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
奚蕊半夢半醒間聽到耳邊陣陣交談之聲, 她擰了擰眉緩緩睜開雙眼。
可不等她將這室內的人掃視完全,一直關注著她的林知眠忽地坐上前來執起了她的手。
“蕊蕊,你感覺如何?”
奚蕊眨了眨眼睛, 思緒終于回攏,看著眼前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有片刻迷茫:“我......我還好, 知眠姐你怎么會在國公府?”
林知眠笑意更盛, 剛欲開口, 正巧此時太皇太后也到了國公府中。
“……!”
奚蕊大驚,今日是什么日子,她們怎么都來這兒了??
再者,太皇太后都到了她還這般躺著簡直有失禮數,思及此, 奚蕊撐著手肘便要起身。
“哎喲, 蕊蕊你可別動!”
太皇太后將將踏房門便看到她“危險”的動作, 連忙快走了幾步, 連帶著身后的嬤嬤侍從都跟著心驚膽顫。
“皇祖母您擔心蕊蕊也罷,也得仔細自己的身子呀。”林知眠嗔怪著站起來, 走去扶過太皇太后坐下。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又笑道:“哎呀,老了, 腿腳不利索了, 不然早早便能瞧瞧我這外孫媳婦兒和她肚子里的小曾孫咯。”
小?曾?孫?
這三個字宛若一道雷鳴炸裂耳畔,奚蕊瞬間愣住,好半響都沒緩過神來。
見她這呆呆的樣子,林知眠終于說出了方才被打斷的話:“蕊蕊,你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奚蕊凝滯著瞳仁, 手掌慢慢撫上自己的小腹,又喃喃地將林知眠的話重復了一遍。
“三個月的身孕......?”
三個月,祁朔剛好走了三個月。
她不由得想到了他臨行前一夜,自從她說了想和他生個孩子開始,他便像是瘋了般和她翻來覆去又做了許多次。
所以......是那一晚嗎?
奚蕊垂眸瞧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唇角不自主地勾起,絲絲繞繞的欣喜逐漸彌漫心頭。
她真的有了他們兩個的孩子。
太皇太后皺著眉,瞧向奚蕊的眼中滿是心疼:“要哀家說,早該讓太醫同給宮中妃嬪診平安脈一般給我們蕊蕊看上一看,不說日日,至少過個三五天就要來一次,這都三個月了才發現,蕊蕊還日日辛苦來陪哀家府中宮里來回跑,知眠你也是......”
耳邊是太皇太后絮絮叨叨的數落,亦是擔憂,奚蕊彎起眉眼,心底淌過絲絲暖流:“太皇太后,不怪知眠姐,臣婦不辛苦的,臣婦若能替公爺多多陪伴在太皇太后身邊亦是臣婦......還有腹中孩子的福氣。”
聽著她的話,太皇太后布滿皺紋的臉上柔光更甚,眼底淚光閃動:“哎,好孩子......你可有感覺身子不適?”
奚蕊搖頭:“倒是沒有,好像除了嗜睡些便沒有旁的感覺了。”
說來奇怪,她這前三月根本沒有書冊上說得害喜癥狀。
再者她向來不記自己月事的時間,若非這次暈倒恐怕都很難發現已經有了身孕。
“不折騰就好,不折騰就好。”太皇太后舒了口氣,不知想到什么,語氣稍有落寞,“這當真是和月兒當初十分相似,她懷玄羿時也是沒有不適,可后來誰也沒料到......”
提到傷心事,太皇太后眼底覆上淚意,又覺失態,便環顧四周道:“蕊蕊便隨哀家去宮中養胎罷,宮中太醫極近,哀家瞧著也放心。”
奚蕊剛想拒絕,林知眠便握住她的手,接過話頭:“皇祖母所言極是,如今玄羿不在京都,我們自是要多幫著照顧。”
提到這個奚蕊微怔,抿了抿唇道:“臣婦知曉太皇太后和知眠姐的好意,只是......”
“你放心,你想做之事亦是我想卻不能為的。”林知眠看著她,“我會給崔家入宮令牌。”
奚蕊有些驚愕,閃動瞳仁,看著她認真的面孔,緘默許久,終究緩緩點了頭。
“但懷孕這件事還是麻煩知眠姐和太皇太后先不必傳信前線。”她咬唇停頓,摸了摸腹部,莞爾淺笑,“暫且莫要讓他分心了。”
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回來,她更想親自告訴他。
......
于是奚蕊帶了些必要的物件便入了宮,林知眠特許了崔家人入宮,事情便好辦了許多。
忽有一日,不知何人將奚蕊自開家門產業以援助鎮北軍的事情傳了出去,一時間引起諸多轟動。
最初只是朝中文臣家眷,后來便是城中醫館,慢慢的,有奚蕊這樣的一品誥命以身作則在前,又有其他權臣命婦在后,普通百姓也跟著拿出自家能用得上的藥物紗布。
這場叛變如同籠罩在豐朝上空的灰紗,百姓民眾們開始做著力所能及之事,一同期待著黎明到來的那天。
......
鎮北軍營。
祁朔一襲玄金軟甲,負手而立于桌案之前,身子挺拔如松,璀如寒星的雙眸微斂。
忽地心臟莫名一悸,他驀然蹙眉,不自主地抬眸,透著卷起的窗簾瞧向京都的方向,又緩緩收緊掌心。
與此同時,銘右帶來的軍報掀簾而入。
“啟稟公爺,一切如您所料,叛軍洧水來源皆是從平海鎮挖掘,又從景州中轉,他們故意設立戰場在城中便是料到我們不敢在百姓聚集的地方和他們產生沖突。”
不得不說,裴益川計劃地十分周密,猛火油柜的威力大得驚人,若輔以百計在城中投射,與屠城沒有兩樣。
而鎮北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是以,在之前諸站中他們以退為進,以守為主,并未和他們正面交戰,最終將烽火線卡在寧郡,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如今景州那邊的人已然蓄勢待發,只聽公爺一聲令下。”
“嗯。”祁朔低應一聲,指節敲打著桌面,“謹川還沒消息?”
雖然奚蕊沒說,但他明白她心里一直掛念著自己的好友江予沐,臨走前都能瞧見她對著那些曾經由安陽侯府中送來的繡品發呆,因此,他暗中亦派遣人手探尋江予沐的下落。
只是這人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了無音訊。
后來季北庭提議暗探叛軍營一則是想去盜竊他們的布防,二則便是想瞧瞧江予沐究竟在何處。
祁朔雖然沒有反對,但也沒想到他這般急切便沒了蹤影。
銘右擰起眉搖頭,復而呈上剛剛收來的信件:“這是方才探子收到的,不知送信的何人。”
信?
祁朔伸手撕開封口,入目所見的是一大幅叛軍軍火布防及走向,雖然有些潦草,但不影響看清。
他瞳孔微微放大,捏著紙張邊緣的骨指縮緊。
這字跡有些熟悉,像是......季北庭的。
緘默片刻,祁朔收起信件,沉聲道:“傳令下去,讓景州那邊的人開始斷供洧水。”
先前沒有輕舉妄動便是顧及裴益川和蕭凌還有別的來源,打草驚蛇恐得不償失,現下看來已經不需要再等了。
“三日后出擊攻城。”
銘右眼神一凝,抱拳正色道:“是。”
就在他正欲轉身時,祁朔忽然又將他叫住,狀似無意問道:“京都如何?”
銘右愣了瞬:“京都無恙,夫人動用了府里的產業,又輔以崔家的商線送了許多藥物前來,據說是京都許多百姓幫籌......倒是幫了我們不少忙。”
聞言,祁朔抿成一線的薄唇微彎,他不由得想到小姑娘在府中來回忙碌的身影,還有那臨走時繾綣的眼眸。
忽然有些理解方才的心悸為何。
生平第一次,他在奔赴戰場之際憶起了除了征戰之外的人。
他當是,想她了。
......
南平城。
此時的主帥府中氣壓低的可怕,蕭凌立于主位,冷冽的視線掃視過下方一眾低垂著頭的將領,心中的怒氣愈發盛起。
就在半月前,裴益川親自率兵出攻寧郡,他為副手側防,一切萬無一失,卻不想這些留在后方的廢物失了守,裴益川撤退途中遇襲重傷,至今昏迷在床,危在旦夕。
那日祁朔不過八百親衛繞后,竟將讓他們損傷大半,連著撤到了南平城,若非城內布防艷妮,怕是要把家門口給一道攻下了!
現在更是這樣被掣肘到前后動彈不得——
“一群廢物!”
嘩啦一陣,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全數落地散成一片,面對著上位主將驟然爆發的戾氣,各位將領們皆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蕭凌踏步朝下,眉峰緊擰,眼尾通紅,他一把伸手掐住其中一人的脖頸:“來,你來同本帥說說,那樣堅不可摧的防守是如何讓祁朔的人進去的!”
“副......副帥......”那人被掐到面紅耳赤,不斷地翻著白眼,就在感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之時,蕭凌手臂一揮便將他甩了出去。
砰——
身體落地帶起飛濺的塵土,引得其他人更是戰戰兢兢。
眼看著蕭凌將視線移過,離他最近的一個將士終究是忍不住這般威壓,倏然跪了下來。
“副......副帥饒命,副帥饒命......”他不停地磕著頭,額頭滲出猙獰的血色都置若罔聞。
蕭凌睨視而去,心底的嫌惡更甚:“廢物。”
“啊——”
黑靴提起踩踏到那人的手臂又轉動一攆,將士的面色瞬間煞白,喉間發出駭人的嘶吼,令其他人不寒而栗。
“副帥,此番并非我等看守不嚴,而是......因為軍火供應不足,我等無法反擊啊!”忽有一人跪了下來。
“這定是軍中出了叛徒,從中作梗,當是朝廷軍隊來時仿佛將我們的布防摸得清清楚楚,不然就算是來八千,我等誓死也不會讓他們分毫!”
“末將附議。”
“末將附議。”
......
看著烏泱泱跪了一地的將領,蕭凌嗜血的瞳仁開始恢復清明。
這些人中有部分的年歲都要比自己年長,皆是隨裴益川年輕時征戰南北的人,方才帶頭跪下的便是其中之一,他們說的話自是有幾分可信度。
“運輸洧水的人何在?”
“回副帥,我們的人在景州便已經失了音訊。”
一年老將領聞言立馬出聲:“副帥,若我們的軍火布防泄露,這次失守便有跡可循了!”
“可布防圖一向由副帥親自收整,如何泄露?”
“你這是什么話?懷疑副帥嗎!”
......
眾人爭執不休,蕭凌抿唇不言,踏步登上主位,扯過被掀到一旁的地形圖,桃花眸瞇起,濃重的黑墨圈上一筆。
景州。
......布防圖?
......
“夫人,副帥在室內議事,您還需稍等片刻。”
江予沐手呈托盤被外面看守的侍從攔下,腳步剛頓,便見門板被拉開,隨即便是一眾將領從內踏出。
他們對她頷首示意,又迅速離開,視線朝內,剛好對上蕭凌看來的目光。
“予沐,你來了。”見她過來,蕭凌擱下手頭的筆,又取下外袍上前為她披上。
“春夜露重,你身子本就寒氣重,還不多穿點?”
男子帶著責怪的語氣與寵溺的目光看得她無由地煩悶,她稍稍側開開了身,將端著的羹湯橫在了二人之間。
“來給你送點吃食。”
她斂著眼,說得淡然,卻足夠讓蕭凌愉悅。
那日自己的失控傷到了她,夜晚的思緒不明,待到過了許久才想起那些鎖鏈沒有戴上。
害怕她自尋短見,他瘋了一樣趕回去,見到的卻是她跪坐在床榻上,在看向他的瞬間,下意識往后的瑟縮。
蕭凌心底刺痛,卻又松了一口氣,害怕激怒她要殘害自己,便小心翼翼地朝她移動。
「......可以別鎖我了嗎?」
江予沐低斂著眸,卷長的眼睫顫抖著掉落一串串晶瑩的淚珠,她壓抑的哭腔與破碎的聲線幾乎是剎那便讓他憶起當初同她成婚之初的模樣。
她敏感又脆弱,小心翼翼地討好自己,哪怕是知道自己娶她有旁的緣由,也甘之如飴地替換了自己的所有習慣。
思及此,蕭凌只覺心如刀割,他大步上前將她摟入懷中,可那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子卻硌地他生疼。
「對不起,對不起......」他只是一直這般重復著一句話。
「你現在只是江予沐,我的予沐。」
感受到懷中驟然僵硬的身體,他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我愛你。」
他這樣對她說,果不其然,在她臉上瞧見了難以置信,以及決堤的眼淚。
「別再推開我,好嗎?」
他一寸寸吻過她的淚,仿佛過了半生那樣久,他終于聽到了她的回答。
「好。」
「可我......不想再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了,可以嗎......?」
蕭凌笑了,他就知道她是離不開自己的。
......
“副帥?”
見他走神,江予沐叫了一聲。
如今他不再是世子的身份,旁人叫她夫人,她亦跟著旁人叫他副帥。
蕭凌回神接過她手頭的物件,又將她完全摟入懷中,下顎抵著她的發頂,喂嘆摩挲:“叫我昱辰。”
江予沐愣了愣,攥緊了掌心,又平復語氣喚了聲:“昱辰。”
蕭凌勾唇,他就喜歡她這般乖順無害的模樣,方才所有的暴躁在此時此刻被完全平復。
他將托盤擱置于一側,將她一把打橫抱起,又壓向身邊的軟榻,唇瓣細細親吻過她的眼角眉梢再往下,狹長的桃花眼中蘊含著繾綣與晦澀。
江予沐咬著后槽牙抵上他的胸膛,輕喘著氣推開了他。
“......那湯熬了許久。”
身下女子氤氳水汽的眸子顫抖著瞧著他,蕭凌喉間一緊,隨即輕笑一聲:“予沐的心意我自然不能辜負。”語畢他一飲而盡。
再沒了旁的理由,江予沐松開了手任他動作,側瞥的眼底盡是難捱。
突然她聽到男子澀然不明的聲音。
“我的予沐不會背叛我的,對吧?”
......
夜幕低垂,隱隱約約的鳥鳴響在寂寥無人的夜空。
江予沐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她稍稍掙動身子,在瞧見自己腰際搭著的手臂是厭惡一閃而過。
輕輕抬起他的手臂從他懷中滑出,江予沐屏氣凝神,同前幾次一樣,試探著叫了他幾聲。
蕭凌依舊閉著雙目,呼吸平緩,瞧著便是熟睡的模樣。
江予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看來這迷藥依舊不錯。
于是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慢慢朝外走去。
蕭凌的書房距此處并不遠,江予沐憑借這些時日的記憶很快便尋了過去。
先前她本想將季北庭送出去便好,后來才知他前來所圖謀的正是南平城的布防圖。
可布防圖被蕭凌看得緊,季北庭不僅一無所獲還受了傷。
江予沐本就心存死志,只盼望著鎮北軍能快些結束這場戰役,如今得知季北庭目的,便想著幫他一把。
于是在大半月前,她迷暈了蕭凌,第一次摸索到他書房,可尋到的卻只是軍火布防。
季北庭不愿讓她再次涉險,于是拒絕了她的計劃,可她最不怕的便是死。
......
緩慢走到書房跟前,此時正值換防之時,江予沐拉開門板的一條縫隙鉆了進去,又燃起細微的火折子,開始逐一翻動。
南平城作為裴益川數十年前便前來的封地,為了今日可謂是構造成了銅墻鐵壁,更是為它鑄造機關陣法,內亦有足夠的彈藥以作不時之需,為的就是以防最后不敵時最后的退路。
是以,南平城布防圖要遠比軍火布防重要。
江予沐瞇著眼一排排尋找,突然傳來排排鐵騎踏地的聲音,驀然回首,便見著大亮的火把染遍的院落,又透過窗幔灑在自己臉上。
她心下一驚,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暴露了,于是連忙吹滅火折子,將身子隱藏到書架之后。
心口的跳動如雷轟鳴,她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額角開始冒出細汗。
“有刺客——”
就在此時,一道高喝在院中的另一端響起,即將推門而入的眾人瞬間調轉了方向。
江予沐緊閉雙眼,感受到眼皮的光亮霎時移開,胸口憋著的一股氣才緩緩松下。
周遭再次恢復了黑暗與死寂,她不敢再多留,貓著身子從門縫中擠出。
只是這刺客未免來得太過巧合。
來不及細細思索,她加快步伐,另一側的火光沖天,隱約的刀劍碰撞聲和嘶喝傳到她耳際,胸腔的不安愈發盛大。
不對,不是刺客——
是季北庭!
意識到這一點江予沐驟然頓住腳步,渾身血液瞬間逆流于頂。
可不待她轉身,一只冰涼的手掌便自后扼住了她的后頸,緊接著男子低沉的嗓音宛若地獄幽冥。
“我說,予沐不會背叛我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