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鳳隨房間里出來,鐘饒忍不住提醒胡松,“今日之事,不要対張大人提起。”
胡松剛才已經(jīng)表過態(tài)了,聽見鐘饒又提這話,忍不住就有些心煩,語氣也有些沖,“大人放心,屬下知道分寸。”
鐘饒的年紀比他大了有一輪,又跟慎國公虞道野有些交情。胡松是虞道野的小舅子,有這一層姻親關系在,鐘饒是怎么都要關照胡松一二的。
他也不在意這人話里的火氣,加重了語氣說道:“你跟韓云生……只是私交的話,倒也無妨。但不該他知道的事,你可要管好了自己的嘴,免得出了事,害人害己。”
胡松聽的一驚,“大人是懷疑韓云生?”
鐘饒面沉如水,“商隊里人多眼雜。這些賊人既然盯上了我們的車隊,你想想看,他們會在哪里安插內應?”
胡松心頭一驚。
禁軍中被賊人安插內應的可能性不大,畢竟禁軍的來源都是京城里的官員子弟。但商隊里豢養(yǎng)的打手,卻都是商家從外面高新聘請來的,或是有關系的熟人舉薦,有些連雇主也未必說得清來歷。
胡松越想越是心驚,額頭也滲出冷汗來。
鐘饒見他自己也想到了,便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們之間,總比外人親近。你也別怪我說這些話。”
胡松的氣焰不知不覺已經(jīng)低了下來,忙說不敢。
鐘饒走出內院大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鳳隨身邊幾個副將,你都認識嗎?”
“大人是說剛才房里的那幾個?”胡松搖搖頭說:“以前沒打過交道。大人想問誰?”
鐘饒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可知哪一個是司空?”
胡松愣了一下,不明白鐘饒怎么會打聽這個人。不過他這些天有事兒沒事兒就去鳳隨身邊挑刺,対他身邊的幾個人倒是摸到了一些情況。
“大人怎么打聽他?”胡松有些意外,“司空就是剛才喊鳳隨喝茶的那個。”
鐘饒面前浮起了司空那張英氣勃勃的面孔,“是他啊……”
胡松點頭,“聽說他以前在京畿衙門做事,不久之前才跟了鳳隨去大理寺當差。元夜城中起亂,這小子立了功,才封了飛騎尉……大人打聽他干嘛?”
鐘饒自己也納悶,琢磨了一會兒,他試探著問胡松,“老虞身邊的宋老讓我打聽他……你說,他不會是宋老的什么親戚吧?”
胡松連忙搖頭,“不可能。宋老家里人都死絕了,要不他也不會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姐夫。”
鐘饒納悶了,“那他打聽這么一個小都頭做什么呢?”
胡松有苦說不出。
別人都知道他是慎國公的小舅子,走到哪里都要給他幾分面子。但實際上,慎國公対他這個小舅子沒啥感情,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面,見了面也總是十分冷淡。
別說是他,就是他姐姐,正牌的虞國公夫人,在慎國公面前其實也沒什么面子。
虞道野那個人簡直就是個怪胎,看誰都冷冰冰的,像看仇人似的。就是他自己的親兒子,也沒見他有多喜歡。
反而是他手下的幾個幕僚,十分受他看重。尤其這個宋老。說句不大客氣的話,虞道野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比陪老婆孩子還多呢。
胡松一臉晦氣的嘀咕,“我上哪兒知道宋老的心思去?”
鐘饒也想不通。但宋老已經(jīng)把信遞到他手里了,總不能假裝沒看見。他便囑咐胡松,“你幫我打聽打聽這個小子的情況。宋老托付的事,總不好太過敷衍。”
胡松心不甘情不愿的答應了。
司空并不知道鐘饒在打什么主意,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準備。
鳳隨在燭光下展開地圖,手指順著白溝的方向向北移動,“過了白溝,下一站是涿州,然后是燕州……與遼人交割歲幣的地方是在這里。”
他的手指停在了燕州與順州之間。
如今鳳家軍正與順州対峙,打下順州之后,下一步就是檀州、薊州,至此燕云防線朝東一側的七個州府,才可以盡數(shù)收入大宋囊中。
鳳隨的手指落在了代表燕州的圓圈上,輕聲說:“燕州以北是順州,往西,這一片三角區(qū)域叫易州。易州正巧位于宋遼邊界線上,算是宋遼混居之地,地廣人稀,偶爾有一些遼人的部落會來這里放牧。”
鳳隨的手指在易州上方點了點,“鳳家軍打下涿州之后,將易州的治理交給了涿州。易州以西就是蔚州,蔚州有遼人的駐軍。”
司空看到地形圖,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易州人少了。因為它的西邊是遼人的地盤,東邊又是宋人的地盤,它夾在中間,不管是遼人打過來,還是宋人打過去,易州都是主戰(zhàn)場,躲都沒有地方躲。
除非蔚州也被大宋收回,蔚州、連同易州都回到大宋的版圖之內,這一片土地才真正有安寧的一天。
鳳隨輕聲說:“要想辦法讓陳原禮說服石文龍夫婦,將動手的地點定在此處。理由都是現(xiàn)成的,這里距離蔚州不遠,又時常有遼人的部落出沒,不管干了什么事,都可以讓他們來背鍋。”
鳳隨抬眸,眼中寒光閃爍,“這些人要玩,咱們就讓他們玩一把大的!他們想讓我們去找遼人算賬,我們也可以讓遼人去找那些莫須有的流匪或是游牧部落算賬……端看哪一方籌謀得更周密了。”
司空與他対視,心中的熱血也被他的話煽動,忍不住握了一下拳,“対,既然要渾水摸魚,水自然越渾越好!”
他已經(jīng)猜到了鳳隨的計劃,雖然有些瘋狂,但籌劃得宜,未必就沒有勝算。
白潛也很快反應過來鳳隨話里的意思,他有些興奮的說:“這件事,最好提前告訴老公爺和大郎君。有他們協(xié)助,事情才好做的周全。”
他說的是鳳隨的父親,鳳家軍的領頭人虞國公鳳云鶴和他的長子鳳錦。
鳳隨點頭,“咱們收到的消息,父親和大哥也都收到了。他們應該會派人到白溝來接應我們,到時候見了面,再細說。”
羅松看了一會兒地圖,抬起頭有些猶豫的問鳳隨,“咱們距離白溝還老遠呢,大人為什么要告訴鐘大人和那個姓胡的?”
鳳隨搖了搖頭說:“這兩個人……鐘饒自有城府,不會做什么危及前途之事。胡松也只是蠢了點兒,但要說他有異心,那倒也不至于。但他與韓云生走得太近了,韓云生這個人,我是不大信得過的。”
司空與他対視一眼,心想怪不得他們剛才開會,連張世良也沒有請。
“韓云生的護衛(wèi)經(jīng)常會離開車隊,有時說是去打獵,但動輒二三十人一起行動,這里頭若是夾雜幾個生面孔回來,根本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這一點,司空也聽他師父說起過。
李騫自稱是一個惜命的人,生活中所有的異相都會引起他的警覺。就在司空某一天去幫他按摩腿腳的時候,他拎著司空的耳朵小聲說起了韓云生的事。
“出發(fā)的時候,他的車隊不到兩百人,但這些天總有人出來進去的,我讓小魚留意數(shù)了一下,覺得他那車隊的人要比剛上路的時候多……你跟鳳大人說一聲。”
司空之前対這些商隊的人并不是很在意,畢竟人家也只是名義上跟著朝廷的車隊。但聽了李騫的提醒,司空才覺得如果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商隊的頭上,那可真是防不勝防了。
因為商隊不歸他們管,卻又緊跟在他們身后,対他們的動向,包括夜晚的防守、巡邏換班等等情況,稍加留意便可以知道的清清楚楚。
鳳隨說道:“我已經(jīng)対他有了疑心,若是不找個機會敲打敲打胡松,以他跟韓云生的親近,說不好真會被他套去什么消息。正好也給鐘饒?zhí)醾€醒,讓他対自己的手下嚴加約束。”
為將者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樣的,自己帶出來的兵,總要原原本本地帶回去。所以站在鐘饒的角度,他也絕対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卷進什么麻煩里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胡松借口鐘饒讓他練兵,果然很少再去后方的商隊里跟韓云生見面。而鐘饒也対手下的人約束更為嚴格。
胡松雖然還經(jīng)常能見到張世良,但有了鳳隨的提醒,他也不敢多話了,生怕韓云生鬧出什么事兒來,讓他也受到牽連。
一來二去的,看上去倒是跟張世良疏遠了一些。
鐘饒原本就是通過胡松來跟張世良聯(lián)系,胡松一慫,鐘饒也消停了。他是比胡松還要有城府的人,自然聽得懂鳳隨的提醒。
于是在司空等人看來,他們的隊伍終于有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喜人氣象。
三月底,一行人到達白溝。
這個地方,數(shù)年之前還是宋遼兩國的邊境,也曾是兩國交割歲幣、開辦榷場進行商貿(mào)活動的地方。如今,白溝河以北,涿州轄下的新城和河道以南三十里的雄州,仍然是宋遼混居之地。
當初遼人戰(zhàn)敗退走的時候,鳳家軍并沒有將城中的遼人平民盡數(shù)驅趕,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兩代,甚至三代,早將這里視為自己的家鄉(xiāng)。
対他們來說,到底是遼人治理還是漢人治理其實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在這里繼續(xù)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下去。
但這件事,対于朝堂上的一些人來說,也成為了鳳家軍的把柄:対待遼人如此寬宥,鳳家莫不是想邀買人心?
虞國公鳳云鶴曾上表陳情,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如此,關于該不該驅逐遼人的話題才算告一段落。
其實大家都知道宋遼交界之地地廣人稀,如果收回的只是一座座空城,沒有從事生產(chǎn)的百姓,要來何用呢?
但無論是鳳家軍,還是対鳳家軍心懷不滿的朝臣,彼此心中都有怨氣。會爆發(fā)爭吵是正常的,爭吵的話題反而沒那么重要了。
対鳳家軍來說,他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身后卻有這么多拖后腿的同胞。
対那些朝臣來說,他們只想哄住這些遼國人,別讓他們南下。哪怕花點兒錢,給點兒東西都沒有關系。鳳家軍的所作所為,危及到了他們的安穩(wěn)生活。
于是,雙方都清楚彼此的怨氣并不是真正得到了解決,它只是不得不沉寂下去。一旦給它一個缺口,它會以更大的威力爆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