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最熱鬧的節(jié)日當屬上元節(jié),上元節(jié)登城樓賞萬家燈,還有帝后夫婦的點燈儀式可以看,對比之下除夕反而顯得年味不足了些。除夕夜宮里辦了場年宴,然而五皇子妃王菡懷著身子,靖珩早早就陪她回宮休息,懷興往年不怎么參加年宴,今年身體雖然好轉(zhuǎn),也只是簡單地走了個過場,待到靖珩回去的同時她也跟著一并走了。白石籌劃著在西殿里給懷興單獨過了個除夕,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圍坐在一塊兒喝果酒。懷興和小宮女們向來沒什么界限,又逢新年,越發(fā)沒大沒小。
懷興頭回喝果酒,沒幾口就醉了個徹底。她揚著粉撲撲的小臉,一腦袋栽倒了白石懷里。白石年長,也比她們個頭都高,她被迫攬著懷興一路艱難地往內(nèi)室走,小公主含著酒香的吐息一陣一陣地朝著她面上吹,任她酒量不錯,此刻也感到微醺。
懷興醉醺醺地看著白石,白石膚白高挑,模樣不算好看,卻有一股中性的氣質(zhì)在。懷興望著白石,腦袋里的身影變了又變,她的臉變成了另外一張,皮膚一樣的白,看著卻比她俊朗好多。
是誰呢,頭昏昏的,想不起名字。
喝醉了的人身子都沉,就算是懷興這副幾乎就剩下骨頭的小身板,白石將她搬到床榻上去也花了不少力氣,殿里又燒著地龍,這折騰了半晌,倒叫白石生出了一層薄汗來。白石見懷興總算是安分地睡下,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她有什么大反應(yīng),看來是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內(nèi)室。
除夕夜晚的煙火聲沒有將懷興吵醒,她做了個帶著酒氣的甜甜的夢,夢里面是一片油菜田,嫩黃一片,仿佛鋪了一地的碎金子。一位穿著青色衣衫的小少年站在油菜田的盡頭,與正片菜地格格不入。懷興出聲喚他,因為在夢里,她發(fā)不出聲音。小少年一直用背影對著她,她憋了一股氣朝他的方向跑去,想要看清楚小少年長得是什么模樣。
走到小少年的身后,她聽見他說“吹苑野風(fēng)桃葉碧,壓畦春露菜花黃”,聲音飄渺又悠遠,她聽不出是誰在說話。
唔……是她沒有讀過的東西。
睡了一半,懷興醒了過來。外面黑黢黢的,連月光都不照進來,她分不清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時間。酒在腹腔滾來滾去,屋子里一陣燥熱,她在塌上翻來覆去,腦子里總有一個名字,一個影子,但是她依舊想不起來。
睡不著了,她慢悠悠地從塌上爬下,搖晃著身體去到小書房里。這些日子她把書畫都拾了起來,皇帝見她有心,特地請了女先生來教她。懷興對畫畫感興趣一些,學(xué)得也認真,才跟著女先生學(xué)了些時候,就能夠繪出只簡筆的金絲雀來,雖然概念了點,但輪廓線條卻是極好的。
金絲雀,糖畫,謝家哥哥。
腦海中的模糊影子驟然間清晰,懷興乖巧地坐在桌子前,呆呆地研了會兒墨,在金絲雀的邊上補了一把傘,傘的被涂成了墨色,幾乎都要辨別不出那是一把傘。兩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物出現(xiàn)在了同一張紙上,不帶任何場景,卻又異常和諧。懷興傻兮兮地看著紙上的圖案笑了起來,趴在桌上側(cè)目盯著紙看。
看著看著,她再一次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又做了同一個夢,夢里的小少年回過頭來。他長著白凈的臉,朝她爾雅一笑。她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卻轉(zhuǎn)身跑走了。
懷興在夢里哼唧了兩聲,什么嘛,為什么見到她就要跑。
正月初三那日,小薛氏帶著唐月櫻來鐘家做客,唐月櫻在家里排行第四,卻是小薛氏唯一的孩子,小薛氏是唐父的續(xù)弦,前夫人曾經(jīng)育有一子,被唐父的長兄,也就是大房那一支抱去養(yǎng)在了大房名下。前夫人誕下長子第二年就不慎染病過世,之后唐家分家,唐父娶了小薛氏,只當做沒有那個兒子,唐月櫻也幾乎不叫他為兄長。
自小在唐家或是薛家都不太受人待見的唐月櫻感受不到太多的兄妹情誼,唐父在京那些年她與鐘雪茹玩得好,又總喜歡跟在鐘雨彥身后,多少也是有那么些依賴情結(jié)在。
小薛氏本想獨自過來拜年,唐月櫻一聽是要去鐘家,便纏著母親要一并跟來,小薛氏拗不過她,只能帶她來。薛家倆姐妹見了面總是有許多瑣事要談,唐月櫻同小薛氏說了一聲,便興沖沖地去了后院找鐘雪茹。
謝予時住在鐘家的事情唐月櫻并不知情,她一心想著去找鐘雪茹,也沒有注意旁的人,不小心走了神,與從拐角里出來的謝予時撞了個正著。
軟乎乎的小姑娘撞在身上自然是沒有什么感覺,而謝予時又是個清瘦的,唐月櫻一腦門磕在他肩上,又嚇又疼,抬起眼看向謝予時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變得紅彤彤的,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謝予時慌了神,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歉:“對、對不起,這位姑娘你沒事吧?如果磕痛了我去找鐘小姐要些膏藥來,抹一抹就好了。你、你等我一下啊。”
唐月櫻比他還要慌,見謝予時要跑走,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沒事,我真的沒事!你跑去告訴阿茹,阿茹一定會笑話我的……”
謝予時緊張兮兮地盯著唐月櫻的手看,想讓她把手松開,可他又怕自己一開口那小姑娘能當場哭給他看。他整個腦袋都是麻的,開始后悔今天出了房門,他就該老實待在屋里閉門讀書到正月十五才對。他今年開年怎的如此不順,這才幾天功夫,他就被兩個小姑娘給撞上了。
“你們在做什么?”
唐月櫻又是一個激靈,一臉驚嚇地轉(zhuǎn)過頭。鐘雨彥站在游廊下遠遠地看著他們倆,他的目光落在唐月櫻緊攥著謝予時衣袖的手上,眸色幽深,神色不動,看上去像是沒有任何表情。唐月櫻遲鈍地順著他的視線看,一下子撒了手,支吾道:“二、二表哥,我……”
謝予時總算是松了口氣,對著鐘雨彥他自如了許多:“鐘兄,方才我一時心急忘了看路,不小心與這姑娘撞著……”
“嗯。”鐘雨彥朝他們走來,淡淡說道,“她向來都是這般冒失,叨擾予時了。”
唐月櫻委屈地扁了扁嘴,想解釋兩句,可她偷瞥了鐘雨彥一眼,又不敢說了。
謝予時是個聰明人,三言兩語就聽出了這個小姑娘和鐘雨彥關(guān)系匪淺,他如獲珍寶般解脫,當即與面前兩人告辭,腳步絲毫不停地迅速離開了。
鐘雨彥這才低頭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唐月櫻,她垂喪著腦袋,用腳尖戳著地,在地上畫著弧線。年初一那日下了雪,院子里的積雪未化,她用足尖在雪毯子上畫了好幾個圈,圈子繞在一起,組合成了一個九連環(huán)。
鐘雨彥心里莫名地有些煩躁,這小丫頭是打算一直站在這里嗎?果然是個呆的。
他皺起眉,開口道:“你不是要去找雪茹,站在這里作甚?”
唐月櫻終于抬了頭,怯生生地問:“二表哥,你沒有生氣嗎?”
“我為什么要生氣?”其實這會兒他心里頭確實有些不太爽利,不過這不爽的根源多半是因為這丫頭太傻,就算說明了,這小丫頭多半也聽不懂,到頭來說不定他又能被她惱第二回,干脆就甭承認了。
唐月櫻很是單純,鐘雨彥說沒生氣她就信以為真,一下子笑開了花:“呼……可是剛才二表哥說我總是冒失……我哪有啊。”
鐘雨彥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委婉地說了一個字:“有。”
唐月櫻又蔫了,像一只折耳朵的貓。鐘雨彥看著她,嘆了一口氣,伸出手在她的發(fā)頂上輕輕揉了一下,很快又將手收了回去。唐月櫻受寵若驚地看著他,而他神色如常,仿佛剛才做動作的人不是自己。
“我一會兒有事要出去,雪茹在屋里,你去找她吧。”
鐘雨彥原本不打算與她多說,甚至知曉了唐月櫻要來鐘家的時候他也沒想過要留下來陪她,他與人約了談事,自然是不會因為唐月櫻而耽擱的。只是湊巧在這里遇上了,她一雙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他若是不打聲招呼就走了,這小丫頭恐怕又該不高興了。他不喜歡,也沒哄過女孩子,不過他既承諾過要娶她,護著她,這些小事上自然得叫她如意些的。
唐月櫻聽見他如此說,乖乖地點了頭:“好,那我就去找阿茹。二表哥你還回來用膳嗎?我和阿娘一道做了點心帶來,二表哥還沒嘗過呢。”
鐘雨彥邁開的步子頓了頓,半晌后才答:“嗯。”
唐月櫻獨自去找了鐘雪茹,鐘雪茹正在屋子里繡香囊,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地朝屋外張望一眼。唐月櫻悄悄摸到她身后,一個小跳撲到她肩上。鐘雪茹哎呦一聲,急忙將手里的針線丟了,以防戳傷了身后人。
她還沒回頭,唐月櫻就先抱怨了起來:“阿茹你怎么不告訴我家里有人,我剛剛出了好大的糗,都被二表哥看見了。”
鐘雪茹恍惚了一下,才明白唐月櫻說的是謝予時。她還真的忘了告訴唐月櫻這件事,本身也不覺得他們倆會有什么瓜葛,也沒有特地去說的必要。她回身一看,唐月櫻臉上寫滿了委屈,臉飽鼓鼓的,嘟成一個可以揉捏的包子。她忍俊不禁,笑道:“是因為被二哥哥笑話了才埋怨我吧?”
“阿茹——”唐月櫻嗔怪著,嗓音柔軟動聽,嬌嬌嫩嫩,仿佛在撒嬌。
鐘雪茹笑嘻嘻地扶著她的胳膊,拉著她在身邊坐下:“總叫我二哥哥欺負了,以后等你過了門,我可不一定護得住你哦。”
“二表哥才不會總欺負我……”
鐘雪茹嘖了一聲,感慨道:“唉,果然你的胳膊肘是向著二哥哥的,成天替他說話。阿櫻,我二哥哥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你別總是這么遷就他,若是有什么想說的就一定要說出來,你別怕,如果他真的對你不好,我替你打他。”
唐月櫻聽得有點懵,二表哥是對她冷淡了那么一點,但是也總是在替她著想呀,上回還特地跑去薛家見她呢。二表哥只是不擅長表達,其實也是個很溫和很會照顧人的人吧。少女心目中的男人總是萬里挑一的完美無缺,她僅僅只是念叨起那個名字,心臟就已經(jīng)飽脹滿溢,哪里還有余裕去裝下對他的責(zé)備與怪罪。
鐘雪茹看著唐月櫻,心里不免產(chǎn)生些恨鐵不成鋼的想法來,敲打唐月櫻大抵是沒轍了,她只能隔三差五去警告一下鐘雨彥對她這位閨中好友好些。唐月櫻的心情她大抵能夠了解,她念著江元佑的時候也偶爾會迷了心智,滿心都被他給占據(jù)了,只是她與唐月櫻不同,江元佑若是惱了她,她會與他置氣,甚至有可能動手,即便她根本打不過他,氣勢上她卻是絕對不能輸?shù)摹7从^唐月櫻,恐怕讓她對鐘雨彥說一句重話都舍不得。
也不知道自己的二哥哥哪來這么好的命,能被死心塌地地戀慕著。
“好啦阿茹,我是來找你商量事情的。過幾日我想去寶善寺上香,你要不要陪我一道去?阿娘說今年屬閏,平白多出一月來,都說‘麥因多雨損,蠶遇閏年遲’,上個閏年薛家鋪子收成不好,虧損嚴重,阿娘說今年該去拜一拜。”
鐘雪茹奇怪地問:“薛家鋪子怎么與你有關(guān)了?”
“哎呀,當年大姨出嫁時外祖母原本打算將名下的鋪子給大姨作陪嫁,大姨讓給了阿娘,這不就給阿娘管著了嗎?前幾年我們搬到了宜州,鋪子也交給了外祖母跟前的老媽媽管著,現(xiàn)在我們回了京,鋪子就交回到了阿娘手上。”
“原來阿櫻還是個小富婆呢。”鐘雪茹捏了捏唐月櫻的臉蛋,“先前一直沒問你,只你們?nèi)诉w到京里,唐家沒有說什么嗎?”
唐月櫻搖搖頭:“唐家?guī)追勘揪头至思遥⒌f雖然唐家祖籍在宜州,但他為官是為了江山社稷,天子要他去哪兒他便去哪兒,不能被家里根基牽絆著。更何況……”說到這兒的時候,唐月櫻的聲音放小了些,“唐家的幾個表姊妹,都不太喜歡我。”
唐家的幾個表姊妹鐘雪茹是見過的,唐家人相貌平平,而唐月櫻因為繼承了小薛氏的容貌,成了唐家姑娘里面最為突出的那一個,雖然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已經(jīng)足夠引起表姊妹們的嫉妒,再加上即便她并不受歡迎,卻又實實在在地擁有著薛家的財富,夾在兩家之間,結(jié)果卻被兩邊同時排擠著,反而是這個隔了一層關(guān)系的鐘家對她最好。
說起唐家事,唐月櫻就忍不住心煩,大房因為抱養(yǎng)了她異母兄長的緣故,總會以兄長為借口同她與薛家攀關(guān)系,大房所出的五妹妹唐月杞方才及笄,比她小一歲,大房不想讓她草率地在宜州就嫁了人,特地送了信來說今年會把唐月杞送入京,托小薛氏和唐父幫她相看京中的公子哥兒。姐妹里就數(shù)唐月杞對她最差,因為是大房嫡出,生來盛氣凌人,唐月櫻又是個好欺負的,正好成了她的出氣筒。
唐家那些腌臜事兒鐘雪茹心知肚明,這些日子又聽說了鄭家許多,深深體會到了深宅大院的痛苦。不知為何,她似乎明白了二哥哥鐘雨彥堅持與長兄走不同路的緣由,鐘家早晚要給長兄繼承,二哥哥走了文官仕途,將來變回自立門戶,而她身為女子,本就不會來與兩位長兄分太多家業(yè),如此一來,他們?nèi)置玫故呛椭C美滿。
她嘆了一聲,安慰起唐月櫻:“總歸她現(xiàn)在還沒有來,你也別想太多。到時候你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和二哥哥成了親住在鐘家,見不著她幾面的。”
“但愿吧……”唐月櫻委屈巴巴地看著鐘雪茹,“所以阿茹,過幾天陪不陪我去寶善寺啊?”
“陪,當然陪。說到寶善寺,上回光顧著與謝夫人和阿淼說話,我都忘了去找那位大和尚。也不知道阿淼……”
鐘雪茹話說了一半忽然頓住,唐月櫻等了半天沒聽到下一句,詫異地看著鐘雪茹。然而鐘雪茹卻忽然“啊”了一聲,把她嚇得不輕。
“我知道了!”鐘雪茹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謝公子的名字耳熟,我可真笨,都姓謝了怎么就沒反應(yīng)過來,謝公子是阿淼的哥哥啊。”
唐月櫻比她還懵:“謝公子是誰?”
“剛剛跟你撞上的人啊,你都撞到了,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他沒跟我說話就走了,二表哥……也沒解釋。”
鐘雪茹眉尖一挑,這可就有意思了,鐘雨彥與謝予時那樣交好,居然不介紹一下謝予時。以她對二哥哥的認知,這絕對不尋常。
難不成……
鐘雪茹心里有了個猜測,但是覺得荒唐至極。她居然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鐘雨彥會對謝予時吃味,才不肯把他介紹給唐月櫻。
嗯,一定是她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