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里的護院四十上下的年紀,圓胖的一張臉,須發(fā)濃密,半張臉上都是泛青的胡子茬。肩膀?qū)捄?手臂也比一般人更粗壯些。
如果他還活著,會讓人覺得,這就是一個龍精虎猛的壯漢子。
然而此刻,他無知無覺地躺在床鋪上,腦袋歪向一邊,面容恬靜的仿佛還沉浸在香甜的睡夢里。
司空輕輕嘆了口氣。
想來行兇之人的身手是很不錯的。這護院既然是習(xí)武之人,想來耳目要比常人更為聰敏,但他卻硬是沒有察覺有人進了門房。
而這兇手不但身手了得,為人想來也是極為狂妄的,他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結(jié)果這位護院,但他偏偏用了與殺害春娘子等人同樣的手法,好像生怕不知道行兇的是同一個人似的。
在司空看來,這就是明晃晃的挑釁了。
似乎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這樣狂妄冷血的罪犯。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將殺戮當成了向全社會宣戰(zhàn)的方式,而另一些人,則將收割別人性命的過程,視為一種扭曲的享受。
這個兇手,又會是哪一種?
司空闔上門,沿著院中的石板路謹慎地朝著前院的方向前進。
石板路上干干凈凈,看得出是經(jīng)常有人清掃的,小路兩旁是干硬的土路,殘留著一簇一簇的干草莖,墻角背陰處還有積雪未化。
院子兩旁的廂房都落了鎖,司空一間間看過去,見房中只有家具,被褥細軟之物都被人收走了,確實是無人居住的樣子。
后院與前院相通的堂屋里家具擺設(shè)都在,多寶閣上有瓷瓶等擺設(shè),進門處還立著一架頗有意境的山水屏風(fēng)。這些家什應(yīng)該是馬家鋪子的原有之物,大概是懶得再搬來搬去,索性一起賣給了新主家。
從堂屋另一側(cè)的雕花門走出去,就見中間一座精巧的小庭院,庭院另一邊就是前街店鋪的后門了。
司空覺得這樣的布局有些眼熟,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之前他們順著青水庵的地道走到了山下的“德記”雜貨鋪,那家鋪子也是類似的結(jié)構(gòu),前后院之間有一處招待熟客的堂屋,布置的也頗為講究。
店鋪的后門半開著,司空站在門邊朝里張望,見空空蕩蕩的幾間大屋,連個多余的貨架都沒有。
大門外就是安平大街,熙熙攘攘的聲音隔著幾扇關(guān)上的門窗也依然清晰地傳了進來。
司空四下打量,覺得馬家鋪子從外面看起來也就那么回事兒,內(nèi)里卻是十分寬敞的,而且房屋的柱子、房梁都是上好的木材,用料敦實,做工也頗為考究。
看來馬家在這里開得起鋪子的時候,已經(jīng)頗有一些家底了。
兇手就是順著后院進來,或許事成之后又順著原路退走了。
當然也有可能兇手直接混入了人潮之中,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安平街。
司空想象自己是那位兇手,他挑開了后門的門栓,或者趁著天色未明,悄悄躍過院墻潛入了后院,然后發(fā)現(xiàn)門房里還有一個礙眼的護院,于是先解決了他,再慢條斯理的順著院中的石板路一路走到了前院。
他像他一樣,穿過前面的小庭院,見店鋪里空空蕩蕩,并沒有歇腳的地方,而且這里距離街道太近了,萬一要是有淘氣的孩子扒開窗紙朝里張望,說不定會看見他。
司空順著樓梯慢慢走上二樓。
臨街商鋪,多是二三層樓,這家商鋪是上下兩層的結(jié)構(gòu)。房中擺設(shè)的貨柜等物都已搬走,顯得空蕩蕩的。
臨街的幾扇窗戶都是闔上的,司空一一檢查過去,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破損的地方。
司空覺得兇手站在這里觀望的可能性不太大。二樓視角雖然更好一些,但到底不大便于動手,他畢竟不能眾目睽睽之下從二樓上跳下來。
而且這里也不是一個合適的等待的地方。
司空想了想,覺得他或許會退回去,到前后院之間的堂屋里坐一坐,耐心的等待一會兒。
司空順著原路回到了堂屋之中。
他繞過屏風(fēng),想象著自己要在這里消磨掉一些多余的時間,他打量堂屋里的擺設(shè),山水屏風(fēng)和桌椅都是老榆木做的,木料普普通通,樣式也是普普通通的,十分符合一個紙畫鋪子的低調(diào)風(fēng)格,以及內(nèi)里暗藏的書香氣。
多寶閣上擺著一整套瓷瓶,質(zhì)地瑩白,上面用藍色的釉料繪著精巧的房舍,一位妙齡女子倚窗而坐,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女子容顏嬌美,衣飾亦是華貴,只是皺著眉頭,滿面愁容。
窗外是假山和一簇芭蕉,兩個彪形大漢站在臺階下,比比劃劃的,好像要表達什么。在他們面前,一個丫鬟和一個婆子張開手臂,似乎有阻攔之意。
繪制這套瓷瓶的畫師手藝極為出色,將人物的姿勢、神態(tài)都繪制得極為傳神。妙齡女子的哀愁、丫鬟與婆子的驚慌、憤怒,以及彪形大漢的蠻橫都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而小嬰兒則畫得白白胖胖,臉上帶著的天真無邪的笑容。
嬰兒的無憂無慮與周圍成年人臉上的復(fù)雜神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人一眼看過去,就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探尋的欲望。
這是一副非常有故事感的畫面,
司空覺得馬家掌柜的品味還是挺獨特的,因為這時代的瓷器除了燒制的技巧,還追捧一種風(fēng)花雪月的美感。像這種仿佛講故事的風(fēng)格,市面上并不常見。
司空繞過多寶閣,朝著圓桌的方向走去,然后他注意到其中一張椅子的角度似乎與其他的不大一樣。其余的椅子都是推進了桌子下面,唯有這一張椅子,角度微微傾斜。
司空抬起手比劃了一會兒,感覺這樣的角度像是一個人起身之后,隨手推回去造成的。
司空心里就生出了一點兒小小的興奮,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接近了那個神出鬼沒的兇手。
但除此之外,這座堂屋里再沒有其余的線索了。
兇手或許摸過桌子,摸過椅背,但對這個時代所能夠利用的勘驗技術(shù)來說,這樣的線索都是毫無用處的。
充其量只能讓他對兇手的性格做出一二猜測:這應(yīng)該是一個非常從容的人,他不慌不忙,閑庭散步一般,對他即將要做的事,有著無以倫比的強大的自信。
司空再一次回到了前院,他推開店鋪的后門,一步一步走進了空蕩蕩的店鋪之中。
他將一樓的窗戶又細細檢查了一遍。
店鋪的窗戶都是闔上的,但有幾扇窗戶上的窗紙有破開的縫隙,從外面往里看,估計看不到什么,但要從屋里往外看,角度合適的話,還是能看到街面上的動靜的。
尤其順著靠近窗邊的兩道裂縫往外看,羅松他們一行人過來的時候,是完全可以看到的。
與二樓相比,一樓的這個角度不但利于觀察,而且更便于采取行動。
門外傳來男人的說話聲,中年男人的聲音不大客氣的問道:“你說你是官差,我還說我是官差呢。我進我自家的鋪子,還要官差同意不成?”
羅松的聲音帶著幾分兇意,“我說了不許進!”
那男人不樂意了,“就算你是公差,你也不能不講理啊!”
羅松怒道:“講不講理你也給爺老實呆著!”
那男人身旁似乎還有其他人,聽到這里,都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司空知道羅松性子有些急,但并不擅長跟別人講道理。他連忙走過去,拉開了店鋪的兩扇門,就見羅松頗有些狼狽地站在門外,臺階下圍了四五個壯漢,這些人都穿著一樣的灰布短衫,像是某個大戶人家的隨從。
這幾個壯漢正一門心思的跟羅松吵架,冷不防見店鋪里又出來一個人,都愣住了。
司空湊到羅松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羅松白了那些人一眼,二話不說轉(zhuǎn)身朝著后院的方向跑了過去。
站在最前面的那人忙說:“噯,噯,那人怎么進去了!站住!”
說著他就要追進去,卻被司空抬手攔住了。
這人沒好氣的上下打量司空,神色頗為不屑,“你又是哪根蔥?這里可是我們薛爺?shù)匿佔印D銈冞@樣到處亂跑,我們可要報官了!”
司空見他不顧阻攔,硬要往里闖,也顧不得許多,抬手抓住這人的肩膀,用個巧勁兒向后一轉(zhuǎn),用力向外一推,直將他推下臺階。
這人身后的兩個同伴連忙搶過來扶住他,就見他呲牙咧嘴地扶著肩膀,一條手臂軟塌塌地垂著,原來是被司空卸掉了膀子。
另一人見司空動手傷了同伴,立刻撲了上來,想要將他拿住。
司空抬腳將這人踹了出去。
這一腳司空不留余力,這人幾乎是豎著飛出去的。待他一跤摔倒在大街中央,又被余勁兒推著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勉強停住。
街道上登時大嘩。
司空厲聲喝道:“薛千山何在?!”
挨了打的兄弟幾個還在蠢蠢欲動要跟司空比劃,就聽他連名帶姓的喊出了薛千山的名字,一時又有些猶豫了。
就在這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一個面容清秀的青年快步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這幾個護衛(wèi)見了他,都露出幾分愧色,訕訕的向兩旁讓開。
青年目不斜視的從他們身旁走過,一直走到臺階下才停了下來。他微微仰著頭打量司空的面孔,然后眼睛一彎,露出一個十分溫和的笑容來,“原來是司空大人。”
司空上下打量他,“是你?”
上次鳳隨在醉仙樓宴請薛千山的時候,司空曾在薛千山的身邊見過這位青年。當時他就覺得這青年的年紀要比一般的書童或者小廝要大一些,他跟在薛千山的身旁,不像是隨從,更像是一個秘書的身份。
“小人薛長青,見過司空大人。”青年拱手行禮,笑道:“我家郎君今日請了工匠來店鋪里看一看……司空大人這是……”
司空問他,“薛千山人呢?”
薛長青忙說:“方才出門的時候,有管事臨時來回事情,郎君就讓小人先一步過來。這會兒,估計郎君已經(jīng)出門了。”
薛長青態(tài)度好,司空也就收斂了滿身的敵意。他沖著薛長青拱了拱手,“方才多有得罪。事出有因,還請長青大哥跟薛郎君說一聲。”
“不敢當。”薛長青客氣了一句,遲疑的看看他身后,“可是鋪子里出了什么事?”
司空不欲與他多說,他把羅松打發(fā)過去看守后院門房的兇案現(xiàn)場,前門這里,自然也不能讓這些人隨隨便便就進去。
“勞煩長青大哥打發(fā)個人,到大理寺報一聲,”司空沖著他拱拱手,“就說有重要的事,我和羅松在這里守著,請我家大人馬上過來。”
薛長青吃了一驚,“不知……”
司空沉著臉搖搖頭說:“暫時不能說。”
薛長青不敢再多問,連忙點了兩個人去大理寺傳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