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此一句, 便如雷貫耳。
不需要任何官職加綴,他的名字本身就足夠蕩魂攝魄。
奚蕊只覺耳邊嗡嗡一片,全身緊繃, 思緒凌亂交織成網(wǎng),迷茫失神的瞳孔中只剩眼前男子。
滄州林氏公子就是鎮(zhèn)北軍首領(lǐng), 就是她......本該遠在京都的未婚夫祁朔。
林家獨大北方, 卻對南方涉獵頗少, 是以, 祁朔以林家之名雖能探查到部分線索,但南方依舊是一團迷霧。
而那日奚蕊隨口所言胭脂中摻鹽正是破局關(guān)鍵。
胭脂不可能與鹽同在,可此時卻能混雜在一起便只有一個解釋。
——他們是以丹陽縣的徐家鋪子為引,運輸私鹽南下。
因其勢而利導(dǎo)之,很快便能查明其中關(guān)鍵, 這也是祁朔能這么快便拿到核心罪證的重要原因。
鎮(zhèn)北軍是有備而來, 頃刻間便將整個丹陽縣涉及此案官員全數(shù)羈押。
祁朔收回視線, 終于將目光落到那怔愣不輕的女子身上。
“林......”猝不及防地對上他那鋒利未褪的眸, 奚蕊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她紅唇抿了又抿,鬼使神差般喚了聲:“......夫君?”
祁朔稍頓一瞬, 少頃頷首:“嗯。”
此言一出周遭人群震驚萬分,與此同時惶恐不安的氛圍驟然彌漫。
若說方才還存有僥幸,可現(xiàn)在豈不是就是在昭示著他們剛剛譴責(zé)之人就是這位煞神的未婚妻?!
奚蕊無比窘迫, 沒想到自己還能這樣胡言亂語, 更沒想到他還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他的打量稍縱即逝,她稍稍放松,壓在心口的那股濁氣在他視線移開之時剛想呼出,卻又在下一刻的對話中憋了回去。
“污蔑一品誥命是什么罪?”祁朔狀似無意側(cè)眸問道。
銘右立馬會意:“輕則杖刑五十, 重則斬首示眾。”
嘶——
圍觀諸人凡是方才跟眾罵過奚蕊者皆面露驚懼,更有甚者雙腿一軟,被旁人攙扶才能堪堪站穩(wěn)。
奚蕊心頭猛震,只見祁朔從容不迫地又嗯了聲。
銘右看向那瑟瑟成一團的人群,繼續(xù)道:“自首者,從輕判決。”
這句話宛若驚石透進表面平靜的湖泊,霎時間驚起劇烈波瀾。
眼前這人......這人并非危言聳聽,他是來真的!
祁朔抱臂而立,墨袍無風(fēng)自動,深邃鷹眸戾氣一閃而過,周遭氣壓因著的存在如臨凜冬。
再開口,卻是十足的云淡風(fēng)輕:“無人認罪則一并從重處罰。”
“是。”
“不——我知道!!方才李老頭污蔑......污蔑了誥命夫人......”一瘦小男子急忙出列顫著手指向身邊的另一男子。
“你含血噴人!”李老頭如驚弓之鳥立馬跳起。
“我也見著了,還有張大嬸......”
.......
有了舉證第一人,便會有第二人第三人。
奚蕊眼瞧著方才團團包圍,用最惡毒的言語來揣測她之人互相攀咬,一時間心情頗為復(fù)雜,而這復(fù)雜之中隱隱竟還含有些解氣。
隔著層層人群她再次向他看去,那人還是面不改色的模樣。
可不知怎得,胸腔的震動竟讓她恍惚著覺得周圍的喧嘩都沒那么吵鬧。
“狐媚賤人,就是你勾引我家官人——”
霎時間,一婦人突然沖出,直直朝奚蕊撲去。
奚蕊大駭后退,眼見那婦人手掌快要扼住她的脖頸,卻在即將觸碰到她時遽然被齊腕斬斷。
癲狂與尖叫,刺痛她的耳膜,鮮血濺到她眼睫,在那白皙面頰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紅。
婦人倏得倒地,劇痛使她在地上來回翻滾,口中依然叫罵著污言穢語。
“若非你這......賤人勾引,我們管爺怎么會……怎么會自戕而亡......你這不要臉的婊呃——”
鈞左再次起劍,而這一次斷的是她的脖頸。
劍入刀鞘,鈞左應(yīng)聲閃身,消失無蹤。
紅褐的血跡浸透大地,幾位舅母駭然失色,相互攙扶著同樣慘白了臉的崔老太太才能勉強站穩(wěn)。
奚蕊喉頭發(fā)緊,長長的睫毛顫抖不止。
這一切發(fā)生地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便已然塵埃落定。
嚇得神志不清的眾人囫圇著皆被拖到了長板之上,伴隨著板子起落,此起彼伏的凄厲慘叫直沖天穹。
不知過了多久,混亂逐漸平息,奚蕊終于回過神來。
“以此為戒。”
她聽著他留下一言。
再回眸,眼前卻早已沒了那人的身影。
排排鎮(zhèn)北軍押挾著丹陽縣令、徐掌柜等官員在鐵靴踏地聲中齊整緊隨離去,如同來時般迅速無形。
少頃,她木然地拿去絹帕擦拭臉上血痕,滿地狼藉以及空氣中蔓延的濃烈血腥味讓她忍不住作嘔。
也正是這一刻,奚蕊終于明白了,傳言鎮(zhèn)北軍首領(lǐng)祁朔手段血腥殘忍之言并非夸大。
確實……睚眥必報。
......
自那日后,丹陽縣中再無人敢詆毀崔家只言片語,而關(guān)于偷竊徐家原料之事自然也不攻自破。
崔平等崔家男子回到府中就引得表嫂嫂們好一頓哭。
好在他們只是受了些皮肉傷,修養(yǎng)一段時間便無大礙。
崔府轉(zhuǎn)危為安,只是與外面一派祥和不同,此時的奚蕊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
靜下心來,她滿頭滿腦皆是之前和祁朔相遇時的全部種種。
且不說很久以前,那些‘心悅’‘守節(jié)’等至少聽著還算深情,不至于激怒那人的言論。
就說現(xiàn)在——
奚蕊震驚地發(fā)現(xiàn),她與他第一次見面就在找人家碰瓷!
并且她還用他的名義恐嚇?biāo)f能一次打一百個?
后面更是不敢再深想。
爬人家后山踩了陷阱,還咬人??
這些沒眼看的事情竟然真的都是她干的!
救命——
她還沒嫁,這所有想要表現(xiàn)的乖順溫柔賢良淑德,居然就已經(jīng)和她完全沒了聯(lián)系?!
當(dāng)真出師未捷身先死,奚蕊從來沒對自己這么無語過。
阿綾看著床榻上將自己扭成一團的某人,躊躇再三終于開口:“小姐,老爺來了。”
奚蕊猛地掀開被子,滿臉迷惘:“他來做什么......?”
就算是那日傳信回京,按照爹爹那般循規(guī)蹈矩之人,難道不是該派沈曜表哥或者其他大理寺官員前來丹陽?可現(xiàn)在怎得是他親自前來?
雖然疑惑,但她也終于起了身,讓阿綾為她簡單梳妝一番,然后踏出了回府三日來離開房門的第一步。
崔府前廳。
奚廣平踏著風(fēng)塵而來,衣擺的凝露都未拍落,可卻無人前來迎接。
大舅母終究是看不過眼,喚了下人搬來座位,奉上杯熱茶,幾番看他都欲言又止。
“大嫂不必麻煩。”奚廣平那常年舌戰(zhàn)于朝堂的面孔頭次出現(xiàn)了局促。
大舅母遲緩應(yīng)了一聲,似是沒想到他還會這般喚自己。
崔老太太姍姍來遲,崔平等三兄弟更是稱傷勢未愈半響才來到廳堂。
如此淡漠梳理的模樣饒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但奚廣平卻并未有絲毫不滿。
他暗自嘆了口氣,說到底是他虧欠崔家諸多。
前廳的氛圍安靜地詭異,那聲母親卡在他喉中半響未能發(fā)出。
崔老太太剛想開口便見著不遠處奚蕊的身影,她止了話頭。
奚蕊來時便是見著這樣安靜的一幕,只是她并未察覺其中異樣,全部精力皆落在了那一個多月未見的爹爹身上。
從小院一路行至這里,她本還在害怕被斥責(zé),卻在真正見到爹爹的那一眼全部化為了委屈。
“爹爹。”她嘴一癟,眼眶就紅了。
她的爹爹衣袍上還沾了泥濘,頭發(fā)怎么又白了許多?
那日奚府最好的馬車都讓她半路走壞了輪子,爹爹此番前來定是露宿風(fēng)餐。
奚廣平聞聲站了起來,只是他向來不是個將情感外露之人,見著奚蕊也只是微蹙了眉,然后道:“又惹事了?”
奚蕊一顫,剛想說沒有,腦中忽地閃過祁朔的身影。
她驟然心虛,垂下頭,含糊否認了句,底氣也不怎么足的樣子。
但這神情落在崔老太太眼中便不是這么一回事了。
“蕊蕊在我們崔府很好,奚大人莫要冤枉了她。”蒼勁的眸中盡是維護。
奚廣平一陣無言,別的不說,這兩邊的老太太對于奚蕊的態(tài)度倒是如出一轍,但他也沒想真的指責(zé)她什么。
“母親說得是。”
崔老太太愣了愣,隨即冷哼不再言語。
隨后奚廣平詢問了番近況,得知是祁朔出面解了困局后緘默良久。
“此案由祁公爺親自督辦,我并無權(quán)力插手。”
他來的路上已有耳聞,看來陛下這次是動了真格。
只是他竟不知在丹陽縣也有這般貪官污吏,若非此番蕊蕊來崔家,他怕是要等到此事塵埃落定才可得知他們遭遇了什么,思及此奚廣平愧疚更甚。
就在此時,崔老太太向大舅母使了個眼色,她立馬會意邊拉著奚蕊的手邊往外帶。
“蕊蕊即將回京出嫁,我們備了些物件添置嫁妝,不若先去挑揀挑揀,尋些喜愛的物什,下次再來可不知是什么時候咯。”
聽著前半句奚蕊心里咯噔一跳,卻又在聽完整句話時放下了心來。
方才她一直靜默地聽著他們祁公爺來祁公爺去的,攏在袖中的雙手交織又收緊,唯恐他們談著談著正事就扯到了她的婚事上。
好在他們并未問她什么。
也不知為何,現(xiàn)在對于祁朔這個名字多少有點心有余悸了。
......
待不見奚蕊人影,崔老太太緩聲開口:“蕊蕊未來的夫婿,是個極有能耐的男子,瞧著要比上次那個什么章公子好上許多。”
提到章勉奚廣平便有些窘迫,若當(dāng)初知曉那紈绔真性,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攀談這門親事。
只是如今得陛下賜婚輔國公也不知是福是禍。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多年前的舊事:“祁公爺戰(zhàn)功赫赫,少年成名,確實是不可多得的逸群之才,但皇親國戚關(guān)系錯綜......”
崔平知道他在想什么,卻沒那么多耐心:“這與是不是皇親國戚關(guān)系并不大,你也不想想當(dāng)初絨兒是因何差點入宮?”
他最是看不起奚廣平在這些兒女之情上的優(yōu)柔寡斷,但凡他有辦案時的半分果決,也不至于生些無端之事。
這么多年,崔絨這個名字再也沒在兩家人明面上提及,現(xiàn)下被突然噎了一句奚廣平臉色很是難看。
“大哥慎言。”二舅舅率先看不過去。
奚廣平再如何也是朝廷三品大員,就算是他們十分不喜這妹夫有些所作所為,也需給些面子。
當(dāng)年崔絨初入京都,借住文淵閣大學(xué)士府中,彼時的奚廣平還是大學(xué)士的弟子,二人彼此欣賞,日久生情。
可天不遂人意,崔絨本就生得極美,在宮宴上的一支舞竟入了先帝的眼。
那時的奚廣平年少青澀,只知憂慮著急,根本不敢同陛下言明。
只能眼看著崔絨接到一批又一批意味不明的封賞,就差直接納入宮中。
好在與崔絨交好的懷嘉長公主裴月?lián)砹帲舜颐λ较鲁苫椋字蟪墒祜埐盘舆^一劫。
奚廣平陷入那段回憶,多年前對上王公貴族的無力與挫敗恍如昨日。
也正因如此,除了公事,他對皇室宗親皆是敬而遠之,同時也不愿奚蕊和他們沾染上關(guān)系。
尋個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就算不要那一品誥命,但至少不會讓她被欺負了去。
“事已至此,蕊蕊的婚事無法逆轉(zhuǎn),我會盡我所能護她周全。”他不想再多談這些,“只是崔家若有需要......”
“不需要。”崔老太太出聲打斷,“我們崔府行得正,不怕小人誣陷迫害,除了與蕊蕊相關(guān)的事,崔府與奚家不需要再有聯(lián)系。”
此番若非奚蕊,奚廣平一輩子也不必再來丹陽縣。
況且這么多年皆是如此,何必因今日這事打破?
從他納妾,崔絨離世開始,崔家與奚家便再無瓜葛。
奚廣平知曉崔老太太一貫剛硬的性子,拳頭緊了又松,這么多年他何嘗不是活在自責(zé)與懺悔之中?
終究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大舅母將她帶到外院,后崔老太太又來左右囑咐著要添置物什給她作為嫁妝。
奚蕊本以為只是些簡單物件,可眼看著崔家就差把家底一同帶上了。
“其實爹爹給我備有嫁妝,外祖母不必麻煩。”說著她底氣不足地瞄了眼不遠處的負手而立的奚廣平。
“你爹那摳門模樣能有什么嫁妝?我們的小姑娘嫁人可不能寒磣了去!”這時候的崔老太太倒是根本沒將奚廣平放在眼中。
她眉眼一瞪,來回理對著清單,儼然有一副今日便要送她出嫁的模樣。
奚蕊:“......”
爹爹真該反思一下自己的小氣行徑。
“木鑲玉如意,粉彩茶葉罐,沉香朝珠......”
許是有那天價聘禮在前,現(xiàn)下崔家準(zhǔn)備的價值不菲的嫁妝在奚蕊心中更多的是難過。
她知道他們想將最好的給她,可如今的崔家并不如往日,她并不想讓他們破費如斯。
壓下心底的辛酸她剛想開口,便被大舅母打斷了話頭。
“說起來這些玉石皆可鑲嵌在蕊蕊嫁衣上頭,蕊蕊你覺得呢?”
嫁!衣!
二字既出,奚蕊頓時如被五雷轟頂,她竟然將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方才為崔家破費的辛酸頃刻消逝,頓時還是覺得自己更值得悲哀。
“蕊蕊?”見她不語,大舅母又喚了聲。
她喃喃啊了一聲,勉強扯出一抹笑意道:“確......確實不錯......”
好在此事說過便罷,眾人也都默認嫁衣早已繡好,奚蕊有苦難言,只能跟著點頭。
大舅母調(diào)笑著還在與另外幾個舅母嫂嫂說些什么,忽地大表嫂神神秘秘地將她拉扯到了一旁,并在手中塞給她一本小冊子。
奚蕊狐疑接過,剛想展開便被大表嫂摁住了手,只見她捂著唇輕笑了聲:“你夫君生得那般俊美又驍勇善戰(zhàn),定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蕊蕊回去可得好生補補,現(xiàn)在委實太瘦了,怕是禁不起折騰。”
折騰?為何要折騰?
看她懵懵懂懂的模樣,大表嫂笑容愈發(fā)深意,補充道:“此物成婚前再看,咳......莫要害羞,我與崔越的幾個孩子便是多虧了它。”
奚蕊滿臉迷惑,哪里等得到成婚之前?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來。
可就此一眼她便覺通身血液直涌頭頂,紅暈瞬間從臉頰蔓延到了耳后根。
這這這......!!
仿佛燙手山芋一般,她胡亂闔上隨手丟給了身后不知所云的阿綾。
“......不準(zhǔn)看!”
阿綾:“......”
麻了。
婚期漸進,奚蕊也真的到了快要回京都的時候。
她跟著滿臉喜氣的眾人強顏歡笑,只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悲歡并不相通。
就在他們準(zhǔn)備啟程回京時,崔府大門被一隊黑甲紅襯的鎮(zhèn)北軍敲開。
不待他們詢問,便聽著為首之人解釋:“公爺派屬下等護送奚姑娘與奚大人返程,以免再次遭遇不測。”
“......”
好一個再次。
當(dāng)坐在那寬敞奢華的馬車上時,奚蕊終于知道,來時的那場勉強可以算作刺殺的遭遇再也瞞不住。
“其實爹爹,我可以解釋的,就是當(dāng)時那個馬車車轱轆咔的一聲突然斷了,那車夫又卷款攜逃,不是我說,爹爹您雇小廝時還真的多考察考察人品.....后來緊接著就沖出來一隊黑衣人,我嚇得不行.......”
“.......總之就是恰好遇上了祁......公爺,然后他順路將我?guī)У搅说り柨h,我保證,就算當(dāng)時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絕對絕對沒有做什么忤逆他的行徑!一路上十分乖巧安靜,睡了一覺便到了......”
奚蕊手舞足蹈比劃完,又瞬間將雙手置于膝蓋,末尾還咬著唇認真點了點頭。
奚廣平聽著她的描述連連蹙眉:“是為父考慮不周。”
正在等待斥責(zé)的奚某女:“?”
“日后你若嫁過去,遇上難事莫要害怕,爹雖不濟,但總能拼個魚死網(wǎng)破。”
“......”
不是,她怎么覺著爹爹對于這門婚事比她還要悲觀??
京都,詔獄。
幽深的燭火顫巍晃動,在昏黃斑駁的墻壁上留下道道剪影。
空氣中血腥與潮濕交織彌散,黑靴踏地的聲音在狹長的甬道中泛起陣陣回響。
吱呀一聲鐵門被打開,祁朔邁步而入。
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影氣息微弱,他抬首示意,便聽嘩的一聲,一桶鹽水自那人頭頂澆下。
“啊——”
悲凄的慘叫響蕩室內(nèi),隔著層層墻壁都能聽到這方的嗜血殘酷。
祁朔神情無波,單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緩緩行至那人身前,手中握著一沓帶血的罪證,語調(diào)淡然,道出他種種罪行。
“吏部尚書,兩朝老臣,以公謀私提拔德不配位官員為謀私利,受賄無數(shù),又輔助官鹽私運,你可認罪?”
吏部尚書抬起沉重的眼簾,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信紙,混沌的瞳孔驟然放大,似是難以置信。
“你......你......”
忽然,冰冷的匕首探到他脖頸,微涼的觸感引得吏部尚書戰(zhàn)栗不止。
祁朔瞳仁驟縮,猛地用力,匕首劍端刺入血肉:“十年前走私官鹽一案,三司會審,是誰從中作梗?”
利刃穿透肩胛,吏部尚書臉色煞白,嘴唇艱難地喏動,喉中翻滾著哽咽痛意,眼前飛舞著不斷的金星。
“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祁朔不語,手指輕轉(zhuǎn),攪動模糊血肉,紅褐色的血跡不斷涌出、滴落,最終匯聚在地上干涸了一層血液的凹陷中。
“或許大人更想談?wù)劯叙B(yǎng)的那些塞外氏族?”
吏部尚書猛然怔愣,連身上的疼痛都忘了半刻。
這人,這人怎么會......忽地他想到了章勉先前在宮宴上鬧出那番動靜時,似乎帶走了些人。
一定是那一次被抓住了把柄!這個逆子!
祁朔瞧著他眼底風(fēng)云變幻,薄唇微勾:“自行招供,或者——”
“我不介意陪你多耗幾日。”說罷,手中的力度更甚。
吏部尚書疼得直翻白眼,已然快要詞不成句:“我......我說......”
祁朔手掌松開,接著便聽見他大口喘氣,哆嗦著道。
“是......大理寺......”
......
日照黃昏時,詔獄大門才再次打開,男子屹立的身形在夕陽下留下道長長的陰影。
“公爺,那吏部尚書的兒子章勉在獄中鬧得厲害。”
祁朔目光微凝,終于想起章勉就是那日宮宴所見,欲對奚蕊圖謀不軌之人。
未久,他道:“好生招待。”
“是。”
回京的路倒是比去時順利許多,奚蕊沒再見過祁朔,也不敢詢問同他相關(guān)的事情。
她規(guī)規(guī)矩矩待嫁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極了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為此奚奶奶還和奚廣平感嘆,這一趟丹陽之行讓她收斂了許多頑劣心性,說起來還頗為欣慰。
實際上奚蕊每天都在想著找什么理由去向父親要來娘親當(dāng)年的嫁衣。
——奶奶的也行。
這一日她握在榻上正煩躁地抓頭發(fā),文茵從外頭持著信封走來。
“小姐,安陽侯府傳信來了。”
聽言奚蕊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拿來給我看看。”
拆開信封,看到熟悉的簪花小楷她面露欣喜。
快兩個月沒和阿沐有信件來往,她有一肚子話都不知道與何人言說。
江予沐在信上先是簡單寒暄幾句,接著便是邀她前去寒山寺祈福。
豐朝向來有待嫁女子前去祈愿的習(xí)俗,以此理由出門再加上這幾日的安分守己,爹爹定是不會過多為難。
想到這里,奚蕊走到案前捻起筆桿,迅速回了封信納入信封,遞給文茵:“給安陽侯府送去。”
“是。”
......
奚廣平果然沒有過多為難于她,只囑咐了句早去早回。
倒是奚蕊在見著府門口那明顯煥然一新的馬車,以及旁邊新雇的馬夫和護院時略有些心情復(fù)雜。
就是說,還有那么一絲絲感動?
寒山寺距京都城中并不遠,他們不過行了小半日便到了。
江予沐還未抵達,奚蕊便先帶著帷帽下了馬車準(zhǔn)備等她一同上山。
“聽說這次是輔國公親自南下丹陽,收拾了那貪官縣令,順藤摸瓜抓了那群販賣私鹽的貪官污吏,簡直大快人心!”
聽到熟悉的名字奚蕊略頓了腳步,帷帽下的臉微側(cè),想要聽得更多。
“就是就是,沒想到堂堂吏部尚書竟這般以公謀私,提拔這種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也不知那章勉在獄中得罪了何人,據(jù)說流放那日有人見著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
......
原來祁朔前往丹陽,竟是親自審查丹陽販賣私鹽之案的消息,而這個案子居然還牽扯到了吏部尚書。
得到這一認知奚蕊震驚不已。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diào)動,他便是以此為便利提拔了許多利于自己的貪官污吏,那丹陽縣令便是其中之一。
最后此案以抄家斬首流放了結(jié)。
聽到這里那兩人已經(jīng)逐漸走遠,拋開那些窘迫與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再想到崔家的遭遇,她也覺得這結(jié)果的委實大快人心。
“蕊蕊。”
遠遠便見著她在這里發(fā)呆,馬車一停下江予沐戴好帷帽便提著裙擺下車朝她走來。
奚蕊應(yīng)聲回眸,疾步迎了上去,她忽地發(fā)現(xiàn)她們兩人今日竟是穿的同樣的湘妃色絹裙。
“看來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打趣江予沐。
江予沐莞爾,不可置否,然后疑惑問道:“你為何要借我的嫁衣?”
昨日收到她信件時看到要借嫁衣的言論屬實吃驚。
且不說她要嫁的是輔國公,就是同尋常人家成親,這借別人的嫁衣也不太像回事。
說到這里奚蕊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望了望寒山寺的階梯,滿面愁容,嘆道:“說來話長。”
......
為求祈福靈驗,諸位前來祭祀之人皆是徒步攀爬臺階以示心誠。
這一路上,奚蕊將她此去丹陽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地講了個透徹。
“也就是說你在不知道他是祁公爺?shù)那闆r下,被他救了不說,還試圖訛......訛了他?”江予沐手帕掩面,忍住笑意。
“這倒不是重點。”奚蕊憤憤撐腰,“主要是我的淑女形象......就是,我還想著婚后柔情小意些將他哄著,你也知道一品誥命是有俸祿的......”
“......所以你對這門親事的期待只是一品誥命有俸祿?”江予沐這下是真的震驚。
“昂。”
奚蕊不以為然,滿臉寫著‘不然呢?’
雖然她承認,在發(fā)現(xiàn)那要成婚之人是他時,心里有那么一點點點點的竊喜,但這與她做的那些丟人現(xiàn)眼之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見江予沐緘默,奚蕊只當(dāng)她是怕她想不開還想拒婚,便寬慰道。
“阿沐你不必說,我都懂的,我早已做好了成親的準(zhǔn)備,只是我怕先前的一番作為讓他還沒開始便厭棄了我,屆時將我休了......”
“......”
你不懂。
江予沐聽著她的絮絮叨叨,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蕊蕊,成親并非你想的那樣簡單。”
看她頓住,又繼續(xù)言:“你們得陛下賜婚,祁公爺又以天價聘禮相聘,若無意外,這樁婚事很難動搖,你們是要相伴一生的,你們會行夫妻之禮,生兒育女,若要裝上一輩子是很累的一件事。”
奚蕊愣住,聽到‘夫妻之禮,生兒育女’時,臉噌的一下就紅了。
她驀地想到先前大表嫂塞給她的小冊子,不知怎得腦中閃過祁朔那剛毅不凡的面容。
她之前竟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
“所以你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他見過了,總是有個心理準(zhǔn)備,不至于婚后反差太過明顯,那才是真的嚇人。”
“......?”
最!不!堪!
方才心底剛剛泛起的圈圈漣漪瞬間如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撞散,奚蕊再沒了什么迤邐心思。
竟然連阿沐都覺得她最不堪!
還嚇人??
“你先前也說過他救了你許多次,這就說明他并未因此想休棄于你,便算足夠。”江予沐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她本就性子溫柔,說起話來也如同清泉流水:“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賓度過一生,況且我們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夫君體諒,再能夠平安順?biāo)欤鸵咽歉7帧!?br/>
“你與世子便是如此嗎?”奚蕊忽然問。
江予沐怔忪半響,斂下眼睫落寞,忽而笑道:“蕊蕊,你要比我幸福。”
至少祁公爺娶她,是因為她是奚蕊。
奚蕊還想問什么,見她似是不開心,倏得靈光一閃:“是不是那個什么郡主又找你麻煩了?”
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
早在上元燈宴她便隱隱覺著那簫云憶不是什么善茬,竟公然對自己嫂嫂出言不遜。
況且她也沒聽說安陽世子納了妾,如此算來,也只有那郡主能讓阿沐心煩。
這樣想著她憤懣出聲:“對于這種囂張跋扈的女子,還是不能慣著,你應(yīng)當(dāng)多給世子吹吹枕邊風(fēng),讓他管教管教自己那不省心的妹妹!”
江予沐啞然失笑,突然回頭反問她:“你知道什么是枕邊風(fēng)?”
奚蕊不解:“不就是......枕邊風(fēng)嗎?”
江予沐捂嘴輕笑了聲,向她湊近悄聲道:“她們給沒給你看避火圖冊?”
避火圖冊?
什么避火圖冊?
見她迷惘的模樣,江予沐覺得甚是可愛,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引得奚蕊再次小臉通紅。
竟然就是......就是那種圖冊——
她今日這不過小半日就被迫想起了兩次!
她不干凈了!
奚蕊腦中天人交戰(zhàn),江予沐不再逗趣她:“好啦,簫云憶如今病得不輕,才沒時間找我麻煩。”
“病得不輕?”
上元燈宴時還能歌善舞的,怎么就病得不輕了?
江予沐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此間無人后才對她道。
“說來詭異,侯府戒備向來森嚴,可就在一個多月前,也就是你離開京都不久后,府中莫名出現(xiàn)了一輛從未見過的馬車,那馬車就停在簫云憶院中,打開來看,里面竟全是人腿,血流了滿地!”
說到這里江予沐都覺得駭人得緊,她雖沒親眼見到,但看當(dāng)時蕭凌盛怒的反應(yīng)很明顯就不簡單。
簫云憶當(dāng)場就嚇暈了過去,后來更是臥床不起,時不時還冒出兩句胡話,看著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奚蕊聽著心驚不已,竟沒想到這世間還有這般荒謬之事。
“可查到是何人所為?”
江予沐搖頭,若能查到是誰干的,安陽侯府便不會這般息事寧人了。
奚蕊咬著牙,突然間想到那日也說要砍她腿的刺客,忽地雙腿一軟。
江予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蹙眉問:“怎得嚇成這樣?”
奚蕊喃喃低語:“我......我當(dāng)時被人追殺時,他們似乎也說要砍我腿來著......”
江予沐一怔,扶住她的手收攏了些。
奚蕊驀然發(fā)現(xiàn)今日寒山寺上山的路冷清地令人害怕,這里樹叢甚多又無陽光,她竟覺得背后似有陰風(fēng)吹過。
于是急忙反握住江予沐的手,道:“我們快走吧。”
江予沐點頭,二人相扶無言,直到快要行至山頂才堪堪停下。
日光傾灑而下,奚蕊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才漸漸退卻。
她側(cè)頭,余光微瞥,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了江予沐因著扶她而撩起衣袖的小臂上似有斑駁紫痕。
她眉頭一皺,伸手便想細細察看:“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江予沐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猛驚,立馬將手背到身后,慌亂一閃而過,隨即恢復(fù)正常:“不過是不小心磕著了,不礙事。”
奚蕊顯然不信:“磕著了為何不能讓我看看?”
說著她上前緊逼一步,就在她快要碰到江予沐的手腕時,身后忽地傳來了一道男聲。
“蕊妹妹。”
奚蕊回眸便見一白衣男子立于上面兩格臺階俯視她們。
他身形修長,霽月清風(fēng),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沈曜又在見著旁邊的江予沐時拱手一禮,和光同塵,溫潤如玉:“世子妃安好。”
江予沐迅速理好衣袖,也對沈曜輕輕頷首:“沈大人。”
“表哥你怎會在此?”奚蕊疑惑出聲。
今日并不是休沐,他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才對。
沈曜壓著心底隱隱的欣喜,緩步抬腿往下走。
他盡量讓自己看著平靜,輕笑道:“今日大理寺事情甚少,我便早早下了職,想著來寒山寺祭拜,沒想到遇到了蕊妹妹,蕊妹妹與世子妃也是來祈福的嗎?”
江予沐對于沈曜的心思也是知曉一二,當(dāng)下直言道:“蕊蕊婚期將近,我便同她一道來寒山寺求個平安。”
只是沈曜卻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失落,依舊笑得淡然:“如此甚好,剛好能同行。”
頓了頓,他又擔(dān)憂詢問:“聽說蕊妹妹前去丹陽時糟了刺客,可有大礙?”
剛剛平緩心情的奚蕊又被再次提起此事,面上僵了一瞬,后莞爾道:“本是差點有礙,好在遇上了未來夫君,便無礙了。”
見她如此輕松的說出夫君二字,又是這般信任的語氣,饒是沈曜在先前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中釋懷了一次又一次,也終還是有一抹酸澀淌過心間。
“無礙便好。”他緊了緊拳,也不想再拖延下去。
當(dāng)下從懷中掏出那張被他來回反復(fù)摩挲的地契,遞給她:“這是京郊的一處院子,就是你十三歲那年我們一同踏青時,你說風(fēng)光甚好的那處地方,本是為你而買,今日也算——”
“沈大人,好巧哦。”話未說完,一道戲謔的聲音自清風(fēng)徐來。
臺下三人聞聲抬首,只見不遠處的寒山之頂有兩人屹立在上,也不知他們在那里站了多久。
季北庭一襲紅衣張揚,手持折扇輕搖。
他笑得揶揄,忽地升起折扇擋了半張臉,朝身側(cè)人挑眉道:“怎么說?”
祁朔懶得理他。
季北庭撇撇嘴,腹誹這人還是這般無趣至極,心里為奚蕊未來枯燥的生活哀悼半響,然后自顧自地踮腳,幾個起落便落到了他們身側(cè)。
奚蕊只覺一道紅影閃過,身邊便多了一個人,這人她還見過,是上次在茶館半個解救她之人。
“奚姑娘與世子妃還是一如既往,明艷動人。”季北庭笑著拱手,隨即看向沈曜手中地契。
“沈大人頗有些余銀,在下都沒能買到京郊這處宅子呢。”
沈曜:“......”
奚蕊敷衍頷首,而后將目光落到那山巔中另一人身上。
玄衣墨袍,黑發(fā)玉冠,衣袂迎風(fēng)而動,渾身上下皆是不近人情的冷冽,隔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臉。
但......卻是熟悉的感覺。
季北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解釋:“那是輔國公祁朔,哦對,就是奚姑娘的未婚夫。”
聞言奚蕊連忙移開眼,只覺一陣心悸。
季北庭看熱鬧不嫌事大,摸著下巴提議:“既然大家都是來寒山寺祭拜,不若一同結(jié)個伴?”
奚蕊剛想出口拒絕:“其實不......”
季北庭卻沒給她說完的機會,挑挑眉:“那就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