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昏暮色中的匆匆一別宛若夢境,后來的奚蕊再也沒有見過祁朔。
對面徐家鋪子也因著以朱砂摻色一事?lián)p了名譽,反觀底蘊頗深的崔家倒是又被人提起做了對比。
就在奚蕊以為一切會逐漸好起來時,大批官兵忽然包圍了崔府。
大門被暴力踹開,崔家倉庫中他們翻山越嶺帶回的原料皆被拖出,甚至不由他們反應(yīng),崔平崔越等一眾崔家男子便以偷竊之罪被不由分說地帶入大牢。
而那報官之人正是對家胭脂鋪的徐掌柜。
意外來得太快,男子皆被關(guān)押,崔家頓時失了頂梁柱,只剩下一眾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人心惶惶。
崔老太太到底是見多了風(fēng)浪,很快便冷靜下來準(zhǔn)備證據(jù)公堂對簿。
奚蕊瞧著變故橫生,那知縣竟然僅憑對家胭脂鋪子掌柜只是哭喊幾句便下了抓捕令,他們處境委實艱難。
*
丹陽縣衙。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可那樹下燈頭卻是不一樣的靡靡之音。
銀鑲金鐫的檀木軒窗上,映著舞女搖曳身姿,鄙俚淺陋的調(diào)笑意淫從門縫窗邊時斷時續(xù)飄出。
丹陽縣令大敞著雙臂摟著兩位花樓女子,沾染了脂粉味的酒水一杯杯下肚,圓潤肥碩的面頰因著笑容堆起層層褶皺。
下首坐著的正是那崔府對家胭脂鋪子的徐掌柜,他笑得諂媚,見著縣令杯中見底立馬使了眼色。
“大人,奴家給您斟酒。”紅衣女子會意頷首,媚眼如絲,她伸出纖細(xì)藕臂,窈窕身姿若有若無地觸碰他的身子。
縣令眼睛都瞪直了,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
徐掌柜試探問道:“大人,我聽說管爺為了崔府的表小姐......自戕了?”
聽言縣令先是迷茫后又面露嫌惡。
對于這些下人的死活他向來不甚在意,死了便找個地方埋了便是,大約是管二死因太過荒謬,才讓他留了些印象。
“為女人尋死膩活,沒用的東西。”
徐掌柜趕緊點頭稱是,只是心中卻腹誹著這縣令蠢笨如豬。
那日聽著旁人講管爺在院中上吊,還留下類似驚了神妃仙子,活著毫無意義之類遺書,他便覺事有蹊蹺。
管爺他何嘗不知?收‘孝敬’銀子時兇神惡煞的模樣可絲毫看不出是個會為女人自尋短見之人。
但這些也同他無關(guān),他在時丹陽所有生意人無一不厭惡憎恨,現(xiàn)下死了只差鳴炮歡呼了。
徐掌柜見時機差不多,適時喚過小廝奉上一金鍍紫玉匣子。
縣令掃過一眼便了然,當(dāng)下游離不舍地又摸了兩把身側(cè)女子后便遣退了去。
“大人,這是小的一點心意,望大人笑納。”徐掌柜雙手呈上,“明日......”
縣令手指一撥,明晃晃的金色讓他眼前一亮,他露出抹極有深意的笑意:“本官定是秉公辦案。”
徐掌柜聞言笑得愈發(fā)討好,又喚人上了幾壇好酒。
崔家不明事理,看不懂人眼色,但總有人看,若能扳倒崔家,徐家便能取而代之,屆時那些崔家積累的人脈在尋不到下家時必會來找他們。
再加上上有高官庇佑,日后何愁行事?
*
翌日清晨,旭日東升,崔府諸人便再天蒙蒙亮中穿戴整齊。
今日是開堂公審之日,奚蕊扶著崔老太太上了馬車,各位表嫂嫂留在府中看顧幼兒,三位舅母則跟隨其后。
她們到時縣衙已是人滿為患,崔家作為丹陽縣百年世家,被判偷竊自然是引起了眾多人的圍觀。
崔老太太步伐沉穩(wěn),一步步邁向公堂之上,另一側(cè)則是那徐家掌柜。
明堂兩側(cè)衙兵高呼‘威武’二字,厚重又莊肅。
丹陽縣令執(zhí)起驚堂木啪的一聲拍在桌案上,高喚了聲帶犯人。
鐵鏈拖動聲由遠(yuǎn)及近,奚蕊望去便見三位舅舅及幾位表哥身戴枷鎖,滿身傷痕,連帶出一串長長的血跡,想來是在獄中沒少受折磨。
就算是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身后的二舅母與三舅母還是捂嘴轉(zhuǎn)過了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在那里的是他們的丈夫與兒子。
也幸虧表嫂們沒來,若見此景說不準(zhǔn)會有什么混亂。
“徐掌柜說他們店鋪丟失的幾箱干花原料皆在你們倉庫找到,如何解釋?”縣令頭頂烏紗帽,睨視奚蕊等人。
奚蕊扶住崔老太太的手掌收緊,也知今日重點,當(dāng)下平復(fù)幾口呼吸便將這幾日來收集的證據(jù)呈上。
縣令隨意掃視兩眼便置于一側(cè):“這些通關(guān)文牒又能說明什么?”
崔老太太沉聲:“單靠通關(guān)文牒確實不能說明什么,但下方皆是我崔家來往購置時的憑證,大人若仔細(xì)比對便能發(fā)現(xiàn)那日查驗的貨物都可尋到。”
縣令為難道:“你們?nèi)羰呛蠹由先ィ竟僖膊豢赡苋ミ@些地方一一核對不是?”
偏袒,這是明目張膽的偏袒。
崔平氣不過掙扎著要上前卻被身后衙兵猛地一腳踹向地面。
徐掌柜得意上前抱拳躬身:“老夫人說得這種憑證我們徐家也有,那豈不是更能說明是崔家盜了我們的東西?據(jù)我所知崔家現(xiàn)下無法走水路,那么這些原料又是從何處運來?”
崔老太太氣得手指發(fā)抖,拐杖杵地:“沒有水路便無法通行了嗎?徐掌柜未免太過孤陋寡聞,老身經(jīng)營崔家多年,天地可以為證,絕不會也不屑于做此等偷雞摸狗之事!”
......
兩方人馬爭執(zhí)不休,奚蕊算是看明白了,這縣令和徐掌柜狼狽為奸,無論今日他們證據(jù)多么充分皆不會翻案。
思及此,她抬眸仰視縣令,突然開口:“大人這般草率論斷,便是我大豐的辦案作風(fēng)?”
啪的一聲驚堂木被敲得巨響,縣令斥責(zé)出聲:“你一介小小民女敢這般和本官說話?!”
奚蕊目光雖有顫抖卻堅毅更甚:“若是京都大理寺復(fù)查此案,大人該當(dāng)如何?”
‘大理寺’三字一出,縣令面容微僵,隨即又恢復(fù)正常,輕蔑道:“本官秉公執(zhí)法,大理寺來查又有何妨?”
她當(dāng)自己有多大面子?還妄想驚動大理寺?
“蕊蕊?”察覺到她的意圖,大舅母低促喚她。
奚蕊不敢往后看,她知道外祖母不喜讓她爹來摻和崔府的事,可現(xiàn)在的情況十分復(fù)雜。
所以在大舅舅他們被抓時她便讓文茵傳信回了京都,倘若現(xiàn)在能拖延時間,等到爹爹派人前來便有一線機會。
她泰然道:“希望大人在京都來人面前也能坦蕩如斯。”
縣令驟然心驚,隨即惱羞成怒,猛地站起:“小小年紀(jì)還想威脅朝廷命官?給我拿下!”
衙兵得令上前就要抓她,崔平等人目眥欲裂,被壓在地上大喊:“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兒,未來輔國公夫人,你這狗官敢動她試試?!”
一語既出,全場嘩然。
“是那個前不久得陛下御賜婚約的大理寺卿之女?”
“你說的輔國公可是那個率兵直搗匈奴王庭的鎮(zhèn)北軍首領(lǐng)?!”
“竟然是她......”
......
沒有回應(yīng)便是最好的默認(rèn),眼前女子分明是個柔軟不堪的小姑娘模樣,卻硬生生讓縣令背后起了陣寒意,他猶疑不定。
大理寺卿,輔國公,若是真的,這都是他惹不起的人。
他抬手擦拭額角冷汗,再次握那驚堂木時竟是幾番都沒有拿穩(wěn)。
徐掌柜眼見事情有變,又看著縣令那般模樣,心中暗罵這人膽小如鼠,腦中靈光乍現(xiàn)。
“沒想到姑娘竟是未來的輔國公夫人,失敬失敬。”他拱手笑道,“姑娘與林公子相交甚好,我還以為......”
奚蕊眉心一跳,下意識便覺不對,果不其然緊接著便又有人接著出聲。
“小的先前還見著奚姑娘衣衫不整地從林公子馬車上下來。”
這次開口的是那日同崔平一起去尋她的小廝,可他竟然是徐家的人。
“我上次也瞧見了,就在崔家鋪子對門的茶館二樓,奚姑娘和林公子所距極近,甚是親密!”
話頭突然轉(zhuǎn)到她身上,奚蕊越聽臉越白,那方被扣押的幾位舅舅與表哥早已憤慨反抗,口中叫喊著他們血口噴人。
她強作鎮(zhèn)定:“大人,這似乎與今日案件并無關(guān)系。”
縣令本有猶疑,卻在徐掌柜眼中劃過得意時瞬間了然。
是了,若趕在事成定局前趁此毀了她的聲譽,大理寺卿就算來了丹陽也會受制于此,屆時他再稍加周旋......
思緒百轉(zhuǎn)千回,瞬息間他便明白了其中利害:“奚小姐,本官自然也知......可你看......”
縣令為難地看著下首混亂,卻絲毫沒有要平息的意思。
“管爺不也是為她自裁家中?當(dāng)真生得副狐媚模樣。”
“這還未嫁便如此不守婦道,就該浸豬籠!”
“可憐我們大豐戰(zhàn)神竟要娶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子。”
“據(jù)說先前便是她死纏爛打,仗著父親位高權(quán)重,陛下又宅心仁厚,這才無奈賜婚......”
......
鄙夷、嫌惡、憎恨的眾多目光交織投射于身。
奚蕊咬唇,攏在袖中的手掌攥成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也未曾察覺。
“我與林公子清清白白,你們......”
忽地,外頭傳來陣陣鐵騎踏地聲打斷了她的發(fā)顫辯解。
冷冽氛圍驟然籠罩,議論騷動因著突如其來的軍隊包圍戛然而止,奚蕊緩緩回眸。
在人群不自主分開而來的通道盡頭,她看到身著黑金鑲繡的玄衣男子負(fù)手而立,身形頎長,挺拔如松。
“林公子......?”
有人認(rèn)出了他。
不對,他不是林家人,他后面……后面是......
“是鎮(zhèn)北軍!”
靜謐之際忽有孩童驚喜出聲,男子身后排列的士兵黑甲紅襯,正是鎮(zhèn)北軍標(biāo)識。
童聲清脆,卻使縣令驀地臉色發(fā)青,雙腿不受使喚般戰(zhàn)栗,渾身血肉仿若風(fēng)干,透著青灰死氣。
黑靴踏地聲聲敲擊在諸人心間,男子裹挾濃重霧氣的狹長厲眸掃視四周。
“拿下。”
話音剛落,身后將士應(yīng)聲而動。
縣令驚慌失措,詞不成句,身子倏得被人掣肘,頭頂烏紗帽歪落,狼狽大喊:“你……你究竟是何人?敢這般對本官,信不信——”
緝拿文書與將軍令牌一并展開,他下顎微抬,聲線凜冽如冰。
“鎮(zhèn)北軍祁朔,奉命捉拿朝廷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