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原禮一行五人離開之后,鳳隨就給手下的兄弟們放假了。于是一幫小伙子們休息的休息,辦年貨的辦年貨。家不在西京,又不能回去過年的,則聚在鳳府的演武場里消磨時間,偶爾也約著一起出門去喝茶看戲。
司空則回了一趟梧桐巷,帶著幾個妹妹出去吃飯逛街,置辦了一堆吃的玩的,還買了不少時興的布料給她們裁新衣服穿。
杜氏母女和顧婆子幾個月以來對這幾個孩子頗為照顧,司空給她們的謝禮也一點兒不小氣,給妹妹們買東西,也沒落下她們。
杜氏看到他還有些局促,不過顧婆子和女娃子們卻都很開心。一段時間過去,司空覺得幾個妹妹都有了不小的變化。
她們跟杜娘子學女紅,又經常從外面接了繡活兒回來做,拋頭露面的機會比原來多,再加上有鳳家的老嬤嬤經常過來給教她們禮儀,一個個看上去都有了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年齡最小的兩個女娃看上去也顯得自信了不少。
尤其青葉、紅葉這兩個年齡最大的女孩子,大約是自覺已是大人了,要挑起照顧妹妹們的責任,看上去比剛來時成熟了許多。
司空覺得這幾個月也是妹妹們的適應期,如今看到她們都已經適應了西京的生活,他覺得也該把她們的教育問題抓起來了。
司空覺得讓她們跟著杜氏學女紅,是為了讓她們有一技之長。畢竟這個時代的女性可以謀生的選擇太少了。但在謀生的基礎之上,他更希望她們能讀書明理,遇事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這時代的男人們指定的規則推著走。
讀書識字在平民家庭里算是一件大事。有條件當人家先生的女性本來就少,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她們也更樂意被聘請到富戶或者是官宦人家去做先生。
司空糾結了幾天,就放下包袱去找鳳隨了。既然已經決定要接納別人對他的信任和關心,那有了困難就沒必要自己端著。
鳳隨覺得這事兒挺簡單。
對于他來說,確實簡單。因為祖母身邊的老嬤嬤都是服侍了祖母大半輩子的老人。鳳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嬤嬤們除了兩個與老太太差不多的,其余的也都五六十歲了。這把年紀在鳳府也就是養老,偶爾調教調教小丫頭。
鳳隨安排的兩位嬤嬤都是年齡還不大,身體也非常結實的。每隔幾天去梧桐巷,教一教小丫頭們懂禮儀講道理,這活兒并不累人。對她們來說,也算是生活里的一種調劑。如今鳳隨提出教她們讀書認字,算一算簡單的賬目,這種程度的教學對嬤嬤們來說,也不算什么,壓根就沒有難度。
她們都一把年紀了,每天在府里閑坐著有什么意思呢,人都快發霉了。多看看小女娃兒們花朵似的小臉,才會感覺生活里有點兒活氣呀。
再說這幾個孩子的長兄還是鳳隨特別看重的親信——小主子的親信,她們不去巴結,難道還要去得罪嗎?!
為了教這幾個女娃娃,鳳府里不但給她們加了薪水,司空那邊還另外備了束脩,每月都通過鳳隨送到她們手上。
這種好事兒,其他的幾個嬤嬤可都眼紅呢。
在司空看來多么麻煩的事,到了鳳隨這里輕輕松松就解決了。
就在司空琢磨著要準備一份兒什么樣的禮物送給鳳隨作為答謝的時候,鳳隨的那位據說性格比較跳脫的堂弟,終于帶著鳳家火器局的幾個工匠來到了西京城。
鳳隨帶著鳳彥等人來找司空的時候,他正窩在自己的房間里對那把手弩做最后的打磨。
鳳彥和這些工匠們都是做兵器的行家,一見之下,簡直猶如流氓見到了美女一般,一個個雙眼放光,口水都快要滴答下來了。
一群人圍住了司空的桌子,開起了臨時交流會。
正預備給他們雙方做個介紹的鳳隨就被無情地從包圍圈里擠了出來。
鳳隨,“……”
鳳隨原本想安排鳳彥和同行的工匠住到演武場旁邊的院子里去。那邊的院子空房間多,地方也寬大。沒想到他們一來就扎進了這個小院子里,說什么也不樂意走了。
鳳隨只能讓人守住了這個小院子,閑雜人等,未經通報,一律不得隨意出入。
剛好院子的后罩房也都空著,讓人收拾收拾,拿炭盆熏一熏倒也能住人。而且這個小院子距離內書房不遠,他們要是有事找他,也頗為方便。
鳳隨在給人安排住處的時候,這些人守在司空的房間里,話題已經從手弩擴展到了前線士兵們使用的弩箭和大型的床弩。
鳳彥仗著自己是隊長的便利,硬是搶先提問,引著司空把話題放在了床弩上。
“兩軍交戰,沒有遠程武器的保護,會死很多人。”鳳彥是這樣想的,“而且對敵人來說,床子弩更有威懾力。我們有威力更大的床子弩,敵人才會怕我們?!?br/>
鳳彥是一個相貌非常俊俏的青年,五官與鳳隨有五六分的相似,但與鳳隨相比,他顯得更有朝氣一些,言談舉止之間帶著一種“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的熾烈的情懷。
看見這樣的技術總監,司空也覺得自己被感染了。但他的年齡閱歷都要比鳳彥更老成一些,于是在熱血了一會兒之后,他又很快的恢復了冷靜。
熱血不是錯。
但司空不會用熱血的、不計后果的態度去考慮實際的問題。
司空覺得,鳳彥的話也不能說有錯。畢竟在后世,一個國家有沒有能力制造核武器,也是衡量綜合國力的一個標準。
但是,但是,一個成年人跟一個孩子打架,哪怕孩子手里拿著高射炮,又能真正起到多少震懾的作用呢?
在司空已知的歷史中,北宋在開寶年間就已經有了很厲害的床弩,威力強大的“三弓床弩”甚至被人稱為弓箭史上的巔峰。
三弓床弩的結構并不復雜,底盤是一個特制的木架,上面安裝三張大弓,使用的時候利用三張強弓合并起來的力量發射長箭。這種床弩發射的時候據說要用八頭牛才能拉動弓弦,又有“八牛弩”之稱。
這種床子弩最遠的射程可達到千米以上。據說景德元年澶淵之戰中,遼國主將蕭撻覽就是死于這種床子弩。遼人因為主將殞命,軍心浮動,才不得已與大宋議和。
司空覺得這種大型武器要有,但對戰中士兵用的最多的還是普通的刀、槍、棍棒。而刀槍棍棒能夠發揮的威力,則是完全受制于使用者的能力的。
遼人身體強健,宋人在體能上要略遜于遼人,且不擅長馬上作戰。如果不能提高大宋士兵兵器的殺傷力,在戰場上則很難縮短這種體能帶來的先天差距。
床子弩固然有改進的空間,但在司空看來,更為迫切的還是如何提高普通弓弩的威力以及火器的研發。
鳳彥表示不服。
司空就問他,“甲乙兩方打架,甲方是一百條野狗,乙方是九十九只綿羊外加一頭餓狼。小郎君覺得哪一方會贏?”
鳳彥遲疑了。
“我覺得,”司空提醒他,“如果乙方的九十九只綿羊的能力都有所提高,如果它們從綿羊變成了長著角的山羊,或者變成了長著鐵蹄的烈馬……那么有沒有那一頭餓狼,都不會對戰局有決定性的影響?!?br/>
鳳彥悻悻然,“戰士怎能跟野狗相比?!?br/>
“兩軍交戰,說白了,也是打群架?!彼究招α诵φf:“整體實力最重要?!?br/>
鳳彥與他話不投機,被副隊長連云城奪了權,從司空對面的位置上擠了下去。
連云城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濃眉大眼方臉膛。他是鳳隨的爺爺當年在北邊撿的流浪兒,后來在軍中長大,因為對火器的研究很感興趣,年紀輕輕就跟著鳳隨的二叔去了火器局。
連云城之前在火器局就是專門改進霹靂彈的,鳳隨派人送去的關于配方改進的建議,就是送到了他的手上。
“關于硝的比例,”連云城很是熱切的望著司空,“比例增加之后,我們這里的試驗數據是這樣的……”
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直到天黑了,鳳隨派人喊他們吃飯,一屋子人這才意猶未盡地回到了現實世界。
當天晚上,鳳隨是在虞國公府的前院宴請鳳彥一行人。說是家宴,暖廳里也擺了五六桌。除了鳳隨身邊的幾個親信之外,鳳家旁支的一些親戚也被請來了。
鳳彥年紀小,他跟著鳳隨去內廳見過了鳳老太太和親戚家的一些女眷,然后才回到暖廳來跟大家一起吃飯。
司空認識的人有限,鳳彥這些人好歹還認識了一個下午,鳳家那些旁支的親戚,他連見都沒見過。
沒有什么需要他應酬的人,他跟徐嚴、羅松就只顧著埋頭吃飯了。
連云城硬是跟司空坐在了一起。
司空之前給他灌輸的“霹靂彈不能只管放火,而是要造成更有威力的爆炸,通過爆炸來擴大敵軍的傷亡率”的觀念讓他大受震撼。
有些事情,要去做的話并不會太難,難就難在想象力受到了局限。
司空對此深有體會。
酒過三巡,羅松湊過來對司空說:“剛才外門上有人給你送信來,說讓你找個時間去你師父那里一趟?!?br/>
“是什么人?”
羅松抓抓頭發說:“不太愛說話的一個小郎君,人長得挺清秀。他說,跟你說‘魚哥’你就知道是誰了?!?br/>
司空,“……”
司空心想這小子真不要臉,小魚就小魚,非要管自己叫魚哥。
司空其實看得出來,對于李騫收他為徒的事,李騫身邊的這些人,尤其是小魚、小青這種跟隨他多年,身份介于學生與下人之間的隨從,對于司空都有幾分嫉妒。小青是女孩子,比較好哄,小魚就總是不給他好臉色。
尤其那天換了司空的衣服,幫他引開了九江門的釘子之后,每次見到司空都自稱是魚哥。
司空自己也知道李騫這個師父來得太容易,所以這些人對他的微妙的排斥,他也表示理解。只要他們好好照顧師父,老老實實聽師父的話,別有什么出格的心思,他也就懶得計較了。
而且說白了,無非還是自己的能力無法壓服他們的緣故。如果他這個位置上的人換成是溫娘子,恐怕他們早就老老實實的俯首稱臣了。
但司空天分有限,又不可能一門心思練習琴技去做個專職的樂師。所以他們之間的暗潮涌動短時間內還難以解決。
司空問羅松,“小魚說了有什么事嗎?”
“就說讓你回去一次?!绷_松回憶了一下,“說是你師姐的事?!?br/>
司空面色微變。
溫娘子能與他有關的,就是公主府里替他打掩護一事。小魚這樣說,難道是那件事出了什么岔子?
當時的障眼法被人看出來了?!
司空越想越心驚,偏偏天黑了不好外出,輾轉反側一整夜,天剛亮就爬了起來,頂著兩個黑眼圈跑去了安順街三元巷的林宅。
進了菡萏院,李騫也剛起來,正在院子里鍛煉身體,手里還拿著一把劍,也不知是練舞,還是練武,見了司空還有些納悶,“怎么一大早的跑過來?”
司空氣喘吁吁,“不是說師姐有麻煩?”
李騫把手里的劍遞給一旁的小魚,接過小青遞來的手巾一邊擦汗一邊說:“是她進宮表演的事兒。有人盯上她了。我估摸著,這事兒找別人倒不如找你們大人,勞煩他問一問,要不要跟皇城司的人提前交代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