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的心一下沉了下來。
剛才羅松沒在堂上,不知道桑二郎交代的情況都干系著馬秀山此人。這人一死,桑二郎說的話,至少一半兒的內容都無法證實了。
司空很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尸體,確定這人是馬秀山無誤,死因也確實是因為頸椎斷裂——的的確確與桂花胡同的兩位小娘子一模一樣。
人已經死了,不能就這么大大咧咧的擺在衙門外面。司空只能讓人先把轎子抬進來,直接送到仵作那里去做進一步的檢驗。
“怎么回事?”
司空在升堂之前就知道鳳隨派了人去提馬秀山,而且馬秀山身邊早有大理寺的人盯著,這兩天也并沒有發生什么異樣的情況。
羅松也是一臉懊惱。
這會兒他也顧不上嫌棄司空了,他站在司空面前,頗有幾分可憐巴巴的意思,“司空,我要說這人咋就死了,我一路都沒察覺,等到了衙門落轎,一掀開簾子才發現……你信不?”
司空沒搭理他的試探,“說說吧。”
羅松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滿臉沮喪的嘀咕,“要是大人派你去抓人,說不定就不會出事了。你心細,比我聰明……”
司空瞪他,“廢話少說!”
羅松伸手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唉聲嘆氣的說:“之前大人就派人盯著這小子,估計他也有所察覺。今天我帶著人去拿他,他非說自己崴了腳不能走路,我就說走不了路就騎馬,他又說他受了風寒不能吹風,總之就是唧唧歪歪,各種推脫。我就怒了,說那就坐轎子!”
司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懷疑羅松這傻小子被人騙了,馬秀山一開始怕是就打算要坐轎子出門的。
但他想坐轎子出門,肯定不會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捏斷脖子。
“他就打發他家里的下人把轎子抬出來了。”羅松繼續唉聲嘆氣,“轎子我還檢查了一番,里外也沒啥問題,才讓他坐了進去。抬轎子的都是馬家的下人,我帶著自己兄弟在轎子旁邊跟著……”
司空就打斷了他的話,“大人安排盯著馬家的兄弟呢?”
羅松愣了一下,“還盯著呢。大人也沒說要把人撤回來呀。”
司空點點頭,“這樣就好,我也是這個意思。”
羅松還不知道公堂上的事,以為馬秀山只是一個普通的證人,詫異的反問他,“咋的,大人也是讓人繼續盯著馬家?”
“反正沒說把人撤回來。”司空問他,“接著說,路上有什么異常?”
說起這個要命的問題,羅松的一張臉又苦兮兮地皺成了一團,“這一路都正常。馬家住在啟安門那邊,就是安順街的后街,叫馬家胡同的那里。我們帶著馬家的轎子從馬家胡同出來,上了安順街。本來打算抄個近路,從桂花胡同去安平街,再從安平街回衙門……”
他這一番顛來倒去的敘述,要不是司空熟知西京城的布局,都要被他給說糊涂了。
馬家胡同在西京城的東南角,桂花胡同的位置比馬家胡同更靠北一些,而衙門則位于朱雀大街上,靠近內城門的方位。
他們這一行人前進的路線,就是從城市的東南角一路往內城方向靠近的過程。其間要經過城東區兩條最繁華的大街:安順大街,以及更靠近內城的安平大街。
出事的地點,就在安平大街上。
安平大街是西京城最有名的商業街,奢侈品店扎堆的地方,街道兩側的商鋪無一不是修建得高大氣派。除了本地商品之外,還有自海外、以及遼、西夏等周邊國家長途運輸而來的各種珠寶、毛皮、及香料等物。
安平大街可以說是最能體現西京城富庶與繁華的一個地方了。不但有錢有勢的人家來這里逛街購物,外地走親訪友的人也喜歡到這里來開開眼,見見世面。
因此走在安平大街上,要想趕時間走快一些,幾乎是不可能的。
其實走到安平大街上之后,羅松也后悔了。他一根筋的算計出了最近的路線,卻忽略了這個時間安平大街上繁華擁擠的程度。
尤其春江樓開在安平街上的新店今日開張,老板讓人在樓外支起了兩個攤子,炸了一筐又一筐的“春江樓特色丸子”分發給路人品嘗。
丸子雖然不值錢,但免費的丸子這種噱頭還是很能吸引人的視線的,尤其帶著小孩子出門的人家,都樂意去湊一湊這種熱鬧。
于是,明明是可以并行十二輛馬車的寬闊大街,硬是給這些品嘗特色丸子的游客們擠出了逛廟會的效果。
羅松眨巴著眼睛可憐巴巴的跟司空訴苦,“就春江樓門口那一段擠得很,轎子都給擠歪了,我還特意掀開轎簾看了一眼,馬秀山當時好好的,整個人精神得不得了……”
司空打斷了他,“比剛上轎子的時候還精神?你想想他當時的神情,是緊張?怕外面鬧哄哄的會出什么事,還是……有所期待?”
羅松沉默了。
司空靜靜的等著他的答案。
他想象不出馬秀山執意要乘轎的用意,但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或者是馬秀山發現自己被大理寺的人盯上了,所以跟什么人密謀利用春江樓的騷亂來脫身,比如事先準備好另外一乘轎子,趁亂替換掉馬秀山的轎子。
或者趁著街上的亂勁兒,護著馬秀山從轎子里逃跑。
司空覺得這樣一想,春江樓的新店開業也頗令人生疑。
時間太巧了。
“我覺得,”羅松有些猶豫的開口了,“轎簾子一掀開,馬秀山的那個眼神……好像在等著什么人似的。然后看清楚是我,就有些失望。大約就是這么一個意思。”
司空點點頭,這倒是與他的猜想有些接近。
“過了春江樓那一段,后面就沒那么擠了。”羅松說:“我們的人又圍著馬家的轎子,我也就沒再看……要我說,出事也就是在我掀簾子之后。”
轎子的尺寸不會太大,寬度也就在七八十公分這樣,一個成年男人坐進去,轎子兩邊不會有很大的富余量。
轎子兩側各有一個一尺見方的窗口,天冷時有簾子垂下來擋風。若是來一個害了春娘子和瑩娘子那樣的高手,一只手從窗口探進去,捏斷馬秀山的脖子也不過就幾秒鐘的事。而周圍嘈雜的環境,也正好給他做了很好的掩護。
公堂上,鳳隨還在審問桑二郎。
司空拉過一旁站班的衙役,給陳原禮留了一句話,就跟著羅松一起去了安平大街。春江樓前的這一段路是兇手最有可能下手的地方,無論如何,司空總要親眼看一看。
正午時分,安平大街。
司空和羅松換了便服,慢悠悠地順著人流來到了春江樓的附近。正值飯點兒,春江樓里客人們進進出出,生意頗為興隆,不過先前發放炸丸子的攤子倒是都已經撤掉了。
春江樓的斜對面就是尚未開張的薛記紙畫鋪,也就是原來的馬家紙畫鋪。羅松掀起轎簾的地點,就在與薛記紙畫鋪相隔不到十米遠的街邊。
羅松見他前前后后就圍著薛記的鋪子來回打量,忍不住悄悄問他,“咋的?他家有嫌疑?”
“他家有沒有嫌疑不好說,但他家的鋪子肯定有嫌疑。”司空示意他看薛記鋪子左右兩邊的幾家店鋪。
薛記鋪子的外面雖然已經挑出了“薛記”的招牌,但門窗都關著,看樣子還沒有開始裝修施工,也不像是留了人看店的樣子。
或者也留了人,只是這人臨時有事,沒在店里守著。
薛記鋪子的左手邊是書局,右手邊是一家專賣各式樂器的鋪子,這兩家鋪子都是安平街上的老店了,每日里差不多都是辰時開門,店里除了伙計還有掌柜坐鎮,若是來往的客人有什么不對勁的舉動,逃不過這些人的眼睛。
“我是覺得,”司空對羅松說:“這下手的人,總要有個地方躲著,等著轎子過來。街上人雖然多,但一個人若是就在這附近轉來轉去的,也容易被人注意到。”
羅松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
司空又問他,“走這條路,是你的主意,還是馬秀山建議的?”
他不說,羅松還想不起來,司空一提醒,他才“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可不就是這小子說的。他上轎子的時候對我說,耽誤了公爺們的差事,心里過意不去,要不就走桂花胡同吧,從那邊到安平大街是最近的路線。我一想,走這條路確實要近些,就……”
“這是他跟人約好了,想趁亂脫身,”司空帶著羅松走到了薛家鋪子的門前,試著推了推門窗,發現鋪子的大門只是虛掩上了,里面并沒有闔上門插。
司空尚未用力,其中一扇門已經被推開了。
司空低頭看看腳下,薛家鋪子門外只有兩級臺階,下了臺階就是安平街的青石路面了。如果算計妥當,從馬秀山鉆出轎子,到他趁亂鉆進薛家鋪子里,或許只需要短短的半分鐘就足夠了。
如果兇手事先藏身于此,從門扇里閃身出來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別說街上當時正亂著,就是現在,一個人從這里大模大樣地走出來,也不會有人多加注意的。
司空對羅松說:“咱們倆一前一后,你守著這里,誰來也別讓進。我去后院看看。”
羅松連忙點頭。
司空心知,哪怕真有人來過這里,到了這個時候怕也早就走了。但他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真有那種來去無痕的高手。不管什么樣的環境,只要有人來過,總會留下一些痕跡,端看查案的人能不能注意到了。
司空順著鋪子旁邊的縱巷往里走,繞到了臨街這一排商鋪的后街。
安平街的鋪子都是前面店鋪,后面院子的結構。庫房、伙計和護院們的住處都在后院,而且因為這條街上都是有錢人開的店鋪,院落修建的比一般的富戶還要氣派一些。
司空摸到薛記的后院,發現后院的門也是虛掩著的,從外面看像是上了門栓,但伸手一推就開了。
一眼看過去,司空只覺得后院修建得頗為開闊,還種了些花花草草,院角開了一眼水井,井邊還擺著水桶等物。
院中鋪著青石板,干干凈凈的,沒有腳印,也沒有什么可疑的雜物。
院門一側就是門房,司空從進門就沒聽見門房里有什么動靜,啟開窗戶往里看了一眼,就見床鋪上一個留著短須的黑胖子正擁被熟睡。
司空心想,這應該就是薛記留下來值班的護院了。
他剛要輕手輕腳的將窗戶闔上,心中忽然生出警覺來。他闔上窗,快步走到房門處伸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
司空就知道他心里的那點兒預感沒有錯,這人應該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