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敖嵐在天罡湖待了幾十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父王曾經囑咐他,讓他藏在一個地方,待有一日,時機成熟,父王自有法子找到他、接他與敖嵐回西海。
最近幾日一直不見未王與裂天兕,他知道未王作為一方領袖,事物繁多,近來又是多事之秋。
可自從那日見了未王痛苦不堪的身影,未王的背影始終盤旋在腦海,揮之不去,令他惴惴不安。
既感時間緊迫,開始逼著自己成長,修煉法術一日不停,未王的兵書一本本的參透。
這樣在擔憂不安中度過的日子眨眼便是二十九年。
那一日,他與敖嵐照常起了個大早。這片地域忽然活躍起來,他知道,有人來了。
“太子殿下,”是西海龜丞相,親自來迎他回歸西海,“老臣今日來接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回西海。”
敖閏與敖嵐相視一笑,他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
“好,父王近來可好?”
“龍王一切都好,太子殿下趕快收拾收拾,與老臣回去吧,西海還等著殿下呢!”龜丞相面不改色,只急著接他回去。
敖閏觀龜丞相狀態不太對,有些疑惑,卻也沒有想太多,龜丞相忠于西海,肯定不會對他不利。
龜丞相身旁還跟了個人,那人個子實在是矮,他方才都未在意到。
“龜爺爺,這人是誰啊?”敖閏毫不客氣,指著矮個男子問道。
那人不卑不亢,脫掉白色袍子上的帽子,露出一張較為清秀卻與身高不符的成熟面容,遞出手中攥著的木盒子,“吾是未王弟子,謝遇瓏,遇見的遇,玲瓏的瓏。”
敖閏忽然抓住他胳膊,“未王殿下呢?我已二十九年未曾見過他了!”
謝遇瓏閉了閉眼,“吾也許久未曾見過師父了。他十年前找到我,讓我將這盒子里的藥交給你們二人。”
敖閏打開盒子,細細感知,在這養了幾十年的傷,他早已知道自己與敖嵐在那次受傷中被傷到龍珠本源,不說壽命是否會有影響,在那衍嗣一事上,只怕已無機緣。
未王恐怕一早就知,這丹藥如同及時雨,在他即將回歸西海之時送到他手上。可是,
“未王殿下呢?還有裂天兕大人,他們為何不回來?他又救了我,我還不曾謝過他。”
謝遇瓏咬著牙繼續道,再出口的話如同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師父他——你不必管!你回去西海,管好你們西海,就是對師父最大的報恩。”
謝遇瓏身上氣勢凜冽高深,敖閏感受到此人的危險與堅定,不再繼續問下去。
回到西海,龍王并未召見他。他以為龍王因他當初沉不住氣非要與敖嵐私奔一事余怒未消,或者是做給外人看才不見他,他找好了理由,也不急著見龍王,在龜丞相扶持和謝遇瓏震懾下用半年時間收攏了整個散亂的西海,得到西海眾人心服口服的支持。
這時回過味來,急著去尋龍王,才知道龍王已在龜丞相去接他之時離開了西海。
他多方打探,撬開上任不到一年的護海將軍鯨將軍的口,才得知他的父王陪同未王去天廷參加金烏殿下們的滿月宴,就在龜丞相啟程去接他的前一天。
他心中不安愈盛,那份從二十九年前看見未王背影時就埋在心中的不安終于在此刻令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未王與父王,去天廷,去明宇宮,將是未王一派與昊天一派最終的決戰。
而那明宇宮,是昊天的主場。
他心中隱有所感,父王讓龜丞相去找他,讓謝遇瓏和龜丞相一起扶持他執掌西海,其實是在——托孤!
不行,他必須去天廷一趟,無論事實如何,他必須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可是,放眼西海,他還未有親信。憑他自己怕是連出西海都困難,龜丞相定然不允許他這個時候離開西海。
唯今,若想離開西海還能偷偷溜進明宇宮找到未王和他父王,只有去找那法力高深莫測的未王徒弟謝遇瓏。
*
謝遇瓏攜敖閏到達天廷之時,明宇宮一片歌舞升平。
謝遇瓏帶敖閏隱到明宇宮大殿上的梁柱之上,明宇宮中大能高手眾多,他法力雖高,卻也只能堪堪避過所有人的探察,躲在暗處。
大殿高臺之上,只有昊天一人,坐在曾經帝俊的寶座上,今日他尚以景和丈夫帝俊女婿的身份坐在這,明日如何,且看今日乾坤怎定。
他環視四周,未王一派與他這一派涇渭分明各懷心思,今日,卻然是到了算清一切的時候了。
回想剛才,未王拿著請帖閑庭信步步入明宇宮時,殿上眾人無一不驚,他們不敢信,明知是一場陷阱,未王,依舊能面無表情淡然地走進。
一曲歌舞盡,這場暗流涌動的宴席已過了一半。
十位金烏殿下被一一抱了上來,即便是初生的金烏,身上熱量已不少,還好妹妹瑤姬在他們出生前就特意縫制了十件寶衣,能讓抱他們的人避免被金烏熱量燙傷。
十位宮人抱著十只金烏在殿上轉了一圈,明眼人都明白,十只金烏幼崽這么一亮出,身為他們父親的昊天就是名正言順的三界共主。
金烏是三界本源,地位至高無上,得金烏者得三界。
金烏們的母親——妖皇帝俊十子中唯一一個在巫族羿手中活下來的金烏公主,為了十只金烏平安生下,耗盡自身金烏精火而亡故。
妖族舊臣來不及為舊主悲痛,亦或,他們本就不在意那公主是死是活,他們在意的,只是是否有支撐三界光明的金烏活著。
公主死了無所謂,反正,她已為三界誕下了新的十只金烏。
舊臣們連裝都不必裝,立馬轉過頭擁戴金烏父親昊天執掌三界。
宴席上的人大半是昊天一派,他們或是夸贊小金烏們乖巧強壯,或是虛假地感懷一番金烏生母、景和公主的偉大與悲慘命運。
雖不倫不類,卻也一派和諧。
反觀另一側,未王一派的人今日因著他的到場而來了不少,個個面上不虞,陰沉不定。
唯那未王,垂著眼瞼,看不出任何情緒,西海龍王敖御及一干大能在他身旁時不時的說幾句話。
未王不應,唯他馬首是瞻的眾人無不長吁短嘆,主上的態度如此這般油鹽不進,下屬縱多謀劃又有何用。
仿佛未王與昊天于三界之主上的相爭,結局已定。
宮人抱著金烏轉到他面前時,他才罕見地柔和了面容,眾人竟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溫柔,他甚至伸出手,撫摸了幾只小金烏的臉頰。
見狀,眾人更是心中堵塞難以言語。明明,金烏之母,妖皇帝俊十子景和公主,最愛的人就是他們未王。原本應當是他們未王,統一三界,迎娶前朝公主,名正言順的稱帝三界。
而不是如今,景和為昊天誕下十子丟掉性命不說,他們未王的主宰三界之路也從此斷送,將統一了的三界當做嫁妝一樣拱手讓給昊天,只能眼睜睜看著昊天攜金烏十子入主明宇宮,成為三界之主。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當時未王統一了三界卻不肯再進一步,為什么景和愛了他千年他卻沒有一個回應,為什么他明知這場宴席有可能會讓他們有來無回卻義無反顧赴宴,為什么又在赴宴之前,找到他們,勸他們投誠昊天保全自己!
昊天看見未王撫摸小金烏,沒有多說什么。他手下那些人還緊張兮兮生怕未王對小金烏們下手。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值得載入三界史冊,雖然實際上千萬年過去參加過這場宴會的人沒有一個主動提起過當日眼見耳聞。
著瑤姬將金烏送回寢殿后,昊天親自宣布了兩件事,一是他將于一個月后迎娶他的師妹王婉妗,二是王婉妗懷了已懷了他的孩子。
眾神紛紛不忿,卻少有真站出來指責他的,然妖族舊臣中的女神女妖再難掩飾太平,指責他對景和薄情寡義、指責他對妖廷不忠不義。
眼見時態擴大,昊天不緊不慢,仿佛只當自己是局外人。
倒是他這一派的神仙們怕被人看了笑話,只說昊天再娶是為了沖淡景和公主隕落帶來的影響,是為了讓昊天有更多精力來治理三界。
一番唇槍舌戰之后,為景和鳴不平的神仙被絕對壓制,最后的結果,竟是他們勸著昊天早日為自己正名,成為真正的三界之主。
敖閏在房梁上看著,只將此當做一場鬧劇。
未王一派的人沉默不語,未王突然起身離席,行至明宇宮門口的時候,向他這一派的所有人傳音,“按我說的做。”
他離開明宇宮,是為了讓屬下心安理得得背叛他、擁戴昊天。
他們大概理解為什么,金烏是昊天的兒子,結局幾乎已定!他不想拿他們的性命來為一個未知的可能搏一搏,所以干脆用他的退出,給所有人換一個圓滿的結果。
轉眼,四成人倒戈,加入擁戴昊天的陣營。
只是內心想法如何,誰也不會說出來。
謝遇瓏再也不想看下去,帶著身上三寸龍追隨未王而去。
*
瑤池
身影纖長的男子緩緩步入瑤池,被一個小仙娥攔下。
“你是何人?”新提拔上來的小仙娥還不認識眼前大名鼎鼎的未王,無知者無畏地攔下了他。
“吾是……吾是婉妗的朋友。”
“原是神女的朋友,請待我稟告一下。”那小仙娥不為美色所動,公事公辦得很。
只是小仙娥轉過身,身后男子也消失不見。
“師姐。”金碧堂皇,靈秀滿溢的瑤池寢殿,男子壓抑著情意,輕喚了聲對她的稱呼。
絕美的女子轉過身,看向他的眼神中滿是茫然與戒備。
那男子緩緩走了兩步,想離她更近一些,她卻擺出一副對抗姿態,“你是如何進來的?我不是你師姐!我沒有師弟。”
她本身法力高強只稍遜于昊天,亦是高傲矜貴,此時懷有身孕難易施展神通,卻也沒有輸了氣勢。直覺告訴她這個英俊且看不透修為的男子對她沒有惡意,所以懶得問他是誰,只是告訴他,她不認識他。
他詫異地望著她,半晌,又釋然,“師姐,吾本怕師姐因當年之事余怒未消不愿理會師弟,所以幾百年過去,遲遲不敢來尋師姐。”
女子見他依舊固執的喊她師姐,憤然瞪著他,加上最近心中總是有種什么流失了的感受,現下一片煩躁,想動手,又發覺自己身體動不了,眼前男子對她施了定身術。
未王眼神沒有變化,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平時穩重聰慧,有時又太過剛直不懂委婉,明白她已然忘記他,此刻看他茫然闖進定然想著奮起抵抗,他只想說幾句話,為防多生事節,便施了定身術。
他一個人訴說,她只安靜得聽就好。
“原來師姐已經把師弟忘了……那些事也一并忘了,也好,師姐,吾本就是來向你告別。”
“可是師姐,去那里之前,有些未曾說出的話我還是想與你說。”
“那年你因為他們的挑撥信了我與景和有什么不清不楚的關系,如今景和已逝,我還是要告訴你,我與景和,清清白白。”
“那年巫妖大戰結束,神族一統三界之際,那三界至尊之位與我只有一步之遙。可是師姐,我放棄了,他們問我為何,我說……時機不到,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師姐你,你不愿陪我,你躲了我百年……沒有你,我得到三界又有何用。”Xιèωèи.CoM
哪是什么時機不到,那明明是最好的時機,是最后的時機。
“師姐,你讓我如何想得到,我幾百年找不到的你,我尋遍整個三界找不到的你,竟就待在妖族天廷,待在我向來避嫌的景和家里!”
“一個月前,人間三十年前,師兄派人給我送來請柬,金烏們的滿月宴,呵,這哪是什么金烏們的滿月宴!那人請柬送到我手上,沒有立馬離去,而是又告訴我兩個消息。”
“師姐,你知道他告訴我什么嗎?”男子定定地問道,想起那日情形,心中仍是一片絞痛,“師姐,這不是金烏的滿月宴,這分明是景和的葬禮,是我的死期。”
愛他的,為了他的敵人而死;他愛的,成了敵人的新婦。
說到最后,一向溫潤的臉龐竟帶了幾絲猙獰,深深映入女子眼中,再也不會忘記。
他本意氣少年郎,奈何千載疲倦將他拖入陰翳再不見天日,師姐是拖他下水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救贖。
他原想憑己身至深修為與那一半的擁護者在昊天手中搶下半數三界,至少分庭抗禮能讓他護住所有想護住的人。
那是在她回到他身邊的前提下。
可是沒有,四面楚歌之下,他唯一的希望破滅,破碎到絕望。
他伸出手喚出自己的法器,那根本身帶著強大法力又可讓人法力增強一倍的權杖。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師姐,我以后大概用不到它了,你幫我保管著吧。”
權杖渾身震動發出嗡嗡聲,似是不愿離開主人。
他用力握緊權杖,等待與他心靈相通的權杖慢慢平靜。
他閉上眼,語氣中帶著幾分決絕,“來不及了,對不起,原諒我不夠強大。”
若有一日他強大到可與天道對抗可不懼法則挾制,他或許會重臨三界迎回愛他的她。
法器上他最后一絲思想快要被剝奪殆盡之時,法器忽而掙脫他的手掌發出耀眼光芒打向女子腦海,而后急劇變小仿佛生怕男子抓住它一般縮進被它失手打暈的女子懷中。
他無奈苦笑,“這又是何必?忘記我,于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結局。”
法器上屬于他的思想還未被完全剝奪,只要他想,隨時可以將它召回。
法器不忍徹底離棄它的主人,剛剛那一擊沖撞了忘情水對女子記憶的屏障,也許隨著時間流逝,她能想起她的師弟。
女子暈厥,他攬住她,將她抱到床上,安置好,“師姐,我馬上就什么都沒有了,孑然一身。這樣也好,來時本無牽掛,從此就當做,只為你一個人而存在吧。”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瑤池。
*
謝遇瓏眼看著未王消失在瑤池前,他明白未王是去找王婉妗——他的師姑去了。敖閏不知道,問他未王去了哪。
未王喜歡他的師姐,將他從出生養到大的師姐。這是一個秘密,只有謝遇瓏與昊天知道。
他不能告訴敖閏,這是他師父的秘密,是他心知肚明的師父敗給昊天唯一的原因。
謝遇瓏沉默著,帶敖閏回明宇宮找西海龍王。
敖閏不明就里,然而再看到明宇宮時,宮門底下汩汩鮮血順著白玉階流出。
謝遇瓏遲疑了,他不確定明宇宮內的景象,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帶著敖閏全身而退,他不敢進去。
敖閏沒忍住,他要去找自己父王,去確認自己父王是否安全。
只他才竄出不到一丈,便被謝遇瓏拽了回去。
明宇宮大門緩緩打開,昊天手提寶劍,氣宇軒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