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 你想去見誰?”
男子聲線淡然地可怕,就像是蘊含著蓄勢待發的海嘯,極力掩飾著最后的平靜。
輕輕覆蓋在她后頸的手掌并未用力, 只是一下一下慢慢摩挲,燃起她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戰栗。
江予沐只覺耳邊嗡嗡作響, 他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熱氣息噴灑在耳邊, 如同柔刃割過心臟, 讓她頃刻間停滯了呼吸。
就在此時侍衛長率領一眾人跪在蕭凌身后。
“啟稟副帥, 那刺客狡猾的緊,屬下等無能將他拿下……”
蕭凌好像沒有聽見,只是直直地盯著她。
“告訴我。”修長的骨指順著她的后脖頸逐漸移到前面,將她的身子掰向自己,“是誰?”
江予沐對上他妖冶至極的桃花眸, 感受到森寒將自己完全籠罩, 她瞳仁顫動不止:“我不知道......”
“是嗎?”拖長的尾音極盡危險, 蕭凌低聲笑了笑, 下一瞬手指猝然收緊,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她一直在騙他, 在騙他!
得到這一認知的蕭凌眸染上了嗜血的紅:“你背叛我。”
手臂緩緩抬起,他看著眼前雙手并用著抓住自己手指掙扎的女子,滔天怒火全然吞噬理智。
軍火布防圖并未被人盜走, 可鎮北軍卻掌握了完全, 這足以證明有人在府中盜竊繪制后又將原圖送了回來。
布防圖這種重要機密向來存放在除他之外,旁人難以接近的地方。
所以這人一定是他的親近之人。
而能在他身邊來去自如,又有心做這些事的人......他不愿相信是她。
可她到底是不會撒謊。
他今日只是故作遺忘沒有去喝那羹湯,果然瞧見了她不過眨眼的咬唇,那是她緊張的小動作。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指節收攏到泛白,江予沐被他強硬提起,被迫抬起頭顱,嘴唇如溺水般張起,只剩腳尖堪堪點地,掙扎的雙手逐漸脫力,她的意識開始潰散,卻又覺得有些釋然。
季北庭應該脫身了吧。
他也本不該來的。
好在自己沒欠他什么,這一切終于要結束......
“蕭世子,兩軍交戰各憑籌謀,何苦為難一介受人脅迫的女子?”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聲循著清風徐來,如同山泉擊石,打破了方才的肅然。
周遭侍從聞聲唰唰幾下抽出長劍,數十雙眼睛左右環顧,卻都沒有看到來者何人。
蕭凌瞳仁微瞥,只見一襲黑紅交織的身影從房頂掠下。
男子淺勾著唇,微揚眼尾,負手而立,蹭蹭幾聲,侍從將他團團圍住,又將刀劍齊架在他的脖頸。
蕭凌松開手掌,江予沐瞬間失力跌落在地,空氣大口猛灌入肺使得她劇烈咳嗽不止。
“季北庭。”他瞇起眼,又掃視匍匐在地的江予沐,剎那間可怖的猜想席卷腦海。
“你們......”
蕭凌蹲下身子,一把扼住江予沐的下顎向上別起,逼她同自己對視:“什么時候開始的?”
男子墨瞳中染起烈焰,她后仰著頭,秀氣的眉頭擰緊,瀅聚水色的眸子卻斜看著不遠處的季北庭,心驀地揪住。
如此自投羅網......他是瘋了嗎?
季北庭亦回視著她,脖子上的把把利刃冰涼地貼緊皮膚。
他還是淺笑著,可攏在袖中的手掌早已悄然收攏。
他想自己應該是瘋了。
二人隔空的視線交織落入蕭凌眼中就像是無聲又挑釁的默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對自己的虛與委蛇全部是因為旁的男人!
得到這一認知,蕭凌幾乎無法再思索分毫。
“給我拿下!”
眼尾瞬間赤紅,他怒喝一聲,得令的侍從一把踹向季北庭的小腿。
“不......”
江予沐倏得瞪大雙眼,朦朧的視線看到不遠處男子單膝跪地的模樣,淚珠瞬間落下,又滴落到蕭凌桎梏她的手背。
蕭凌只覺自己被灼燒得完完全全,胸腔的憤怒幾欲將他撕裂。
他喉頭發緊將她扯到自己眼前,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這就心疼了?”
語落,他執起落在一側的長劍,單手向側一送,便聽到悶哼一聲,那劍直直穿刺過季北庭撐地的手掌。
“他用這只手碰過你?你們到哪一步了?做過嗎?做了幾次?”
“不......這一切和他沒有關系!”她瘋狂地搖著頭,眼淚順著臉頰不斷涌出,“是我......都是我一人所為!”
“沒有關系?”他嗤笑,感受到手背潤濕的淚水,心底煩躁更甚,忽地俯身咬住了她的唇瓣,“如何證明沒有關系?”
她吃痛蹙眉,剛想躲開,忽地腰際被他扣住壓上,快要將她焚燒殆盡的氣息噴灑在耳邊。
“在他面前。”
“取悅我。”
江予沐驟然睜大雙眼,甚至都忘了呼吸。
她的猶疑令他愈發不悅,蕭凌將她的下巴幾欲捏碎,咬牙切齒:“怎么?不敢嗎?”
“小爺我曾以為蕭世子是個隱忍待發的亂世梟雄,只不過我們立場不同,奉主相異,但到底是可博弈一戰之人。”
季北庭垂眸一把拔出刺穿掌心的利劍,成片的血跡浸染了整個手掌,他的臉白了許多,卻還是笑得從容。
“卻不曾料,如今看來也只是個易怒狂躁的無腦蠢貨。”
“你——”
“嘖,小爺不過利用這個女人罷了,可沒什么興致瞧你們活春宮,倒是你,確定要放著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敵軍’內應,去糾結什么子虛烏有的東西?”
蕭凌氣笑了,驀地直起身:“你以為你還能走?”
季北庭挑眉,隨即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并滲出絲絲血跡:“你以為我有多少種自戕的方法?”
“不要!”
江予沐瞳孔驟縮,半跪起身體抱住了蕭凌的腰不停搖頭:“他只是個朝廷的工部主事,根本沒有資格出征,又能知道什么?你若留他一命,日后便是登基稱帝,所謂一朝新帝一朝臣,他......”
跟在蕭凌身邊這么些日子,她看到了太多他對待戰俘的殘忍手段,所以她也太明白季北庭落到他手中的下場會是什么樣。
攥緊蕭凌衣擺的手背暴起淡色青筋,他的沉默令江予沐心顫抖地愈發厲害。
突然想到什么,她抖著指尖開始扯自己的腰帶:“......我做,我做,我可以......求你放過他......”
“夠了!”看著她這般為了旁的男人卑微乞求,蕭凌剛剛壓下的怒氣再起燃起。
“蕭世子。”季北庭好像沒有看到她如何,只是嘴角噙笑,那匕首又往內推了一分,“若我沒記錯,你們現在已經沒有洧水了吧?”
洧水二字既出,蕭凌驟然愣住,又聯系起前后因果,突然一切都解釋地通順。
他瞇起眼:“是你們!”
軍火布防泄露雖大,卻遠比失了來源要小,如今鎮北軍四面環繞,他們的后方供給鏈斷裂,彈盡糧絕才是真正的危機。
季北庭彎唇輕哼了聲,不可置否,可狀似無意地掃視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身上時,手掌卻不自主地攥緊。
他來都來了,還哭,真是個傻姑娘。
權衡了利弊,蕭凌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將夫人帶回房休息。”
“不要......”江予沐還想掙扎,卻一把被人架住往回拖,淚眼婆娑間,越行越遠,她逐漸看不清那身著黑紅長袍男子的面容。
他為什么要回來,他是文臣啊,為什么要回來送死——
送走了江予沐,蕭凌方才的失控驟然撤離,他抬起眼眸,黝黑的瞳底極盡冷冽:“押下去,本帥親自審問。”
......
分明是夏末暑熱,江予沐卻感覺入墜寒冬。
從最初的拼命掙扎到現在的心如死灰,她不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到底有了多久。
蕭凌沒來見過她,也不準任何人和她接觸,每天一睜眼便是那開了小口的窗臺之上擺放的餐食,可她卻半分都吃不下。
渾渾噩噩著度過一日又一日,最初的那股求死心切如同再次蔓延起來的水面,一寸寸淹沒身體。
就在此時,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股力量牽扯著她將她帶離深海溺亡的深地。
夢中男子的眉眼張揚又溫柔,他說「好多人還在等著你呢。」。
“呼......”
江予沐驀地睜開雙眼,眼前依舊一片灰暗,只剩窗邊一角隱隱有光亮透入。
緩緩從床榻上坐直身子,她蜷縮起腿將自己環成一團。
指甲陷入小臂又掐出血痕,江予沐覺得無比地無力。
季北庭如何了?
他還活著嗎?
蕭凌究竟對他......做了什么呢?
她感覺心悸得厲害,眼前又開始朦朧成虛影。
突然,余光掃視到一側的茶盞。
如果……
她自戕被發現,蕭凌一定會來見她吧。
思及此,江予沐將茶盞打碎在地,果不其然聽到外面看守之人驚醒的動靜。
她不再猶疑,俯身撿起地上最鋒利的一塊瓷片,咬緊銀牙,往腕部猛地劃過。
......
地牢。
昏黃的壁上火燭竄動成斑駁光影,血腥彌漫的黑暗甬道像是通往地獄的黃泉,一望無盡,毫無生機。
沉重的吱呀聲緩緩響起,在靜謐幽森中回蕩著索命般的轟鳴。
黑靴踏著微弱的光由遠及近,蕭凌抿唇前行,修長的身姿挺拔如松,一步一步朝內邁進,最終站定至最深處的水牢之外。
他瞳仁移動,視線射向靜若死水的牢獄之地,那被四周鏈條鎖吊著的身影。
蕭凌唇角彎起詭譎的弧度,又抬起兩根手指朝后示意。
得到他指令的侍從立馬走到一側,粗長的鐵鏈在轉軸的轉動下帶起陣陣鋃鐺之音。
隨著一陣嘩啦水聲,半身浸泡于陰暗水牢中的季北庭被慢慢吊起。
他側垂著頭,鬢角的發絲凌亂地搭在側臉,沾染褐色血跡的嘴唇是不自然的白,原本上揚的眉眼斂了意氣。
“副帥,他還是什么也不肯說。”
獄卒看著那半吊在空中生死不明的人,十分為難地道了一句。
先前聽幾個兄弟說這人不過是朝廷的一介小小文臣,他們還想著是個輕松差事,卻不曾想要比俘虜過的許多武將還要骨頭硬,這牢獄中的十八般刑具都使了個遍,硬是一個字都沒問出來。
蕭凌扯了扯唇角,轉身朝刑室走去:“帶過來。”
“是。”
.......
嘩啦——
一桶鹽水自上而下澆灌,渾身斑駁的傷口在此刻同時沁入鹽水,痛感從四肢百駭匯聚于頂,幾乎是一瞬間,原本思緒混沌的季北庭便恢復了清明。
浸濕的眼睫顫動微開,牙齦被緊咬到滲血,他胸口劇烈起伏,卻未出聲分毫。
蕭凌坐在前方,狹長的眼尾上挑,單手抵著下顎,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
啪——
獄卒甩動布滿倒刺的皮鞭,一下下劃過半空,掠成殘影。
刺骨的鞭笞如同雨點落到他身上,舊痕新傷縱橫交錯,鮮紅的血落在地上匯聚成潭。
撕心裂肺的痛壓在心口快要窒息,季北庭喘不過氣來,只是死死地咬著牙,在快要昏過去時又是一痛毒辣的鹽水從頭頂澆下。
“小季大人倒真是令蕭某刮目相看。”蕭凌好整以暇地瞧著額角青筋快要爆裂,又一聲不吭的季北庭,又嗤,“只是不知,小季大人這樣以筆為戰之人,若是從此廢了手,又當如何呢?”
季北庭微闔眼,濕潤的睫毛懸掛著血水,強壓下身體的戰栗,他扯了扯嘴角:“蕭世子還是格局太小......這不,還有嘴呢?”
“哦?”蕭凌不怒反笑,“那看來這雙手就沒有了留下來的必要。”
獄卒立馬會意,上前取出拶夾套上了季北庭的十指。
“先前只對此用過女犯,小季大人有幸作為第一個嘗試的男子,倒也算榮幸。”
語畢,拶夾左右收緊,季北庭倏得仰頭,脖頸的青筋蔓延到額角,他的耳邊能清晰的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
蕭凌擺了擺手示意停下,然后向前推出筆墨:“只要你肯畫出鎮北軍布防圖,這手倒是還可以留在你身上。”
“這可真是令人......動心呢。”季北庭大口喘著氣,額角冷汗不斷冒出,隨意掃視了眼那紙筆,又闔上了眼,“......那我先前所受的罪如何說?”
如今的他們已到了窮途末路之際,外有鎮北軍虎視眈眈,內里供給嚴重不足,不說軍火,就連糧食都已然快填不飽將士的肚子了。
蕭凌知道祁朔在和他耗時間,若非南平城本身有自己的機關陣法勉強相撐,現下早已成了階下囚。
只是他們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唯今之際只有突圍一條路,可鎮北軍的駐防如同銅墻鐵壁,連一只蚊子都飛不出去,而所有希望都在眼前之人身上。
他自是不愿真的將季北庭的雙手廢掉,為了大局,他當然懂得忍耐,否則在那日季北庭用那種眼神看江予沐時,便早已成了一具尸體。
“你想如何?”蕭凌問。
季北庭笑了笑,扯動著烏青的嘴角,分明是被人桎梏的模樣,卻沒有半分頹然。
“我想......讓你蕭凌,哦不,現在應該叫裴昱辰——”
“將我身上嘗過的刑罰,雙倍嘗試一遍。”
蕭凌手掌倏然收緊,看著眼前笑得肆意的男人,胸口的火氣瞬間冒起。
他站起身,繞過桌案一拳猛地擊向季北庭的腹部,一字一頓:“你別給我耍花樣!”
“咳咳......”口中涌出鮮血,季北庭咳了許久才緩過氣來,“怎么......戳到你痛處了?”
他垂著眼皮,看著自己唇邊的血滴落成串,好似自言自語:“......我不知你想爭什么,但你爹,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樣。”
“你什么意思?”蕭凌瞇起眼。
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而看他這般從容,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了解他。”
季北庭頭斜靠著肩窩,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你只不過也是個被利用的,蠢貨。”
“你!”
蕭凌遽然掐上他的脖子,看見他后仰著睨視自己的無畏笑容,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副帥,副帥不好了——”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了道急切的呼喚。
蕭凌煩躁地斜了眼:“什么事?”
侍衛大口喘氣:“夫人,夫人她......她割腕自戕了!”
“什么!”
......
梨花紗幔低垂在內室門口兩側,又因著男子快速腳步帶起的風向上掀動。
“予沐!”
蕭凌大步邁入,他撩開床幔瞧著面色蒼白,右手腕覆蓋了厚厚白紗的女子,滿目急切。
“......為什么要做傻事?”捧起她的手腕,蕭凌心底的后怕翻涌,指尖都有些戰栗。
“我想見你。”江予沐失了血色的唇瓣開合,“季北庭他......”
“夠了!”聽著前半句還眼前一亮的蕭凌在聽到她接下來的話后立馬變了臉色。
他收緊指節,看著她眼尾泛紅:“你就是為了他這樣傷害自己?”
“他是無辜的。”江予沐吃痛蹙眉,“是我偷的布防圖。”
“無辜?”像是聽了什么笑話一樣蕭凌側頭大笑幾聲,“予沐你還是沒明白,朝廷的人在我手上從來都沒有無辜一說。”
“我可以不計較你幫他偷布防圖的事,但若你再在我面前提季北庭一個字——”
蕭凌咬牙一拳砸向身側的床梁,霎時間引得床榻抖了幾抖。
“我便立馬讓他成為外面那些人口中的‘護國亡魂’之一!”
胸口大肆起伏,他閉上眼頓了頓,又伸手摩挲過她嚇到呆滯的側臉:“而你,也別想再有什么自由。”
說完這句話,蕭凌徑直起身未再停留一瞬。
“從現在開始,夫人身邊留四名婢子輪流看顧,若再有閃失,一并處刑!”
江予沐愣神地瞧著他的背影,攥緊拳的手腕再次往外滲血,她好像沒有看見。
......
季北庭要比他想象地更加難以對付,所有刑具走上幾遭依舊翹不動他的嘴一絲縫隙,外面大軍逼近,眼看著用不了多長時間祁朔便可破城。
派出的暗探如同石沉大海,蕭凌愈發坐不住。
“副帥,王爺醒了。”
就在他為此焦頭爛額之際,忽有人來報。
來回踱步的蕭凌驟然頓住,轉身就朝裴益川所在地行去。
......
他站定在裴益川床側,按耐住心中的焦急,盡量平和道:“父親您終于醒了。”
裴益川一口一口喝完婢女喂來的湯藥,又拍了拍塌邊:“坐。”
可蕭凌并沒有心情:“如今鎮北軍環伺我軍,我們幾乎彈盡糧絕,連維持陣法的洧水都已經......”
“昱辰。”裴益川打斷了他,“凡事莫要急躁。”
“可是父親......”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蕭凌不解:“如今我們已然維持不住最基礎的糧食彈藥開銷,如何籌謀?”
裴益川掀起眼皮看他:“所有戰役并非人多則勝。”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而若那王身邊有猛虎坐鎮,我們便調虎離山。”
蕭凌聽著他的話,迷惑的思緒忽然抓到了一絲靈光:“......您的意思是直攻京都?”
裴益川點頭,又笑:“不錯,為父早在數十年前便在京城守備司內埋了暗線,如今鎮北軍傾巢而出,正是京都防守薄弱之際,料他裴云昭一介黃毛小子沒怎么資本橫,便正是我們乘虛而入的好機會。”
“可是......母親呢?”蕭凌慢慢蹙眉,不好的猜想頓起,“她還在宮中,若暴露......”
“成大事者何懼兒女情長?”裴益川不悅地出口打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在我昏迷期間你為了一個女人做出了什么蠢事,那軍火布防圖若不泄露,為父也不至于這么早便用這最后底牌!”
他本想讓裴云昭替他父親嘗嘗那種被人掣肘動彈不得,又不得不妥協的滋味,可如今南平城快要失守,他只能動用京都的最后一支暗線孤注一擲。
蕭凌被他說得臉一陣青白交織,卻還是反駁道:“我不同意!”
裴益川眉頭一橫:“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同意放棄南平城直攻京都,母親在宮中一個人等待了這么多年,甚至和我見面都要避嫌,父親你怎么可以將她......”
蕭凌怒目的爭執還未說完突然后頸遭到一陣重擊,他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看著裴益川沉著的臉,緩緩滑跪到了地面。
裴益川默視良久,看著站在蕭凌身后剛剛為自己出手的親衛,頭痛地擺了擺手:“把他先送出去。”
“是。”
......
南平城外,祁朔一身銀甲頭上的紅纓被風吹得向后飄揚。
他的視線投向那同他們博弈了許久的機關陣法上,最終揚手一揮,身后軍隊以一種看似散亂卻又有序的排列分成數列分別朝城門,側邊,等數個方向以不同輕重攻擊。
機關陣法可用于防御、狩獵,也可同猛火油柜這種殺傷力極大的武器相同,都可用于大規模戰爭。
裴益川為這常叛變籌謀太久,見過了各式軍用火器,再面對這種機關時,祁朔倒不覺得有什么驚訝的了。
只是這機關由中原產生,匈奴并不會這樣復雜的東西,因此,祁朔雖精讀各路兵書,但也從未在實戰中試煉過。
再者若強硬攻擊自損過大不說,也難以保證百姓安全,是以,他花費了些時日才研究出這破陣之法。
突然,不知觸碰到了何處,原本堅不可摧的城門動搖了一瞬,與此同時,四周機械的箭雨倏得關了大半。
立于萬千兵馬之后的祁朔鳳眸稍瞇,他的視線掠過重重人群,鎖定在了因著剛剛動搖而側漏的縫隙。
所有機關陣法皆有其賴以運作之核心,而那背后用作原料的洧水在這么些時日的消耗中必然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所以現在——
思及此,祁朔微抬下顎,單手執弓,修長的骨指搭在箭羽之上,緊盯著那處,然后對準,松手。
咻——
利箭撕裂虛空,直直刺入那縫隙之間。
霎時間,一陣巨大的轟鳴聲響徹天際,周遭所有帶有攻擊的器械瞬間停下,還在兵刃對峙的將士也跟著停下,視線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原本固若金湯的城門在此刻布上斑駁的裂痕,在下一瞬龜裂,碎落。
轟隆——
數十尺高的城門隕落,帶起滔天翻涌的塵埃,但祁朔卻沒有停留。
“入城!”
男子的高喝就是最好的軍令,鮮紅的纓穗在他猛地揮起銀槍時飄動,在這種灰色迷霧中燃起一抹亮色。
祁朔將紅纓槍單手別向后背,他揚鞭而起,朝那城內沖去,而在他身后是跟隨著那抹殷紅的千軍萬馬。
......
江予沐被監視了數日,直到昨天她終于察覺到了不對。
眼看著身邊的婢女小廝開始各自收拾行李好像要走,她攔下了其中一人。
“你們這是被遣走了嗎?”
距她所知現在南平城內的糧食軍火早已捉襟見肘,難不成蕭凌為了削減開銷要將這些人送走?
說起來,蕭凌也有好久沒有出現在她眼前了。
“什么遣走?主帥副帥早跑了,現在鎮北軍都攻來了,還留在這王府等著被當叛軍一道抓了嗎?”
主帥自己都跑了,如今這情況在她眼中哪還有什么夫人的尊卑?
婢女不耐煩地打開江予沐攔住她的手,繞過她便往外跑去。
裴益川和蕭凌就這樣扔下一城的人......跑了?
江予沐愣在原地許久在將這個信息消化掉。
所以鎮北軍真的攻來了!
可奇怪的是,以前那樣愛蕭凌的自己在聽到他將自己扔下逃命的消息后竟然沒有半分傷感。
她還以為......在這一天真正到來時,自己會有些許不舍。
“季北庭......”她喃喃了句。
對,季北庭還在地牢里!
思及此,江予沐突然回神,拔腿便向往地牢的方向跑,就在此時大門被人倏得踹開,緊接著便是隊隊身著鎮北軍軍服的將士魚貫而入。
那些還來不及跑的小廝婢女們頃刻間按壓在地,這其中也包括沒來得及反應的江予沐。
祁朔踏入門檻,冷然的眸子掃視四周,對上江予沐激動含淚的眼睛時停留了一瞬。
“公爺……”
“放開她。”
得到自由的江予沐手腳并用著爬了起來,連身上的灰塵都未排盡就跑上了前來。
“季公子他在地牢!”
祁朔頷首:“多謝。”
江予沐看著他瞬間走遠的背影,想也沒想提著裙擺便跟了上去。
......
幽暗滲血的大門再次被打開,卻因著暴力的踹入將外頭的烈陽全然傾灑到了內里。
祁朔握著腰側的刀柄一路直行到最內的水牢,在他抬頭瞧見眼前一幕之時,手掌倏得收緊,然后一把抽出長劍。
啪——
刀劍與鐵鏈碰撞濺出火光,然后碎裂落地。
季北庭被這陣動靜驚醒,正欲抬頭便覺桎梏自己手腕的鐵鏈倏然松開,身子下墜的瞬間又被人架起肩膀。
他斂著眼皮也知道來者何人,喉間的氣音很弱,卻依舊帶著揶揄:“你來得好慢啊……”
祁朔抿唇不語,幾個起落將他帶出水牢,斜視瞧了眼身上沒有一塊好皮的季北庭終于動了動唇:“你倒是命大。”
“咳咳......”季北庭猛咳了一陣,連耳根都紅了,被祁朔支撐著才不至于倒下,“嘖,好生無情,我好歹給你......爭取了時間吧?”
“是為我?”
“......遲來的年少輕狂,怎么了?”
祁朔懶得和他廢話,招手喚來幾個侍從便想讓人將他抬出去。
誰知季北庭突然閃躲了一下,可也正因這一下立馬牽扯起了全身上下連皮帶筋的劇痛。
他慘白著臉,喘息不止,眼前開始泛重影,掙扎地扶住祁朔的手臂:“我能走......”
看著往后背手又想要掩藏自己身子的季北庭,祁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剛剛跟到的江予沐手提裙擺,看著這邊,空洞的眼底蓄積滿了水光。
“季公子......”
腳步仿佛灌滿了鉛,她一步一步艱難邁動,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成線。
早曾想過他一定被蕭凌折磨地不成樣子,可當真的看到這一幕時,那心口的揪痛與愧疚卻要遠比想象的濃烈。
而這一切全是因為她。
季北庭身上的傷太重,早已是強弩之末,祁朔瞥了眼還不知道在糾結什么的他,手臂一個用力將他半個身子搭在了自己身上。
“現在不是敘舊之時。”
祁朔說著,帶季北庭朝外走,忽而掃視到江予沐纏著白紗的手腕,本不多言的他破天荒的多說了一句:“江姑娘,此事你并無罪過。”
江予沐聽著祁朔的話睫毛顫動,似又有淚要溢出來。
“......還沒到哭喪的時候呢。”
忽然,一道極輕極輕的聲音響在耳畔,她驀地抬頭,只見季北庭微闔著眼同她擦肩而過,他唇角的弧度很淺,有點溫柔。
然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微曲著碰了碰她受傷的腕。
江予沐愣愣地看著季北庭煞白的唇瓣一張一合,可這一次他已經發不出聲。
但她懂了。
鼻尖泛酸,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直到人已經再無蹤跡,江予沐終于滑跪到地面捂住臉,嗚咽地啜泣,淚水順著指縫流出,潤濕手腕的紗布。
「好好活著。」
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