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云鶴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城里一大半兒的百姓都跑去東門外的桃花江看龍舟賽了,城北的昌平門附近安安靜靜,除了守門的衛兵,連沿街賣貨的攤販都沒有——做生意的人也都去了桃花江。
守門的衛兵驗過了公文,目送這一行人離開,轉過身卻有些唏噓的跟同伴吐槽,“聽說官家帶著朝堂上的大人們都去桃花江看龍舟了……堂堂鎮北王離京,還沒有那些出城游玩打獵的公子哥兒的陣勢大……”
“你懂什么?”同伴斜睨他一眼,不以為然的說:“別看鳳家現在威風,很快就要不行啦。聽說官家要把定西侯召回來頂替鎮北王,定西侯家的大郎君以后就要留在京城做官了……”
“真的假的……”
“……”
兩個小兵的議論很快被眾人拋在身后。
出了昌平門,十里外就是晚楓亭。西去的行客通常會在這里與親友道別,然后依依不舍地踏上旅途。
此時亦是楊柳如絲的時節,但等在晚楓亭外的人,卻并不是為了送別而來。
亭外柳樹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眺望遠處的景色,聽見馬蹄聲,他轉過身朝著來人的方向看去。
他身上披掛著半舊的鎧甲,襯著鬢邊灰白的發絲,宛如即將出征的老將軍。但他的神情卻是振奮的,一雙酷似司空的眼睛灼灼有神。他望著漸漸逼近的一行人,臉上浮起了舒心的笑容。
虞春山站在他身后,臉上也是一副即將出征的激動神情。
在他們身后,是數百人的一支隊伍。他們像在等待著審閱一般,整整齊齊地排好隊列。在隊列后面,還有數十輛馬車騾車,也都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勢。
隊伍里的司空也看到了這一幕,他看看意氣風發的虞諒虞老公爺,看看他身后咧嘴笑得直冒傻氣的虞春山,再看看他們身后已經擺出陣仗的隊伍……
如果這不是要跟他們開仗,那就是要跟著他們一起去打仗了。
司空忽然覺得這個世界變得玄幻了。
虞老公爺這是被朝廷返聘嗎?或者被鳳云鶴返聘了?要以退休下崗的身份繼續為這個國家發揮余熱?!
他怎么聽說虞諒跟鳳家的老將軍不和?虞道野還曾經給鳳隨使過小絆子?難道都是假消息?
虞諒的目光掃過隊伍前方的鳳云鶴和鳳隨,最后落在了司空的臉上,目光不躲不閃,是看著被自己所鐘愛的后輩時該有的神色,溫和、慈愛。
司空,“……”
司空忽然就有種無措的感覺。他一直覺得虞諒應該是恨著他的,畢竟虞道野出家是因他而起。而且就在幾天之前,他還胖揍了虞進虞保一頓,那可是他的親孫子。
虞諒微微一笑,迎上去對鳳云鶴拱了拱手,“王爺。”
鳳云鶴下馬,十分恭敬的行禮,“公爺。”
虞諒已過耳順之年,但笑容爽朗,雙眼依然明亮,跟鳳云鶴站在一起的時候,也并不像一個上了歲數的老翁,反而顯得意氣風發。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車隊,笑著說:“老夫的身家都在這里了。”
鳳云鶴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北境不但有軍隊,還有無數百姓……晚輩謝過老公爺。”
司空轉頭看看鳳隨,鳳隨顯然是知道他們在說什么的,他望著虞諒的神情也帶著感激和認同。
司空于是明白了,在他刻意回避與虞家有關的消息的時候,鳳家父子已經和虞諒成為了盟友。虞諒這是帶著他的人和他的私房錢來投軍了。
這件事從明面上看,或許是因為虞道野出家,虞諒大受打擊,于是決定放棄在京城養老的生活,但司空卻覺得,虞諒這個時候的狀態并不符合“黯然離京”的設定,反而有一種宛若重生一般的振奮。
就好像,他無比期待著離開京城重回戰場的那一刻。
而今,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
上路之后,司空滿腦子都是虞諒。
他懷疑虞諒在漫長的留京閑養的生涯中,終于想明白了虞家的根基到底是如何一點一滴折損在了皇室的謀算之下。
虞道野被圈養在京城,對他而言或許就是一記最為沉重的警鐘。接下來就是虞春山這樣的家族子弟,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被迫離開了戰場,直至虞家的最后一分勢力也從大宋與西夏交界的土地上被人連根拔起,清除得一干二凈。
司空心想,換了是他的話,他也會不甘心的。虞諒和虞趙氏、以及被虞趙氏掌控的整個虞府的關系就是這么冷淡下來的吧。
鳳隨知道他見到虞諒會有些不自在,索性帶著他跑到前面去探路了。
時節正好,春風拂面,田野里一片喜人的綠色,時不時便可看到在田地里忙碌的農人。河邊、地頭還有幼童歡笑嬉鬧。
不知不覺,司空有些郁悶的心情也變得開闊了起來。
司空掃一眼跟在他們身后的兄弟們,估算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覺得他們不會聽到壓低說話的聲音,這才小聲問鳳隨,“你早就知道?”
鳳隨微微一笑,“也不是很早,大約十來天吧。”
事實上,虞諒與鳳云鶴的見面還是他安排的。
司空的眼睛一下瞪了起來,“你怎么不告訴我?”
“我沒告訴你嗎?”鳳隨露出一個很無辜的表情,“你再回憶回憶,只要我剛說出一個虞字,你要不捂耳朵,要不就轉移話題,我根本沒有機會說好吧?”
司空,“……”
有這么回事兒嗎?!
鳳隨之所以順著他,不想聽就不聽,是因為心里有把握,司空對于公事私事是分得清的。就算當時就知道這個消息,他也不會耍手段去破壞鳳云鶴與虞家的結盟。
司空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虞諒相處罷了。畢竟他們之間有血緣上的聯系,但也隔著李持盈的一條性命和一堆理不清楚的麻煩。
鳳隨輕輕嘆了口氣,安慰他說:“軍中同袍何止千萬,你也不是每一個都認識,每一個都有來往。”
司空點點頭,沒有出聲。他知道鳳隨這是在提醒他,如今虞諒也算是自己人,他若是不想跟他有什么來往,就當不認識好了。
再說虞諒是當過一軍主帥的人,司空也無法否定虞諒本身的價值。
這不僅僅是與司空一個人有關的問題,而是能給整個軍隊帶來益處的人。哪怕司空恨他,也不會忽視這一點。
“我明白。”司空撓了撓臉蛋。鳳隨特意找了這樣的機會來開導他,讓他覺得有些丟臉。因為他
心里的這點兒別扭,他的小情緒,本來應該是他自己去解決,去消化的。
“我會處理好,還有……”司空望著鳳隨,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謝謝。”
鳳隨也笑了,他就知道司空會理順這些事情,把虞諒、把他自己,都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然后提醒自己用最“應該”的態度去面對這個情況。
鳳隨曾經跟虞諒談過話,虞諒也表過態,不管他是不是想爭取司空的好感,他都不會去勉強司空做什么。
虞家對不起李家,即便司空最終也不愿與他相認,他也不會去做為難司空的事。
宋蕤曾說過,司空的長相不大像虞道野,但卻與年輕時候的虞諒像了個九成。他當初能一眼就認出了司空,與這份兒相似是有著極大的關系的。
但要鳳隨來說,他覺得長相還在其次,司空在性格上與虞諒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說,司空年紀輕輕,做事卻非常理智,而且越是到緊急關頭,他反而會越是冷靜。
而在虞諒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冷靜,他不是才發現虞趙氏在虞家所起到的作用,但他一直隱忍不發。
就算司空曾經跟他說過,他這性格其實也是從他的“前世”帶過來的。但鳳隨作為一個旁觀者,還是會不自覺的感慨一下這對祖孫倆的相似之處。
當然,即便司空的性格養成確實與虞諒無關,但他們之間的血脈關系,總還是真實存在,誰也無法忽視的。
這是司空第三次北行,也是行軍速度最輕快便捷的一次。
不但隨行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就連虞家的隊伍里那些趕車的車夫也都是從西夏邊境上退下來的老兵。
司空也偷偷觀察過這些莫名其妙加入的的人,他發現虞諒的身體素質當真是不錯,這一路曉行夜宿,他竟然也完全跟得上,一點兒也沒有司空預期中那種叫苦叫累,或者身體不適的情況發生。
后來司空自己也琢磨過來了,虞諒出生于武將之家,自然是從小就開始練習武藝,就算被調回京城閑養,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定然也沒有放棄練武的習慣。
大約他也始終沒有放棄自己想要征戰沙場的初心吧。
虞諒是一個非常開朗的人,他在隊伍之中年歲最大,但也沒見他跟身邊的人擺什么架子。司空冷眼旁觀,覺得他好像跟誰說話的時候都樂呵呵的。
曾經當過西路軍主帥的人,自然不會是什么性格溫吞的老好人。那就只能說,虞諒能以退休人員的身份離開西京城,他是真的非常高興了。
司空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對他時不時的偷窺,或者注意到了,但他并不在意。
某日,隊伍在野外扎營,司空正守著火堆等待熱水燒開,就見虞春山端著一只小砂鍋走了過來,笑瞇瞇的把砂鍋放在了他的面前。
虞春山搓搓手,仿佛關愛自己家后輩似的對他說:“老公爺說了,想吃就吃吧,饞的怪可憐的。我們那邊還有呢。”
司空,“……”
司空看看面前湯汁翻滾的砂鍋,聞到砂鍋里飄出的某種禽類的香氣,一瞬間有種不可思議之感。
給他送湯菜?!
虞諒竟然覺得他時不時朝那邊看一眼是在垂涎他們的飯菜嗎?!
司空惱羞成怒,伸手去抓虞春山的胳膊,“你站住!給老子把話說清楚……”
虞春山已經忍著笑撒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