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騫也看到了從河堤上走下來的鳳隨,他握住司空的手,滿心都是惆悵之意,最終卻也沒說什么,只是扶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說:“上了歲數,走走就累了。”
司空忙說:“我送您回去。”
李騫搖了搖頭,“鳳大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找過來。你留著,我帶他們先回去。”
司空也不確定鳳隨這個時候找過來是不是有什么公事要說,只能將他送上馬車,囑咐小魚留神照顧。
小魚也沒見過他家先生這般滿腹愁腸的模樣,有些被嚇住,顧不上沖著司空翻白眼了,連忙招呼人帶著李騫回去休息。
鳳隨走到近處,見司空還在目送李騫的馬車離開,忍不住問道:“你師父怎么了?”
司空嘆了口氣,垂頭喪氣的說:“大約是被我嚇到了。我剛才跟他說我想我前世的阿爹阿娘。”
鳳隨,“……”
鳳隨也有種被這小子嚇一跳的感覺。司空自己不說,他險些都要忘記了這小子曾經說過的那些驚人之語。
鳳隨想到司空的身世,從他出生起,父母就都是缺失的狀態,他能想的,也只有前世的父母了。
這樣一些,鳳隨又覺得司空很有些可憐。
他伸手在司空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有些笨拙的轉移話題,“我遠遠就聽見你吹的曲子……非常動聽。再吹一遍?”
“不,”司空轉頭看著他,雙眼亮閃閃的,“你不適合這首曲子。”
鳳隨失笑,“那我適合什么?”
司空說:“有一首歌,很適合唱給你聽。”
司空唱歌的時候握住拳,做了一個非常有力量的動作。
鳳隨被他的舉動逗笑了,又覺得他的歌唱得特別古怪,嘰里咕嚕的,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但那曲調里卻自然而然的勃發出一種昂揚的戰意,讓鳳隨恍然間生出一種騎在駿馬上迎風飛馳的錯覺,仿佛下一秒鐘就會縱身躍上天空。
竟有些心潮澎湃起來。
司空唱了一半兒就唱不下去了。
他忘詞了。
他喜歡的動畫片,愛聽的片頭曲,畢竟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撓撓臉蛋,有些尷尬的沖著鳳隨嘿嘿干笑起來,“是不是很帶勁兒?”
鳳隨笑著點頭,“確實帶勁兒。就是一個字都沒聽懂……你在唱什么?”
“這首歌的名字是:我要改變世界。”司空看著他,閃亮的雙眼之中一瞬間亮起的熱度,像是有火焰在燃燒。
鳳隨有一種被電流貫穿的感覺。
頭皮發麻,心臟也仿佛被麻痹,劇烈的刺激順著脊柱一路飛竄到了腳底,連呼吸都仿佛停住了。
“很幼稚是不是?聽起來甚至很可笑?”司空望著眼前這條見證了無數歷史滄桑的白溝河,胸腔中激蕩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可是……不管我有多弱小,我能做出的改變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這就是我想對這個世界發表的宣言。”
“不,”鳳隨好不容易才從麻痹的感覺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覺,“并不。”
如果這樣的想法是幼稚,是可笑,那他的家族一直以來為之奮斗的使命,那些戰死沙場的先輩,用鮮血染紅了這片土地的無數同袍,又成了什么呢?!
他抓住司空的肩膀,只覺得眼前這個神奇的人像是……像是他心神深處的想法凝結而成的一個實體。
這世上,怎么可能會有人洞悉他的靈魂,他埋藏在心底的最為隱秘的愿望?!
鳳隨眼底發熱,靈魂都因他的話而震動。他一向冷靜的內心,此時此刻卻無法遏制的掀起了颶浪。
司空也感應到了他的心神激蕩,他望著鳳隨明亮得有些危險的雙眼,心頭涌動著奇異的欣喜,仿佛在這個不屬于他的時空里,終于遇見了同類。
甚至不需要說太多的話,只消一個對視,就仿佛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許久之后,鳳隨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對司空說:“我過來找你其實是有事要說,我父親派來的人已經過了涿州,大約明天會到。他們當中有二叔的人。”
司空挑眉問道:“你二叔,就是負責火器研究的人?”
鳳隨點點頭,“連云城也來了,火器局對霹靂彈和手雷的改進,他急著想跟你討論。他們還帶來了火器局改進后的弓弩。”
這個版本的弓弩,是他們進獻給崇佑帝的弓弩的升級版,更為結實耐用,精度和射擊的強度也更高。
司空想到了接下來他們可能會遇到的石文龍夫妻的伏擊,就算陳原禮能說服他們將伏擊的地點選在易州,在敵方的情況不明朗的情況下,這也會是一場硬仗……正好可以用來試驗一下新式的兵器。
兩人相視一笑,司空就知道鳳隨也想到了這件事。
“接下來,”鳳隨的目光隨著河流的方向望向遠方,“我們要耐心等等原禮的消息。”
陳原禮就在雄州。
雄州距離白溝也不過三十里,這個距離,可以說跟得很緊了。
雄州以前也是商旅匯聚之地,小小一座州府,最多的就是客棧酒樓,除此之外就是花樓和賭坊。
自從鳳家軍從原來的邊界一路打到了燕州,白溝不再是兩國交界之地,雄州也漸漸沉寂下來,雖然仍有行商來往,但客棧酒樓的生意卻還是不可避免的變得蕭條。
陳原禮帶著屬下在酒樓大吃一頓,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到了投宿的客棧。
為了迎合旁人對他們“省吃儉用前往邊境投軍”的印象,陳原禮沒有要條件好一些的客房,而是包了一間通鋪。
通鋪條件差一些,但他們住在一起,有什么情況方便互相通氣,再說也免得落了單。
店小二送上火盆,又給他們添了兩壺熱水,便揣著客人給的賞錢樂呵呵地出去了。他剛拉開房門,就見門口一個隨從模樣的大漢正要伸手推門,見有人出來,連忙探著脖子往里看,一邊大大咧咧的喊道:“哪一位是李源兄弟?”
陳原禮忙說:“正是在下,這位兄弟有何貴干?”
那漢子拱了拱手,“我家掌柜的請李兄弟上樓說說話。”
陳原禮做出疑惑的模樣問道:“不知您家掌柜的是哪位?”
那漢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都是熟人,你上樓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家掌柜的就住樓上。”說著他飛快的掃了一眼亂七八糟的大通鋪,露出一個有些看不上的眼神。
陳原禮,“……”
陳原禮讓大家都留在屋里別亂跑,自己帶著小刀跟那漢子去了樓上。
天色已晚,客棧的大堂里空無一人,只有柜臺里點著一盆炭火,頭發花白的掌柜正靠在那里打瞌睡。
火光昏蒙,整個客棧都被籠罩在了陰郁又蕭瑟的氣氛里。
有人走動的聲音驚動了掌柜,他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朝著樓梯的方向看了兩眼,沒看出什么異樣,又轉了個方向,繼續迷糊過去了。
陳原禮沉默地走在那漢子的身后,他心知肚明,這個時候除了石文龍夫婦,沒有人會刻意跟他們接近。
陳原禮只是好奇石文龍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對付兩千多人的隊伍,人數太少肯定是不行的,何況那么多車馬想要帶走也需要人手。但人數太多的話,也難免會引人注意。
而且這些東西若是得手,他們會運往何處呢?
房門推開,明亮的燭光瀉出,一個身材雄壯的男人起身迎了出來。
他身穿粗布短打,一身厚實的肌肉卻將粗布衣裳撐起了令人贊嘆的線條,給人一種孔武有力的感覺。
他就是石文龍。
石文龍四十上下的年紀,面皮黝黑,濃眉大眼,一笑起來就流露出一股粗豪爽朗之氣。
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夫人石高氏,也是一身利落的男裝打扮。她的年紀與石文龍相仿,相貌端正,臉上不施脂粉,兩道微微上挑的濃眉,給她的面孔平添幾分英氣。
此時此刻,她也在打量剛進門的兩個人,滿眼都是挑剔的神色,仿佛買家在貨攤上挑選商品一般,不斷在心里盤算價碼。
石文龍十分熱情的將陳原禮和小刀請進來,又讓人送來熱茶點心,這才將閑人都攆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他們夫婦與兩位客人。
“李兄弟,”石文龍臉上帶著笑容,十分和氣的說道:“數日不見,不知上次哥哥我說的那件事,你考慮的如何?”
陳原禮露出沉吟不決的表情。
石文龍又說:“我知道李兄弟是想要去軍中博一條生路。但你們投軍,人家肯定也要核查你們的籍貫履歷,若是有所隱瞞……兄弟,你這可是欺君吶。”
陳原禮嘆了口氣,“待我們有了軍功,好歹也有機會功過相抵。不瞞石大哥,我們就是打著這個主意。”
這話說的很有技巧,相當于側面證實了石文龍的猜測,他們確實是在家鄉犯了事,混不下去了,才想著去邊關謀個前程。
石文龍夫婦倆對視一眼。
石高氏輕輕咳嗽了一聲,用一種擔憂的、溫和的語氣說道:“你們可曾想過,若是軍隊不接受你們這樣來歷不清楚的人,你們豈不是走投無路了?要照我看,你們還是該想好退路才是。”
陳原禮嘆了口氣,頗無奈的說:“石大哥,你上次說的話,我們兄弟也認真商議過。不瞞哥哥說,兄弟們也有人動了心,想跟著你們走了,但我既然帶他們出來,總要替他們謀個周全……你能不能給兄弟一句準話,你們要劫的商隊,到底能不能養活我們這些人?”
他要問的就是:利益到底有多大?值不值得我們出手?
石文龍心中一定,臉上露出笑容,“包你們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石高氏也在一邊敲邊鼓,“大不了分了這一筆橫財,你們接著去投軍好了。如此一來,既得了錢財,也有了前程,這才是兩全其美呢。”
陳原禮與小刀互相看看,都十分動心的模樣。兩個人嘀嘀咕咕的商議了一會兒,陳原禮就對石文龍說:“石大哥,既然你們這么看得起我們,那我們也就不推拒了。”
石文龍夫婦都露出笑容,仿佛毫不意外他們兄弟會做出這樣識時務的決定。石高氏還十分捧場的端出酒壇來,說要慶祝他們從此就是一家兄弟了。
陳原禮攔住了石高氏要倒酒的舉動,對石文龍說:“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得講。”
石文龍豪氣沖天地拍著胸脯說:“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話你只管說。”
陳原禮就說:“上次大哥說,你們打算出了白溝之后,找個合適的地方截下一伙兒商隊……這個,我覺得不妥。”
石文龍挑眉,“如何不妥?”
陳原禮假裝不知道他們所說的“商隊”就是押送歲幣的車隊,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畫下一道直線,“這里是白溝河。”
他在直線上方點了一個點,“從白溝往北,就是涿州轄下的新城,而涿州是有駐軍的。鳳家軍據說消息十分靈通,一旦商隊得到軍隊的接應,咱們怕是都要完蛋。”
石文龍忙說:“速戰速決……”
陳原禮搖頭,“白溝、雄州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有勢力的遼人都撤走了,留下的都是歸順官府的人。這些地方雖然沒有駐軍,但官府振臂一呼,兩地的民壯頃刻間就可組建起一支軍隊來……逃都無處可逃。”
石文龍夫婦倆陷入沉思之中。
陳原禮微微一笑,下一步,他就要將他們一步一步引到陷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