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身勁裝，白衣上還帶著斑駁血跡，從三界最尊貴的扶桑宮沖了出去。
    明明能感受到她滿滿的喜悅，卻又看到她滿臉淚水淚眼朦朧。
    不一會兒，她便沖進了天帝妖皇帝俊的明宇宮。
    距巫妖大戰決戰、妖皇帝俊隕落已近千年，如今這宮里住著的，是金烏孩子的父親——昊天張百忍。
    女子不顧仙娥阻攔，沖進明宇宮，沖到寢室內，攥住了身著明黃睡衣的男子。
    男子看起來像凡人三十來歲的年紀，相貌周正，一身傲視天地之氣不容忽視。
    顯然，這便是明宇宮新的主人張百忍。
    然他自盤古開天地以來不久化天地靈氣而誕生，至今究竟活了多少年，許是只有自己清楚。
    女子余光瞥到床上，卻來不及思考。
    只將要說的話一股腦倒了出去，“兄長！景和姊姊她生了！現下虛弱至極。兄長！你已經是父親啦！快與我去看望一下景和姊姊和金烏侄兒們吧！”
    “小金烏們有幾只？狀況如何？”男子不為所動，仿佛并未將此當成喜訊。
    女子被他的冷靜震住，才反應過來此刻的場景——床上躺著一名女子，盡管閉著眼睛，卻能看出她的美麗與風情動人，只是眉頭微皺，仿佛在忍耐著什么。
    男子兩只手握住她一只手，微微笑著，溺人的深情眼神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身影。
    女子如何會不認識床上這人，這便是她兄長的師妹，與兄長一同從微時走來的青梅竹馬王婉妗。
    她忽而有些憤怒，“景和姊姊拼了命為兄長生下十位金烏兒子，兄長就是這樣回報她的？！”
    女子雖未出閣，卻也看得明白，二人必然是共度了一夜，才讓她一向冷酷無情的兄長溫柔如斯。
    在她景和姊姊分娩之際，她的兄長卻只顧自己快活。
    女子搖搖頭，忍住眼淚，瞪著男人，等待他的回復。
    “景和分娩之時，嘴里喊得都是什么？”男子轉頭看向她，斂住幾分深情，又是正常的看向妹妹的溫柔眼神。
    女子聞言僵住，那時的景和，口口聲聲都是“昊天，我恨你”。
    男子了然一笑，手握住女子雙肩。“瑤兒，有些事，你并不清楚。你只看到景和是我孩子的母親，卻不知這其中種種周旋與算計。”
    “此話怎講？”
    “景和在我歷劫之前便已有了身孕，如今一千余年。你知道我為何會在她懷孕之后去歷劫嗎？這是天道的懲罰，對我成了景和孩子父親的懲罰。”
    被他喚作瑤兒的女子依舊迷茫。
    “你知道哥哥這些年的籌謀是為了結束洪荒之亂、一統三界。而這個目標最大的阻力便是阿未。當年我近乎一無所有，唯一擁有的便是只在阿未之下就無人看得見的法力修為。阿未他，神族法力最強天賦最高的人，九成的神族都擁戴他。天道亦是偏愛他。”
    “兄長如何知道天道偏愛那未王？”瑤姬聽得入迷，忍不住問道。
    “因為景和，喜歡阿未。而得金烏者，得三界。”
    金烏是三界光明之源，沒有光明，三界便不復存在。金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羿射日時，未想過后果，只想將金烏全部射死。
    卻也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羿一時心軟，給了金烏中唯一的妹妹片刻逃生的時間。
    可羿是誰，只思考了一瞬便要追上去。
    而景和，帝俊十子，九個哥哥萬般寵愛，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眼睜睜看著九個哥哥隕落，現下又要被那射日惡魔追上。
    萬分情急。
    千鈞一發之際，便上演了老套卻實際的英雄救美——年輕英俊的神族青年未深知太陽的重要性，終于在最后關頭趕來救下了最后一只金烏。
    單純善良的金烏妹妹自然而然地愛上了這位英雄。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無心。
    景和公主苦戀千年，也未等到英雄的回應。
    卻在昊天設計之下，著了道懷了他的孩子。
    前任妖族天廷，不少神族舊部。那部分效忠妖族的神族始終支持帝俊最后的子嗣——景和。
    可景和是帝俊幺兒，一向被兄長被父母寵愛的孩子，除了本能地充當太陽角色之外，并無振興天廷之大能。
    為了保持妖族天廷的正統性，且滿足神族舊臣的私心以及順應如今神族強盛的大勢，舊臣想出了自以為萬無一失的法子——聯姻。
    讓景和公主與神族聯姻。
    知道小公主喜歡神族年輕有潛力的小伙子未，他們便如同想要嫁女的老父親般等著未來迎娶他們的公主。
    可是沒有，臣下只覺未太過不識好歹，又感自己受到折辱。
    于是在得知景和懷了昊天的孩子時立馬掉頭扶持這位神族第二高手。
    理清這些舊事，瑤姬卻還有些不解，“兄長，未王為何不愛景和姊姊？”
    昊天一怔，眼光中流露出回憶，垂了一下眼瞼又抬眸，嘴角執起笑意看向床上女子，“因為，阿未他，自始至終，愛的人都是婉妗。”
    “所以兄長昨日是故意與婉妗姊姊……”瑤姬一震，卻又突然意識到什么，“可是兄長，倘若那些舊臣知道了今日這事，知道你在此刻都未去陪伴景和姊姊，他們會不會……”
    瑤姬到底心思單純且以兄長昊天為重，想到可能會發生的事，已把其他事都放到腦后了，一臉擔憂地望著昊天。
    “不會，兄長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
    “不，”昊天看了眼想法單純的妹妹，搖了搖頭，雖還是溫柔地對待自己的妹妹與情人，渾身俾睨天下掌控一切的氣勢卻瞬間顯現，“因為他們，只能支持我。”
    瑤姬還在思考昊天的話是什么意思，門外卻傳來了一陣哭喊聲，哭聲將瑤姬從腦補中拉回現實。
    “今日這大喜的日子，門外哭什么呀！”瑤姬聽她們的哭聲心煩，又想起艱難生子的景和，氣惱道，“對了，景和姊姊，兄長，且不說這么多了，景和姊姊此刻虛弱萬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現在都是為你生下十子，就算你對景和姊姊有芥蒂，此刻也該去看看她！”
    昊天點點頭，從床邊站起，沒在多說什么。
    二人剛要出門，門外小仙娥哭哭啼啼跑過來。
    瑤姬皺眉，剛要訓斥，卻被昊天拉住。
    “啟稟主上，公主她……公主她隕落了！”
    景和對待普通仙娥一向隨和如友，此刻她去世，那些小神仙也都真心實意地為她感傷。全都哭成一團以表達對公主的懷念。
    瑤姬踉蹌后退兩步，“不，剛才景和姊姊誕下最后一只小金烏時還和我說以后要我陪她一起將金烏們養大……還要我來喊兄長去看望小金烏們。”
    瑤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從她上天以來，第一個對她展現善意，對她展現最大善意的就是景和。
    她如何能接受這樣的好姐妹隕落的事實。
    “不。”瑤姬抱著頭，眼淚止不住。剛才她從扶桑宮離開是心疼景和遭受的生子之苦而哭，此時卻已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昊天抱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不用哭，你還有哥哥。”
    瑤姬啜泣聲漸停，離開昊天懷抱，看向他眼光堅定，“景和姊姊隕落了，兄長，她是為你的大業而犧牲的。”
    昊天遲疑著點點頭。
    “兄長，你要早日結束這洪荒之亂，才對得起景和姊姊呀。金烏侄子們交給我吧，我與景和姊姊說好了，會和她一起撫養金烏們長大。如今景和姊姊不在了，我也要履行我的諾言。”
    “好。你先去扶桑宮守著他們，哥哥馬上過去。”
    “好。”
    目送著瑤姬離開，昊天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著瑤姬背影時的情景。
    那是他被封記憶下凡歷劫之時。
    第一世時，父母分別來自不同的部落。兩個部落有世仇，所以他們一家為任何一個部落所不容。孤零零地一家三口處在無人問津的荒野山地，父母勞作打獵，而他只能終日與野獸為伍。
    他四歲時，瑤姬出生。
    從此他不再是一個人。
    美好的日子不長，八歲時，父母被部落尋仇而亡。
    為了活下去，八歲的他帶著四歲的瑤姬奔波逃亡數月找到另外的部落。幾次差點死于荒郊野嶺。
    在那個部落里，他可以住在被遺棄的破舊茅草屋乞討為生，可是他從小到大無憂無慮可愛又稚嫩的妹妹怎么能過這樣毫無尊嚴居無定所的日子？
    母系氏族重視女子，部落里有個女人，四個兒子卻沒有女兒。他帶著瑤姬剛到這個部落就被盯上了。八歲的他沒有什么心機思量，只想讓他的妹妹過好一點的日子。雖然舍不得，最終還是答應將瑤姬送給她撫養。
    瑤姬還不懂讓她跟著眼前的女子離開是什么意思，手被那女子牽起，領著她慢慢走出茅草屋。
    昊天，不、那時他叫張百忍，張百忍就那么看著自己的妹妹被一個女人牽著走離他的視線。
    他不過八歲，懂事也不多，只知道自己的妹妹再也不屬于自己，他又是一個人了。
    獨自一人，蜷縮在破舊冰冷的炕上，像只被拋棄的幼獸，用最原始的嗚咽哭泣來表達他的心境。
    不知哭了多久，一只臟兮兮卻嫩嘟嘟的小手撫上他的臉。
    他抬起被淚印花的小臉，看見得就是委屈巴巴想要抱抱的瑤姬，“哥哥不哭，瑤兒不要和哥哥玩捉迷藏，瑤兒只想天天看見哥哥。”說著瑤姬已經大哭起來。
    他卻破涕為笑，伸出手抱著她，拍拍她的后背。像從前無數次父母不在家時他作為哥哥照看妹妹那樣。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想著把她送出去了。
    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直至十五年后知道景和懷了他的孩子決定扶持他的妖族舊部找到他。
    他將瑤姬交給妖族天廷，作為他最寶貴的東西抵押在妖族那保證他對景和對妖族天廷的忠誠。可更多的，其實是他找到的令瑤姬直接成仙的唯一方法。
    說遠了。
    那日之后，瑤姬被別人牽著離去的背影成了他最大的噩夢，可那雙小手撫上他臉頰的觸感也是他最大的溫暖。ＷwＷ.ΧＬwＥй.coΜ
    今日看著瑤姬離開明宇宮的背影，他心中早已沒了那種什么也握不住的無力與孤獨感。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從擁有瑤姬這個妹妹開始就在心中許過千萬次的諾言：瑤兒，不論哥哥會變成什么樣，不管外面有多少陰謀算計，你只要記著，哥哥永遠也不會拋棄你。
    昊天目送著瑤姬離開，轉身又回了寢宮。
    還不等他回去看到床上的婉妗，親信捧著一杯綠色液體現了身。
    “主上，”親信單膝跪地，將杯盞舉過頭頂，“您吩咐研制的忘情水今日終于成功了！”
    昊天拿起那盛著綠色液體的杯盞，稍瞇了瞇眼，“可曾檢驗過其效果？”
    “還未。”親信快速低下頭，低聲說道。
    “你應當知道我幾時要用到它。”
    “屬下知道，”親信忙不迭地點頭，卻又有些不確定地抬起頭來，“是在打敗未王之后嗎？”
    “前后左右，你看著辦。”昊天冷哼著笑了一聲，丟下了摸不著頭腦的一句。
    他回到寢殿，看到床上女子依舊沉睡，放下心來，昂首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床上貌美女子睜開眼，眼神清明，半晌，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下，嘴唇微動，卻是無聲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