“爹,他文家的船隊是落荒而逃,我看他們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天弓虎哈哈大笑:“好伢崽,格老子的,我就是要叫他文家曉得,這靈秀山五嶺十九寨再也不是他文家說了算!”
李威:“爹,依我看,不如我們趁熱打鐵,借著過年去直搗黃龍,讓他文家徹底低頭!”
天弓虎笑了:“好主意,來人……”
倉滿連忙上前,勸道:“大刀把子,過年動刀不吉利喲。”說著揮了下手,虎幫眾人除了李威都后退了兩步。
天弓虎囂張地:“我虎幫兄弟鎮守八卦嶺山口,靠的就是刀頭舔血。先人說得好,刀把子在手,萬事不愁,刀就是我天弓虎的上上大吉。”
倉滿將一碗水酒送到天弓虎的手里:“硬是要動刀,也不必急在這一刻,文家這條地頭蛇,盤踞羅龍鎮幾百個年頭了,有老規矩擺在那兒,我們要是硬去撕破臉皮……”
李威不甘地:“那又咋個樣嘛,規矩是人立的,這年頭只要刀口磨得快,還怕擺不起場合?憑啥他文家吃香喝辣,我虎幫就該吃糠咽菜。”
天弓虎:“不錯,推倒文家,占了碼頭,天天都是過年,為了虎幫這一桿子弟兄,老子硬是要當當這立規矩的人!”邊說邊用力將手里的酒碗摔到了地上,大叫:“來人啊!”
眾匪聞聽,紛紛湊到近前,聚攏一群,倉滿和李威站到天弓虎兩側。
天弓虎向堂下一眾匪兵煽動道:“弟兄們,文家的鹽路到手,就等于開了金庫,以后大家伙兒都有好日子過嘍。”他拍了拍身邊的大酒壇,“這壇包谷燒,先預備起,回頭就是大伙兒的慶功酒。弟兄們,扎起!”
匪兵們一臉興奮,舉拳伸向天空,吼:“扎起!”
倉滿又神色一肅,喊:“請大刀把子出山!”
匪兵們齊聲喊:“請大刀把子出山!”
一旁,刀架上鄭重其事地放置著一柄大刀,刀柄上刻有“虎”字。李威從刀架上取下刀,遞給天弓虎。
天弓虎穩穩地接過刀,倒提在手,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出發!”他帶頭大步向前走去。
李威、倉滿緊隨其后,一眾土匪也跟上去。
川河寨的鄉親們陸陸續續結伴而行,走出寨子。
田田、蘭蘭、冉天放也在其中。
冉天放:“就你們兩個女娃心急,師傅他們都還沒得出來呢。”
田田:“爹喊我們幾個先走,先去鎮子上逛逛,肯定鬧熱得很。”
蘭蘭:“等會我們還要占上個好位子,好看我們楊家班跳花燈。”
田田對冉天放:“嗯,可惜規矩不許女娃跳花燈,要不我和蘭蘭肯定也不會比你們差。”
冉天放:“我信!今年我和師傅編了新詞,他讓我和他一起上高臺。”
蘭蘭驚訝:“真的?姐,你曉得嗎?”
田田默默含笑點頭:“說是要贏個彩頭,誰都沒讓講。”
蘭蘭:“那你是咋個曉得的?”
田田被問住,她悄悄瞥了眼冉天放,冉天放也正悄悄看著田田,二人會意。田田:“曉得就曉得了唄,莫問那么多,快點走吧。”
蘭蘭不服氣地跟上二人的腳步,遠去。
熱鬧的羅龍鎮街市到處披紅掛綠,攤販人流云集,一派節日的喜慶氣象。
田田、蘭蘭和冉天放有說有笑地隨著人流走來,興奮地對街邊攤販販賣的貨品指指點點。
蘭蘭指著一個掛件:“姐你快看,那個真好看。”
冉天放:“你歡喜?”
蘭蘭:“嗯。”
冉天放問攤主:“老板,給我拿這個,好多錢?”說著,他付錢買下掛件,遞給蘭蘭。
蘭蘭接過掛件,開心不已:“謝謝天放哥。”
田田被另一個攤子上賣的咚咚喹吸引了注意力,走過去拿起仔細看著,卻被冉天放伸手拉了回來。
田田不舍地:“天放哥,我想要那個咚咚喹。”
冉天放故意一臉堅決地:“不行。”
田田不解地:“為啥?我歡喜那個,我自己買。”
冉天放不容分說地拉著田田就走:“歡喜也不行,自己買更不行。”
田田被冉天放拖著走,嘴里還不甘地辯解著:“為啥子不行?爹媽給了我壓歲錢的……天放哥……”
蘭蘭藏寶貝似的把掛件藏進自己的荷包里,看著冉天放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心里甜滋滋的。
文家碼頭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顯得既繁忙又喜慶……
一只客船靠向岸邊……
纜繩高拋出手……
跳板架到岸上……
一身便裝的王定遠拎著皮箱,步伐輕快地走上岸來。
文孝禮換了身干凈衣服,帶著幾個手下,一臉欣喜地快步迎向王定遠。
文孝禮高聲招呼著:“定遠兄,定遠兄。”
王定遠帶笑迎過來:“孝禮。”
文孝禮和王定遠握著手相互打量,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王定遠開著玩笑:“幾年不見,文大少爺英氣更勝當年啊,這都挎上槍啦。”
文孝禮也不客氣地回敬道:“定遠兄黃埔軍校畢業,那才是響當當的長官啊,以后見了你是不是都要給你敬禮啊?”
兩人互相捶打對方的肩膀,不禁大笑起來。
文孝禮一邊示意手下去拿王定遠的行李,一邊拉著王定遠向回走:“這回來你可要多住些時日,我們這地方好山好水看不夠,順便也把這幾年你在外面的見聞好好講給我聽聽。”
王定遠神情一頓,復又笑了笑,沒接文孝禮的話茬,跟著文孝禮向鎮里走去。
冉天放帶著有些不情愿的田田來到鎮子上小河邊,蘭蘭跟在他們后面。
冉天放:“好了,你們也歇一下,我去迎迎師傅他們。”
蘭蘭一把拉住冉天放:“天放哥,我跟你一起去。”
冉天放:“不用了,去幫我買塊糍粑好不好,走半天肚皮有些餓了。”
蘭蘭:“好。”她跑走。
冉天放回頭看田田,田田故意轉過頭去不理冉天放。
冉天放:“生氣了?”
田田搖搖頭,沒說話。
冉天放一笑,從懷里拿出兩個咚咚喹,看了一眼,把一個藏在身后,另一個送到田田面前:“你看,這是啥子?”
田田轉頭一看,不禁欣喜:“咚咚喹?你啥時候買的?”
冉天放:“你莫問,只說歡不歡喜。”
田田開心地:“歡喜,謝謝天放哥。”邊說邊仔細地端詳手里的咚咚喹,這才發現咚咚喹的一端刻了個“天”字,田田不解地看向冉天放:“天放哥,這是……”
冉天放把藏在背后的另一支咚咚喹送到田田面前,說:“我們一人一個,要得不?”
田田接過,仔細一看,這支咚咚喹的一端刻了一個“田”字,恍然明白了冉天放的意思,害羞地低下了頭。
冉天放著急追問:“要不要得?”
田田含羞低頭,摩挲著手里的咚咚喹,終于還是把刻有“田”字的那支塞到了冉天放手里,輕輕“嗯”了一聲。
冉天放激動地緊緊握住咚咚喹,也情不自禁地握住田田的手。四目相望,含情脈脈。
冉天放:“我去迎師傅。”轉身跑開,連背影都透著開心和興奮。
田田又羞又喜地望著冉天放的背影,把咚咚喹小心地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