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沉, 夜涼如冰。
勤政殿。
紫檀木雕金鑲紋龍案邊,火燭搖曳,鎏金鐫銀的香爐繚繞的淡淡霧氣本該細長直立, 卻在此刻被一眾不速之客的到來而打亂。
面對突然叛變的京城守備軍,裴云昭依舊直身端坐在主位上, 明黃龍袍齊整, 未有絲毫狼狽之態。
隨著一聲輕響, 他緩緩放下手頭筆桿, 終于抬起了眼,將視線落在了眼前之人身上。
“母后。”他彎了彎唇,聲線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那樣平靜,“您甚少來兒臣宮中。”
又將目光投到太后方才一路行來,為了偽裝時帶來的羹湯。
修長如玉的骨指挑起湯匙, 又輕輕攪動, 裴云昭笑了笑:“說起來, 母后好似從未親手熬制羹湯予兒臣。”
裴云昭是蕭玉誕下的第一個兒子, 也是曾經的皇長子,只是不知為何, 蕭玉待他極為冷淡,后來在生下第二個死胎之后元氣大傷,從此青燈古佛, 不聞塵事。
就算后來他登基, 封她為太后,也依舊沒等到過她一日離開那常年素凈的寧華宮。
裴云昭自幼被太皇太后養大,他曾無數次偷偷跑去過寧華宮,可從始至終面對他的都是緊閉的朱紅宮門。
他以為蕭玉生來冷淡,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直到有一日見到蕭家的小兒子。
新晉安陽世子蕭凌入宮給身為姑母的蕭玉請安,裴云昭順著沒關緊的宮門溜入,頭次在她臉上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笑意。
他看著她親自盛出自己熬的湯羹遞給蕭凌,看著本為姑母侄子關系的他們親密的宛如親子。
他忽然明白,原來自己的母親也是會笑的。
......
裴云昭的風輕云淡落入太后眼中只覺刺目極甚,今日帶著京城守備軍的調令一路闖入內宮,是她幾十年來做過的最為眾叛親離之事。
可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皇帝,你現在沒有旁的路了。”太后冷著面孔,掃視過四周層層包圍的京城守備軍,方才稍有染起的不安瞬間消散。
益川說過,當南平城攻敗之時,屆時鎮北軍全然都在遠離京都千里之外的地界,而自己手上的守備軍令牌便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將玉璽交出來。”
裴云昭攪動湯匙的手掌一頓,斂下的眼底晦暗不明:“若兒臣說不呢?”
太后冷笑一聲:“這可由不得你。”
語畢,唰唰幾聲身側的守備軍齊齊抽出佩劍,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放在先前早已被拖下去誅滅九族。
可如今整個皇宮被原本該守衛京都的京城守備軍掌控,權勢他移,他們已是窮途末路。
“現在整座宮中都已經被哀家的人控制,哀家不想殺人,也希望皇帝明事理。”
說罷,太后側眸示意,被反綁著手的林知眠便被一把推了進來。
“但若皇帝執意不肯,哀家不介意從貴妃開始以儆效尤!”
林知眠踉蹌跌地,頭頂的發髻散亂,她抬眸看向裴云昭,目光沉沉:“陛下不必因臣妾妥協,臣妾愿為陛下赴死。”
對上她淡然又堅定的眸,裴云昭心口一緊,可他是皇帝,不該喜怒形于色。
手指收緊,他移開視線,緩緩站起身子,繞過桌案,對于那些橫在自己脖頸上的刀劍置若罔聞。
太后瞳孔一縮,下意識抬手示意那些持劍之人后退。
“您還是舍不得傷我。”裴云昭不動聲色地瞥過這一切,淺笑,“母親。”
“不要叫我母親!”
不知是觸碰到了什么可怖的回憶,蕭玉臉色驟變,年逾四十的她雖面目煞白,卻也依稀可見二十多年前是個何等模樣的美人。
她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看到裴云昭酷似先帝的臉只覺得快要窒息。
她好像又想到了三十年前,那被所有人稱贊叫好的封后大典,她身披鳳冠霞披,十里紅妝從蕭府到宮中。
一路禮樂炮鳴,世人的眼光艷羨又驚嘆,唯有她知道自己陷入掌心的指甲掐的有多痛。
后來她帶著家族的榮耀被迫承歡,最終懷下了這個孽種。
對,孽種!
“你為什么還活著!”透過裴云昭的臉,她似乎又瞧見了那張讓她深惡痛絕的面孔。
“兒臣是天子,為何不能活著?”眼看著蕭玉情緒不穩地,裴云昭卻愈發多言。
“倒是不知兒臣的‘好弟弟’可還活著?”
“你什么意思......”
“若兒臣沒有猜錯,兒臣的好皇叔已經有數月未曾聯系母后了吧?”
南平城被攻下乃兩個月前的事,當時的祁朔為防止打草驚蛇,將捷報壓至如今才傳回京都令所有人知曉。
而捷報傳來之時,便是裴益川與蕭玉約定的對內宮動手之日。
思及此蕭玉瞳孔放大,看著裴云昭從容不怕地說出她隱藏多年的秘密,心逐漸下沉。
她好像......確實沒有得到除了京城守備軍以外的援助。
“其實母后的羹湯,兒臣幼時嘗過。”
他突然開口,自顧自地走到案邊執起早已泛涼的湯碗抿了一口,“嗯,母后當時給蕭世子做的就是這個味道,不過溫熱些要更好喝。”
“你......”
“作為皇太子,偷偷和旁人剩下的東西很奇怪是嗎?”
裴云昭淺彎著眉眼,好似在說別人的事:“兒臣也覺得奇怪,皇太子的母后為何放著可帶她滿足榮耀的親生兒子不要,去照顧臣下之子。”
“直到有一日,兒臣聽到您讓蕭世子喚您——母親。”
“......裴云昭。”蕭玉身子有些顫抖,“你早就知道......”
“是,也不是。”
當初他聽到時只覺得震驚,后又想到,若要秘密送一位皇子出宮,又怎是易事?
那時的自己只以為是父皇為了避免親兄弟之間的相互爭斗,便將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交予了外人撫養,他還想著若自己登基了,定要好好照顧這個無法獲得名分的兄弟。
直至這次大理寺卿被陷入獄。
“只是母后,兒臣又做錯了什么呢?”
他做錯了什么呢?
自幼便被自己的生母不喜,幼小的他無數次想要見她,可哪怕跌倒到滿身傷痕,都換不來她回頭一瞥。
他是太子,未來的九五之尊,不可存有私情,而他的私情亦不待見他。
蕭玉愣愣地看著裴云昭下撇著流露出悲傷的眼尾。
他的眼睛和自己很像,有點下揚,卻也在難過時更為鮮明。
她眼圈淚花打轉,在這一刻好像突然忘了那些刻入骨子的恨,手掌不自覺地抬上,想要觸碰那亦留有自己一半血脈的兒子。
可不待蕭玉碰到他,裴云昭驀地抬眸,一向溫淡的眼底迸處冷冽。
他越過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劍一把拽過她伸來的手腕,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鎖住了她的脖子。
“你——”
窒息感使得她呼吸一滯,喉間的手掌冰涼又大力。
蕭玉被他掐得面色發紅,艱難地移動瞳仁,看到裴云昭凌厲的側顏,和方才還在和她述說溫情的他判若兩人。
這一切發生地太快,不待一眾守備軍發覺異樣,蕭玉已然被掣肘,而失了主心骨,他們執起的刀劍一時竟不知到底該朝向何人。
“朕知道你們為人所用,放下刀劍,朕可既往不咎。”裴云昭冷然掃視,語落團團圍住他們的守備軍面面相覷。
“殺了他......”蕭玉后仰著頭滿臉通紅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生母都不放過......更何況你們!”
此言一出,方才還在猶疑的一眾人又將刀劍捏地更往前去了幾分。
“陛下——”
看到橫在咫尺的刀刃已然將裴云昭的脖子割出了血跡,林知眠瞪大雙眼,想要掙扎起身,卻被橫在自己身邊的刀割破了臉頰。
室內的對峙壓抑,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動亂,緊接著勤政殿的大門便被驀地踹開。
“保護陛下!”
伴隨著少年的高喝,鎮北軍服飾的士兵立馬魚貫而入,在下一瞬壓制了剛剛還橫陳在裴云昭面前的叛軍。
“臣救駕來遲,望陛下贖罪。”林逸南單膝跪地,青澀的面孔上盡是堅毅。
“來得正好。”裴云昭松開掐住蕭玉的手掌,面無表情地將人推到一側,立馬有人上前將她手腳捆綁。
“外面局勢如何?”
“公爺在攻破南平城后便派了數只小隊從陸地和水路分別前行圍堵,現下已將裴益川與蕭凌捉拿,已經兵臨城外,陛下放心。”
聽到林逸南的匯報,蕭玉滿眼難以置信,開始瘋狂掙扎:“不......不......他們不會的——”
當年先帝先看上的分明是崔家的崔絨,可她有長公主相幫,嫁給了自己想嫁的人,而自己卻只能因著和她相似的幾分面孔被迫入宮......
蕭玉已然接近癲狂:“都是你!你和你父親一樣自私又虛偽!你們不配——”
裴云昭睨視她,泰然自若:“據朕所知,三十年前將你畫像呈給父皇的,正是裴益川。”
只此一句,蕭玉所有的歇斯底里戛然而止:“你胡說......”
“你胡說......你胡呃——”
瞧著她剛剛停息卻又有復發的趨勢,林逸南只覺耳邊仿佛什么東西炸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然被自己劈暈了過去。
“......”
室內詭異地平靜了一瞬,他握拳抵唇:“陛下,臣......”
“嗯。”裴云昭淡淡地看了一眼,“是你們鎮北軍的行事風格。”
林逸南:“......”
好像有點對不住公爺。
得了自由的林知眠站起身,第一時間便是上前查看裴云昭的傷勢。
“阿南,你們是只身前來的嗎?”
林家這代生有兩位公子,一位是執掌家門的林逸霄,另一位便是從軍了的林逸南。
“是,公爺唯恐宮中生變便派我先行一步,繞了后路又乘著夜色暗沉才突圍了勤政殿,但是他們和快便會趕到......阿姐,你的臉......”
注意到她側臉的血痕,林逸南蹙眉。
“我無事。”林知眠十分擔憂,仰頭道,“陛下,如今整個宮中皆是叛軍的人,現下太后被抓,他們群龍無首,蕊蕊和皇祖母還在宮中,這刀劍混亂,蕊蕊都八個月了......”
裴云昭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視線掠過林知眠臉上的傷,不自主地伸手為她擦拭,林知眠一愣,再回神時已經看著他將手放入懷中拿出了令牌。
“逸南,你帶人去開宮門,接應玄羿,務必趕快!”
“是!”
......
夜幕漸落,外面的兵荒馬亂帶著火把斑駁的光影投射在窗戶上。
叛變的京城守備軍在方才闖入之時便將一眾宮女太監壓到了另一個地方關押。
此時此刻,室內僅有奚蕊和太皇太后,而經過方才的驚嚇,現下的太皇太后十分虛弱。
奚蕊艱難地撐著后腰燃起火燭,又透過微弱的光暈去瞧太皇太后的臉色。
只見她滿頭大汗,唇瓣發白地可怕,再加上年紀大了,此時竟要比她這個懷了孕的人還要難看。
奚蕊內心焦急無比,緩慢地撐起腰,用自己最快的步伐朝門口走去。
砰砰砰——
“太皇太后現在很危險,必須馬上請太醫!”
“若太皇太后出什么意外了你們擔待得起嗎?!”
......
她捏著拳,大喘幾口氣,緊咬著后牙一下又一下地錘著門板,冷汗順著額角滑下,她已經感覺小腹開始隱隱作痛。
“你們......”
可不待她這句話說完,門板倏然被人推開。
奚蕊本就半依著門板才能堪堪站穩,而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幾乎是一瞬間便將她撞飛了去。
“啊......”
后背狠狠地撞上堅硬的地板,劇痛從脊梁蔓延到四肢百駭,然后又聚集到腹部。
奚蕊痛到差點昏厥。
下墜的感覺一陣接著一陣,緊接著她感受到自己腿間遽然漫起濕潤。
“孩子......”
剛剛推門而入口頭還因著不耐罵罵咧咧的兩個士兵見狀也慌了神。
“她......她怎么流了這么多血!”
“她不會要死了吧!”
“這可是輔國公的夫人,大人特意交代過要抓活的......”
......
耳邊的人聲紛雜,奚蕊覺得很多人在說話,可又分辨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么。
唯有一句輔國公,她好似聽見了。
“夫君......”
她胡亂地摸索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可不知為何眼前的視線是一片重影,她俯身看去只有一片駭人的殷紅。
突然胳膊被人拽住,似乎有人要拉扯她。
“不好了!鎮北軍打過來了!”
“先將她帶走!”
......
奚蕊終于聽清了他們的對話。
不知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掙脫了那拽著她的手臂,趕忙摸索到祁朔送給她的銀鐲子抵在自己頸邊。
額頭的汗早已浸濕了她的碎發,她大口喘著氣,聲音虛弱又堅毅:“......你們休想......休想用我去威脅他!”
眼前的重影愈發混亂,那些人好像怕了,卻又更想帶走她。
奚蕊握住鐲子的手在顫抖,緊咬著下唇,鴉羽顫抖不止。
「若遇危機,按下它,然后朝我這邊跑。」
「對著敵人按。」
「……那如果你也不在呢?」
「那就找個安全的地方,等我。」
等他......
腹部的痛愈發強烈,眼前的人影越來越近,奚蕊緊咬的牙齦已經滲血。
她可能等不到了……
握住手鐲的指尖慢慢收攏,微涼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地面,她緩緩閉上了眼。
比起活下來,她其實更害怕他因自己為人質,而做出后悔終生的事。
只是可惜,腹中的孩子還來不及讓他爹爹見上一眼。
而祁朔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
對不起,她要食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