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白溝,還是非常熱鬧的一個地方。
城外的榷場匯聚了遼國各部落的商人,他們趕著車馬,帶著皮毛和藥材趕來換取漢人的布匹和茶葉。城中的商鋪鱗次櫛比,有漢人開的,也有遼人或者遠道而來的高麗商人在這里開店做生意。
包括大宋的商人海貿帶回來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商品,在這里也能見得的。
但現在,這種繁榮的景象都不見了。榷場早已關閉,不再有外域的商人來這里趕集,整個鎮子都顯得蕭條了很多。
司空陪著李騫在街市上走了走,挑了幾張上好的毛皮。北地一入冬就天寒地凍,毛皮比別處的都要厚實柔軟,而且跟京城的物價相比,這里可以說非常便宜了。
毛皮店的老板娘是一個年齡在四十來歲,明顯有著兩國血統的中年婦女,性情十分爽朗。她一邊手腳麻利的幫著客人將選好的毛皮收在一起,一邊跟他們閑聊,“你們來的是時候,這些毛皮都是以前做買賣的時候留下來不舍得賣的。”
司空聽笑了,做生意的人總會說這樣的話,好像客人從他們這里占了大便宜似的。
“那怎么現在舍得賣了?”他笑著問老板娘。
老板娘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小年輕,你以前來過我們這里沒有?以前生意好做得很,還有海上的商人來我們這里做買賣呢。現在不行啦,榷場也關了,再往北的涿州、燕州都有軍隊守著,北邊的商人們不好過來,生意不好做。這些鎮店的寶貝留著也沒用,只能拿出來賤賣。”
司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怕的就是不但朝堂上有人針對鳳家軍,民間的百姓也對他們心存不滿。
李騫在旁邊笑了笑說:“那我多付給你一點兒銀錢,省得你說我們占你便宜。”
他生得白凈儒雅,風度翩翩,那老板娘就多看了他兩眼,笑著說:“多付銀錢也不必了,我們這里生意雖然不好做了,但也不是沒得做。南來北往的行商總還是有的。再說官府還發放種子農具,號召大家去開荒呢。”
司空精神一振。
就聽老板娘說:“說起來也是各有利弊。以前來這里的人都是做買賣來的,遼人也多,他們走到哪里都帶著刀,惹了事,官府的人也不敢管。真要惹到了遼人的貴族,那死了也是白死。”
她一邊說一邊嘆氣,“我們想掙幾個養家糊口的錢,都得夾著尾巴忍氣吞聲。官府的人也不敢惹那些大爺啊。真是睡覺都得多上兩支門栓!我們這條街,把頭的那戶人家,有一次就被一伙兒喝醉酒的遼人給點火燒了,店里的人差點兒沒跑出來,他們就站在街上哈哈笑……這些天殺的遼狗!”
李騫也聽的直皺眉,“這樣官府也不管嗎?”
“哪敢管?!”老板娘嘆了口氣,神情卻又緩和下來,“現在城里就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了。那些有錢有勢的遼狗都被攆走了,留下來的都是我們這樣的窮酸……錢掙得是少了些,但好歹安穩,不用擔心哪天會得罪了那些有勢力的遼狗,丟了性命。”
李騫點點頭。
老板娘又笑著說:“生意不好做,不過我們以后就有田地了……官府讓我們開荒呢。哎喲喲,以前在城外有田地的那些人家可吃香咯,種田的事,大家都要去問他們呀。”
李騫與司空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笑容。
“我們家也沒人懂種地,我家掌柜的帶著兩個兒子也跑去聽人家講種地經,”老板娘說著就笑了起來,“還好官府不但發放種子,還發放農具,田地開出來頭五年的收益都是自己的。河對面的新城也是一樣。再過些日子,我也要去侍弄田地啦。”
司空問她,“店還開嗎?”
“開。”老板娘干脆的說:“咱們的軍隊打到燕州,榷場就開到燕州,打到檀州,以后就會開到檀州,遼人那邊沒有田地,他們自己又不懂織布,好些東西都要跟咱們來買的。這生意是斷不了的。”
她的五官輪廓比起漢人來要深一些,看在司空眼里,這就是一個外域之人。但她卻是一副宋人的口吻。說起打仗的事,還很替大宋的軍隊自豪。
司空忍不住問她,“沒有人埋怨嗎?畢竟你們的生意沒有以前好做了。”
“生意是沒有以前好做了,”老板娘很認真的跟他講理,“但是比以前安穩呀。以前遼人說打就打過來了,就算我們想種田,也不敢種。你想,他們一打過來,我們的田地不都白種了?”
司空點點頭,
老板娘又道:“這兩年,官府的人三天兩頭就在街上給大家講道理,這燕云十六州,就好比咱們大宋的北大門。北大門只有握在自己人手里,家里人才能睡得安穩……再說,以后不打仗了,南北的生意還是會恢復的,我們還能安安穩穩的種地,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李騫也聽的連連點頭,“種田是個安穩營生。有了自己的田地收成,哪怕遇見災年也不怕了。”
“客官說的是。”老板娘將包好的毛皮交給李騫的隨從,大約是聊得舒心,老板娘還送了李騫一副護膝。
結賬的時候,李騫贊她的東西好,多給了她兩個銀錠子。老板娘歡天喜地的將他們送出門,還讓他們以后再來。
師徒倆沿著街道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寬闊的河流就在不遠處,明亮的陽光照耀著清凌凌的河水和河岸上已經泛起了些微綠意的豐沃的土地。
李騫拉著司空在石塊上坐下,小魚連忙鋪上毛皮墊子,生怕他家先生受涼,又囑咐司空,“先生不可久坐,免得著涼。”
“知道了,謝謝小魚哥。”司空知道這墊子也是他沾了師父的光,道謝的話說的也十分誠心。
小魚退開一些,留他們師徒自己說話。
李騫知道司空心里在想什么,安慰他說:“世間事大抵如此,從來沒有滿世界的人都滿意的事。目光放長遠些,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司空點點頭,“我明白。”
李騫又說:“燕云十六州的地理位置何等重要,難道朝堂上的貴人們會不知道嗎?”
“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司空問他,“自己家的大門被別人守著,他們真能睡得著覺?”
“觀望而已。”李騫摸摸他的腦袋,“只要鳳家軍還能守得住,就沒事。”
司空嘆了口氣。
他想,萬一鳳家軍敗了,朝廷大概還是會繼續議和吧,給敵人送錢送東西,割讓土地,說不定還要再加上一條:把鳳家軍的人頭也送過去,好平息敵人的怒火。
無非就是這些套路。
司空默然不語。
他記得后世的時候,這里也是一處很繁華的商品流通地,車來人往,熱鬧非凡。那個時候,這里是我們自己的土地,想來隨時都可以來。而生活在這附近的百姓,也都過著安穩富足的日子。
司空有些想家了。
他想,在這里活得可真累啊。
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有種錯覺,仿佛水波再晃蕩一下,他抬起頭就會看見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他的爸爸媽媽。
司空解下腰間的玉簫,“我給您吹個曲子吧。”
李騫腿一抖,心想這附近可沒有茅廁。真要被小徒弟吹出了生理需求,一把年紀的人了,難道要像山野間的黃毛小兒一般幕天席地去解決?
那可有些丟臉了。
李騫正糾結,簫聲已經揚起。
出乎他的意料,司空這一次的吹奏不但沒有破音,相反旋律還極為悠揚動聽,帶著綿長、濃烈的思念之情,惆悵的令人想要落淚。
悠長的余韻在河面上漂浮,乍暖還寒的春風吹散了司空心頭的沉悶。
司空心里纏綿惆悵的情緒忽然就有些接不上了。
或許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吧。對他來說,與其惆悵心煩,不如去找些能做的事情。
真實的改變,哪怕只是一點一滴的改變,也比空想更重要。
李騫問他,“這曲子有名字嗎?”
司空遲疑了一下,“它的名字叫……穿越時空的思念。”
李騫挑眉,“這是什么怪名字?”
司空心想,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啊,說了你這老古董也不會明白的。
李騫思索了一下,“奇奇怪怪的……不像是讀書人起的名字,干脆就叫長相思吧。”
司空,“……”
司空頗無奈,心想您這樣隨心所欲的瞎改,還嫌人家沒文化……您問過犬夜叉了嗎?!您問過和田薰了嗎?
您猜他們都同意嗎?!
李騫輕聲哼唱了一段,點點頭,“頗易上口……你思念誰?”
司空輕聲說:“前世的爸……阿爹阿娘。”
李騫,“……”
李騫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然后他像是被他的話氣著了,抖著嘴唇質問他,“那今生的阿爹阿娘呢?你沒想過?”
司空很認真的看著他,“阿娘把我放在寺廟門外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哭……我對他們只有這點兒印象了,您想讓我想什么呢?”
李騫,“……”
師徒倆面面相覷。
李騫捂住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樣子。
司空連忙扶住他,“師父你別嚇我……你別生氣……我會孝順你的,我給你養老……”
李騫抓住他的手,“你阿娘她……她有苦衷……”
“我知道啊,”司空被遺棄的時候并不是心智未開的幼童,他什么都明白的,“她已經不在了吧?”
李騫的眼角微微滲出淚意。
“雖然我想說,只要人活著總會有希望,但我不是她,我沒有經歷過她的苦楚,沒有資格評價她的選擇。所以我不怨恨她。”
司空認真的看著他,想要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她讓自己的兒子變成一個孤兒……她可有想過,沒有父母親人的照顧,這個孩子能不能活得下去?寺廟是清修之地,條件并不好,連一口羊乳也十分難得,年紀小的孩子往往熬不過冬天,師傅們也無能為力。”
李騫握住了他的手,眼神哀慟。
司空硬著心腸說:“她并不在意我是不是真的能活下去……她在放棄自己的生命之前,就已經放棄了我的生命。所以,我也不愛她。”
無怨,亦無情。
說白了,還是沒有做親人的緣分。
李騫舉起袖子拭淚,“你阿爹……”
“師父不必說了。”司空按住他的手,“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有沒有苦衷……這些,我都不想知道。”
他看見遠處的河堤上有熟悉的人影朝這邊走了過來。大氅被河風吹起,在他的身后展開,如同正在蓄力的雙翼。
司空的眼睛里微微泛起亮光。
“師父,”司空握住他的兩只手,放在自己的臉頰旁邊貼了貼,露出一個有些孩子氣的表情,“不是所有的親人,都有做親人的緣分。我們這樣就很好……我有師父就足夠了。”
李騫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司空連忙幫他擦掉,有些不安,“師父你怪我嗎?”
從他的角度來說,他是不相信人與人之間有什么天生的血脈親情,但在這個孝道大過天的時代,別人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呢?
司空有些擔心李騫會覺得他太冷血。
但李騫望著他,眼底淚光浮動,目光中有疼惜,也有他看不懂的哀慟之意,卻并沒有對他的嫌棄。
“我不怪你。”他說:“我只是遺憾。”
我只是遺憾,你這樣好的孩子卻活得那般艱難,遺憾你的父母沒有緣分被你靠在肩頭,被你握住雙手,聽你喊一聲阿爹阿娘。
遺憾他們沒有機會聽你吹奏一曲思念的小調。
明明那曲子是那么的……那么的溫暖又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