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賴在師父家里吃了一頓鮮美的雞湯小餛飩,也終于打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就在昨天,宮里又有負責禮儀的宮人來見溫娘子,講解進宮演奏的種種程序及禮儀。溫娘子將預備的曲目、樂團的成員名單及各自職責都要如實記錄下來,交給宮人帶回去復核并記檔。
這些事說起來好像沒什么,但實際上一項一項的解釋下來,也是非常繁瑣的。
宮人是辰時二刻來到林宅,一直忙到午時前才告辭回宮。
宮里有規(guī)矩,宮人是不能隨意食用宮外的食物的。所以溫娘子待客的時候也只上了茶水。等這一上午過去,她精疲力盡地送走了宮里的人,正打算享用她遲來的午飯,門房來報,又有客人上門了。
來人不是外人,而是她的同門師姐,一直在牡丹樓里做教習的李素心。
溫娘子聽到她的名字,不但胃痛,頭也開始痛了。
李素心比溫娘子大了將近二十歲,是個性格非常嚴厲的人。溫娘子對她一向是有些畏懼的,平時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即使在年節(jié),師姐妹兩個也都是各自派人送上一份節(jié)禮。所以李素心親自登門,一定是有要事的,她不能不見。
溫娘子親自到小院門口迎接李素心,遠遠看見她這位師姐昂首挺胸地走過來,溫娘子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李素心年輕的時候身形纖瘦,上了歲數(shù)就顯出了幾分干枯之態(tài),面頰微微凹下去,再加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不笑的時候,面相上就透出了幾分刻薄來。
溫娘子擠出笑容,客氣的行禮。
李素心回禮,板著臉一字一頓的說道:“聽說師叔也搬過來了?此刻是否方便我過去請安?”
溫娘子被她說的愣住了。李騫回京后一直住在牡丹樓,而李素心是牡丹樓的教習,要想見李騫,不過就是抬抬腳的事,怎么還用了“聽說”這樣的字眼?
溫娘子委婉的問道:“在樓里,師姐沒見到師叔?”
李素心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兩側(cè)的法令紋也更深刻了,“他不見我。”
溫娘子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與李騫接觸的這段時間,確實沒聽他提起過李素心這位同門的晚輩。
溫娘子就有些為難,李騫既然不愿意見她,那她貿(mào)貿(mào)然的把李素心領(lǐng)過去,恐怕會惹師叔不快。
溫娘子心里盤算了一下,很快浮起一個笑容來,“師叔就是這樣隨性的人,平時我們也不敢去打擾他的。不如這樣,師姐先來我這里坐坐,我讓人去師叔那里問一聲吧。”
李素心很勉強的點了點頭。
溫娘子將她迎進了自己的住處,又喊來丫鬟讓她去菡萏院問一問小青姑娘。就算心有預感,李騫應該不會見她們,但該做的面子功夫也總要做的。
兩人分主賓落座,李素心大大咧咧的說道:“我今日前來……”
溫娘子擺擺手打斷了她,“師姐不知用了午飯沒有?若是沒有,不如跟我一起用些。”
她餓了一上午了,跟宮里的人說話時刻都要懸著心,生怕一不小心會說錯了什么,這一上午過的,比練一天的琴還累人。
李素心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臉上流露出不悅的神色。
但溫娘子卻實在沒有那份閑心繼續(xù)捧著她了,她這會兒餓得都已經(jīng)開始冒虛汗了。同時一直以來壓抑著的對李素心的不滿也悄悄冒頭:這位師姐總是如此,眼睛里從來只有她自己,從來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明明一把年紀了,卻總是要年紀比她小的人讓著她。
“你自己用吧,”李素心不怎么高興的說:“我已經(jīng)用過了。”
溫娘子見丫鬟已經(jīng)送了午飯過來,便說:“那師姐先坐坐,我等下就過來。”
溫娘子用眼神示意丫鬟將午飯擺到了側(cè)廳。讓她對著李素心那張刻薄的臉吃飯,她怕是會消化不良。
因為心里存著不滿,溫娘子這一餐飯吃得慢條斯理,一點兒也不怕客人會等著急。等她吃飽喝足從側(cè)廳回來的時候,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李素心要吃人似的黑臉。
李素心撇了一下嘴角,不冷不熱的說了句,“可算是吃好了。”
“看師姐說的,”溫娘子吃飽了肚子,心情也好了一些,“今天家里有客人,吃飯時間就晚了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李素心的臉又黑了。她覺得溫娘子是在挖苦她來的不是時候。
溫娘子就是這個意思。
誰上別人家做客不提前遞帖子約時間?就這么大大咧咧地找上門來,也太不把主家當回事兒了吧?
溫娘子不主動詢問,只是東拉西扯的跟她說閑話。
李素心無奈,只好自己先開口,“我今天來,有事想求師妹。”
溫娘子一驚。能讓李素心用一個“求”字的,能是什么好事兒?!她后背一挺,立刻就緊張起來,“師姐想說什么?”
“這件事對師妹來說,就是舉手之勞。”李素心微微一笑,“聽說宮里要請師妹去演奏?這樣榮耀的事,師姐我很是羨慕,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
溫娘子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師姐的意思,也想進宮演奏?可……可這事兒我說了也不算吶?”
李素心臉一沉,“師妹莫不是在裝糊涂?這樣的好事兒,難道不該提攜同門?”
溫娘子與她對視片刻,忽然反應過來李素心確實想在進宮演奏的事情上插一腳。她捂了捂胸口,只覺得心里一股火竄上來,語氣也生硬了起來,“師姐在開玩笑的吧?這種事怎么可能我說了算?”
李素心把心意挑明,態(tài)度反而從容了許多,“怎么不能?難道師姐的技巧比你差?不光是我,還有我身邊的兩個孩子……一共就三個人,加進去就行。你若是不放心,我這就讓她們進來,咱們一起排演排演。”
溫娘子腦瓜子嗡嗡響,“名單我已經(jīng)報給宮里了,哪里能隨意改動?”
“這有什么?”李素心不以為然,“把你手底下的人換下來三個,反正宮里只看名單,又不會一個一個去核對誰是誰。”
溫娘子兩眼發(fā)黑,簡直不想跟她說話了。
李素心卻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還有些自傲起來,“不是我說大話,阿溫,我的技巧肯定勝過你。我調(diào)教出來的人,也比你手下的那群廢物強得多。”
溫娘子嘆了口氣,“師姐你不用說了,這件事我是不會答應的。”
李素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聲音也一下拔高了,“這點兒小事你都不肯答應?!明明對你也有利……”
溫娘子擺擺手,“首先,我沒那個膽子欺上瞞下,其次我們要演奏的曲子你們也不會。馬上就過年了,你們才開始排演也來不及。”
李素心又氣又怒,“你這借口找的也太敷衍,什么曲子我們不會彈?《百鳥朝鳳》?《兆豐年》?還是《牡丹賀春》?”
既然是太后召見,要彈奏的肯定首選喜慶吉利的曲目。林山翁教給她們的曲譜當中,這幾首都是壓箱底的名曲。
林山翁收溫娘子為徒的時候已經(jīng)年過半百,精力有限,溫娘子小時候也算是她手把手帶出來的。如今她卻反過來說她不會彈。
李素心簡直想冷笑了,什么曲子溫娘子會彈,她李素心卻不會?!
溫娘子很快冷靜下來。
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刻這般感謝她的從天而降的小師弟。這種異常濃烈的感激之情讓她的臉頰都紅了,“我們將要演奏的曲目,叫做《春江花月夜》。”
李素心還沒有氣急敗壞地走出林宅的大門,李騫就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他讓小青把溫娘子請了過來,直接下命令,“她再來,你就說是我不許你答應。她要鬧,你就帶她來見我。”
溫娘子眼圈紅了一下,點點頭,“是。謝謝師叔。”
“還有,”李騫叮囑他,“將離的事,不許跟她說。”
說著,他的視線掃過了一旁的小青和小魚。見這兩人點頭,這才又回到了溫娘子的臉上,“她在牡丹樓一直占股份,如今牡丹樓歸了九江門,她占的份額說不定更高……她跟我們不是一條心。”
溫娘子心里好受了許多。她已經(jīng)知道將離就是司空,是大理寺的公差,這會兒聽李騫提到了九江門,便猜到李素心與九江門怕是有一些聯(lián)系,忙說:“我讓人通知師弟一聲。九江門什么心思,我們也不知道,總歸要提防才好。”
李騫微微頜首,又說:“小魚跑一趟。”
小魚是他身邊的人,小魚出面,就代表了他的意思。司空見了就應該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了。
司空聽到這里,忍不住問他師父,“李素心,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騫漫不經(jīng)心的答道:“是個……難成大器的女人。”
司空品了品這句話,覺得他師父好像對這位師侄的評價不怎么高啊。他想起之前春娘子身邊的劉婆子曾經(jīng)說過,這位李教習琴技極佳,不怎么愛說話,為人非常嚴厲。
還有,他師父說自己從牡丹樓出來的時候帶了兩個孩子,他帶走了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年輕的樂師,卻沒有帶走李素心。如今又特意點出她跟九江門關(guān)系匪淺……
司空就覺得,李騫明擺著是不信任她的。說不定在李騫回來之前,這個李素心就做了什么損害師門的事情。
李騫沒想跟他解釋自己不信任李素心的原因。
司空的想法卻突然岔開了,問他,“這個李素心跟師父你是同姓,你們是親戚嗎?”
李騫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讓你來,是為了說閑話的?”
司空做個投降的姿勢,“好啦,我錯了。我知道師父的意思了。”
李騫看著他微微帶點兒討?zhàn)埖男”砬椋p聲嘆了口氣,“該說的都說完了。年下事多,你也不必兩頭跑了。等放了假再搬過來。”
李騫的意思是過年放假的時候,讓司空搬過來跟他一起住。
司空連忙點頭,“我都聽師父的。”
李騫又問他,“有什么想吃的,我讓人給你做。”
司空心頭暖暖的,忍不住湊過去在李騫胳膊上抱了一下,“我想吃羊肉餡的大餃子,還要吃紅燒豬蹄子和三杯鴨……”
鬧夠了師父,司空一溜煙跑回去忙正經(jīng)事去了。
他一出門,李騫的神情就沉了下來,他低著頭看著被司空揉起了褶子的衣袖,頭也不抬的喊了一聲,“小魚?”
小魚遲疑的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青。他以為李騫要換衣裳,喊錯了人。
結(jié)果李騫又喊了一聲,“小魚。”
小魚走到他身邊,“先生?”
李騫抬頭看著他,雙眼幽暗沉靜,如同古潭一般,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去,“你和小青,幫我照看著將離。我有什么沒想到的,你們要記得提醒我。”
小魚就知道李騫已經(jīng)看出了他對將離的那點兒小心思,有些慚愧的點點頭,“我知道了,先生。”
李騫沒有責備什么,只是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說:“這孩子不知道小時候是什么樣兒,大約吃了不少苦……長大了,這眉眼倒是跟他爹越來越像。”
他身旁的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他們一直以為李騫是心血來潮收下了司空這個徒弟,原來這里面還有淵源。
小青在李騫面前更自在一些,忍不住問道:“將離的父親,是先生的朋友嗎?”
李騫卻一臉黯然地搖了搖頭,不愿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