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兩天,謝予時決定上街一趟,他身上的錢財雖不多,但買些隨禮倒也是可以的。今年來不及回家過年,但他也打算買些過年才會出攤的東西,等到春天過了把謝予淼和父母親接到京里來就可以交給他們了。他與鐘雪茹說了一聲,鐘雨彥出門訪友不在府上,鐘雪茹要去薛家見唐月櫻,只得謝予時一人出門。
他對市集不熟,鐘雪茹生怕他被人坑蒙拐騙了,特地叫了位小廝陪著他一道,那小廝是一直跟在管家后邊的,對京里的物價了如指掌。經由他的指點,謝予時去到的鋪子大多物美價廉,他給謝予淼買了根桃木簪子,又給父母親買了些家中小物。
小廝也是帶著任務出來的,鐘雪茹交代他挑些兔毛回去,她想給譚氏和薛氏各縫一只暖手抄,雖然她的裁縫水平實在難登大堂,但這種東西講究個心意,去鋪子里買顯得不夠誠心。他見謝予時挑完了東西,便與他分頭,去尋毛色好的兔毛去了。謝予時獨自在集市里逛著,臘月集市多半喜慶,處處都是除夕年味。村里過年很簡單,吃一頓團圓飯,放放土鞭炮,這一年就算是過了。謝予時頭一回在城里過年,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走得有些慢,想把每個攤子都多看幾眼。
“翠煙翠煙,那邊那只銅絲蹴鞠編得真好看,你說姐姐會不會喜歡?還有那邊……咦,翠煙……哇!”
后背被人撞了一下,謝予時轉過身去,面前站著一位穿著粉裙的小姑娘。她低著頭,發間插著一支梅花簪,模樣很是好看。謝予時忽然覺著剛才那根桃木簪平庸了許多,想問問面前的小姑娘簪子是哪兒買的,他想再給謝予淼多買一支。
粉裙小姑娘抬頭看到他,登時愣在了原地。
謝予時看見小姑娘的目光凝滯住,還當她是磕著了,急忙問道:“姑娘沒事吧?是在下撞到姑娘了嗎?”
小姑娘回了神,搖搖頭,說道:“沒有沒有,是我剛才在找人,沒有看路……”小姑娘臉紅了紅,又說道,“我,我叫宜嘉,請問公子何名?”
謝予時覺得這個小姑娘好生奇怪,怎么一上來就要交換名姓。他心里生疑,對女孩子的恐懼叫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是這個小姑娘看著又與那些女孩子不太一樣,臉上紅撲撲的,模樣居然有些可愛。
他頓了頓,才溫聲道:“謝予時,給予的予,時辰的時。姑娘名喚宜家?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宜家?”話一出口謝予時就生了悔意,這是賀新婚的詞句,他哪能用來對一個小姑娘說。
面前的小姑娘卻沒有生氣,她笑著點點頭:“嗯、嗯,宜嘉……對,宜家!”
謝予時沒理解宜家在為什么在笑,他記得她剛才說自己在找人,于是他便問:“姑娘在找誰?可需要在下幫忙?”
宜嘉正要答應,忽然想起謝予時見到過翠煙,如果被他認出來就不好了。雖然宜嘉這會兒也說不出具體不好在哪里,只是本能地拒絕了他的好意:“啊,沒關系的,我自己去找就好啦。”
宜嘉轉身跑走,跑開兩步,又轉過頭對謝予時喊道:“謝家哥哥,后會有期!”
謝予時愣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這個謝家哥哥喊的是他自己。他撓了撓腦袋,還是不懂這小姑娘為何這般熱情,也許京里人多是這樣,就像鐘雪茹那般,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也對他格外的親切。
謝予時沒當回事,除了記下了宜家這個名字之外,今天仿若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宜嘉跑了很遠,這才找到剛才被人群擠散了的翠煙。翠煙見到她,連忙撲了過來,急得都快哭了:“公……小姐你嚇死奴婢了,若是真的走散了,奴婢回去怎么跟白石姐姐交代!奴婢們可是瞞著娘娘陪您出宮來的!再過兩日就是除夕,您可別再折騰奴婢們了……”
宜嘉,或是該稱為懷興公主。她笑著摟了摟翠煙的脖子,親昵地說道:“對不起啦,是我剛才走得太急了。對了,我剛才看見一只很好看的蹴鞠,我們買了送給雪茹姐姐當年禮好不好?”
翠煙這會兒連公主都不想稱呼,只想叫懷興作姑奶奶:“小姐不是早就備好了年禮?那蹴鞠奴婢瞧了,成色一般,況且前頭人那般多,咱們就別去湊熱鬧了。”
懷興想了會兒,覺得翠煙說得也挺有道理:“好吧,那我們去找雪茹姐姐?”
“方才碧云去都督府上打聽了,今兒個鐘三小姐不在府上,是咱們來得不巧?!贝錈熆嗫谄判牡貏竦溃靶〗?,咱們回去吧?”
“雪茹姐姐不在啊……”懷興有些失落,早知道剛才就與謝家哥哥多說會兒話了。
她轉過頭,想從人群里找一找謝予時的身影,她看了許久,連一個相似的人影都沒有看見。謝予時明明長得也沒有那么特別,身形也是最普通不過的少年,為何萬千人之中都找不到一個與他相像的呢。
“小姐、小姐?”
翠煙伸手在懷興眼前晃了好幾下,懷興都沒有回過神。翠煙心里頭急,這公主出一趟宮把腦袋都逛傻了,這要是叫良妃知道,她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無奈何,翠煙只得伸手抓住懷興的肩頭搖晃了兩下,懷興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迷茫地看向翠煙,問道:“怎么了?”
“小姐,您可饒了奴婢吧。您這三魂去了兩魂半似的,是遇見什么了?”
懷興想了下,語氣神秘地附著翠煙的耳朵說:“我剛才,瞧見糖畫了?!?br/>
翠煙無語凝噎:“小姐若是想吃,吩咐奴婢去買就是。”
“是不可以吃的?!睉雅d笑嘻嘻地挽上翠煙的胳膊,“好嘛,既然雪茹姐姐不在,我們就回去吧,這幾日都出不來,等到了上元我再央著母……母親放我出來?!?br/>
謝予時顯然是不會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叫作了糖畫,他將給父母還有謝予淼的年禮收好,安心地住在都督府上念書,鐘雨彥時常過來與他探討一二,鐘雪茹倒是不怎么找他,她這兩日忙著做暖手抄,要么便是一頭扎進廚房去練廚藝,鐘雨彥和謝予時都成為了她的試吃對象。謝予時著實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腳踩進坑里,如果不是鐘雨彥也沒逃過一劫,他甚至都要懷疑鐘雨彥是故意請他做客的了。
鐘雪茹的想法很純粹,她馬上要嫁人了,雖然家里有廚子有下人,江元佑也完全不要求她學這些,但是既然是夫妻,她也不能始終被江元佑慣著,江元佑雖然不說,但如果她偶爾下廚給他做一頓飯菜,他肯定會覺得驚喜。
她學東西很快,但是做飯這件事和其他不同,火候如何,調味的量如何,那都是經年累月的經驗,鐘雪茹按照家里廚子說的依葫蘆畫瓢也沒能掌握太多精髓,更別說學做雍福樓那幾道佳肴了。
頭幾回做的菜實在難以下咽,謝予時給了鐘雪茹面子,忍一忍就這么咽下了肚,鐘雨彥倒是毫不留情地點評了好幾句,那話說得謝予時都心驚肉跳,然而鐘雪茹卻當沒聽到似的,只撿了些建設性的意見加以改進,又做了幾次,果然好吃了許多。
幾日下來,謝予時算是漸漸看懂了鐘家這對兄妹的相處方式。鐘雪茹總說自己更喜歡長兄一些,因為長兄愿意教她些拳腳功夫,兩人也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聊,可謝予時卻瞧著,鐘雪茹和鐘雨彥的關系才更加親近,幾乎無話不談。
鐘家的事情謝予時不便過問,他偶爾看著他們,無論他們說了什么也不往心里記,能不聽不看的就盡量不去,讓自己化作透明的存在,只想把這個新年給熬過去。
鐘家的新年過得也沒有謝予時想得那么鋪張,薛氏本意是打算接小薛氏和唐月櫻來一起過年,然而唐家姨夫總算是趕在年前入了京,雖然時間緊迫了些,也算是將唐府拾掇得有了足夠的年味。倒是鄭家的兩兄弟與鄭西禾的妻子來到都督府上蹭了個年夜飯,鄭家這幾房從秋日鬧到現在,連入了臘月都不消停,鄭老夫人被氣得臥床不起,鄭家也顧不得籌備新年,鄭家兄弟與鄭葳蕤合計了下,索性到鐘家蹭飯了。
如今沒了相看的尷尬,鐘雪茹與鄭西亭反倒能自然地相處,年夜飯上鄭西亭坐到了鐘雪茹邊上,與她講了許多江元佑的往事,鐘雪茹聽得津津有味,連晚膳散了都拽著鄭西亭一邊消食一邊聽故事。
“江大哥十歲那會兒可威猛了,他是咱們幾個玩伴里年紀最長的,那時候他個頭就躥得高,比我們都高了大半個腦袋。每回我們要玩些什么都得聽江大哥的主意,結果有家的不服氣說要挑戰江大哥,江大哥那陣子脾氣不大好,直接將人打趴下了,如果不是我和兄長勸下,說不準那家伙都得送醫呢。”
鐘雪茹已經習慣了聽他喊江元佑叫江大哥,她聽江老太君提起過江元佑小時候的性子比如今差得多,鄭家兩兄弟能與他交好也實屬不易。只不過聽到他能動手將人打傷還是心驚肉跳了下,也不知道對方是礙于侯府的身份還是別的,她倒是沒有聽說過有人去侯府鬧過事,不然聽鄭西亭這般描述,京里要去敲登聞鼓的說不定都能排個長隊了。
“早知西亭如今會這般編排我,我那時候就該多揍你幾回?!?br/>
鐘雪茹與鄭西亭皆是一愣,江元佑不知何時到了府上,也沒有人通知他們倆。他們說了好久江元佑的閑話,也不知道被他聽去了幾分。
鄭西亭哭喪了臉,江元佑哪怕真的被惹惱了,肯定也不會對鐘雪茹怎樣,到頭來要遭殃的多半也只有他一個。他回想起江元佑年輕時候的雷霆手段,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都嚇得忍不住發了發抖。
鐘雪茹苦笑著看了他一眼,想著還是別為難這個可憐人,上前一步便拉住江元佑的衣袖:“是我要向鄭二公子打聽你的事情,你可別怨他?!?br/>
江元佑幽幽地看了鄭西亭一眼。
鄭西亭頭皮一陣發麻,一邊賠笑一邊倒退:“那個,我就不打擾雪茹……鐘小姐和江大哥了,告辭!”
不等兩人答話,鄭西亭便迅速跑走了。
鐘雪茹戳了戳江元佑,無奈道:“他又沒說錯什么,你嚇他作甚?難道你過去還有什么不能同我說的?”
這姑娘,現在倒是很會倒打一耙,江元佑收回目光,靜靜地看著鐘雪茹,等待她的下文。
本等著江元佑接話然后再反駁一句的鐘雪茹倒是愣了下,半晌后,她笑出聲來:“什么嘛,都被你猜透了,一點都不好玩。”
“我的事情以后有機會慢慢同你說,何必從別人那兒聽來?!苯游兆$娧┤愕氖郑芭匀苏f的,多半有失偏頗,就該多聽本人的。”
“是是是,我知道了,以后我絕對絕對不找鄭二公子打聽你的事?!?br/>
江元佑挑了挑眉:“你是不是在心里說我小心眼?”
鐘雪茹偷偷吐了下舌頭:“沒有啊,你那么英明神武,絕對不小心眼。好啦,我們不說這個了成不?你今天怎么跑過來了,不是該守歲嗎,你不陪著祖母,來都督府做什么?”
江元佑捏了捏她的手心:“祖母用過飯不久就該歇下了,我娘也不常守歲,府上只有我一個人多無趣。何況……”他執起她的手,拽到嘴邊親吻了下,“我要守的歲,家里有兩個,這兒還有一個,等六月才能被我接回家。”
鐘雪茹紅了臉推了推他:“你也知道還沒接回家,就算不得數的。你快回去,讓我爹娘看見了不好?!?br/>
“我是見了他們之后從才過來找你的,誰叫你與西亭聊得正歡,完全沒有留意到我?!?br/>
“誒,你怎么還在提那個話茬呀?!辩娧┤阌行┌脨赖卣f,“沒叫人通傳,是你的錯?!?br/>
“好,我的錯?!苯有χ鴶n了攏她的肩,“那要不要陪我一起守歲?”
鐘雪茹想了下,問道:“那等過了子時,你就回去嗎?”
江元佑笑著反問:“難道雪茹打算留我下來,也不是不可以?!?br/>
“才沒有!”鐘雪茹拔高聲音否認,“我才沒有留宿外男的習慣呢,我很端莊的!”
“行吧,你最端莊了。”江元佑覺得鐘雪茹這副裝嚴肅的樣子可愛極了,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陪我守了歲我就回去,如何?”
鐘雪茹又思索了會兒,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兩人沒在都督府上守歲,而是并肩坐在了偏門外的臺階上。江元佑用披風罩著他們倆,披風下鐘雪茹緊緊挨著江元佑,他牢牢地環抱著她,讓她壓根動彈不得。她只要稍稍一動,江元佑便將胳膊收緊一分,還美其名曰怕她凍著。
幸好這樣的局面并沒有持續太久,到了子時,京郊放起了煙花,夜空里綻放起一朵又一朵絢爛的花朵,叫人目不暇接。鐘雪茹每年都會看到這樣的一場煙花,或許是今年身邊的人變得與往年不同了,今年的煙花看上去比以往的都要美麗,都要斑斕。
綻放的花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看著天空,而身邊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世間美景盡收她眼底,而他所見的,才是這世間最美之物。
江元佑湊近她,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吻。
“雪茹,除夕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