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沒法用言語或者感嘆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不安。一種無限厭惡的感覺還在他上老太婆那兒去的時候,就開始使他的良心感到難受和不安了?,F在這種厭惡的感覺這么強烈,而且這么顯明,他甚至苦惱得不知怎樣才好。他在人行道上踉蹌地走著,像個醉鬼,沒顧到來往行人,跟他們撞個滿懷,等到他走到了下一條街,這才清醒過來。他朝四下望望,才知道他是站在一家酒店附近,上這家酒店去,要從人行道上跑下一條通到地下室的樓梯。這當兒,恰好有兩個喝得醉醺醺的人從酒店門里走出來,他們互相攙扶著,邊罵邊爬上街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就往下跑。他從來沒有進過酒店,可是現在他頭昏目眩,渴得難受。他想喝涼啤酒,尤其他認為突然感到全身癱軟乏力,是由于肚子餓。他在一個陰暗而骯臟的角落里靠一張桌面發黏的小桌坐了下來,喊了啤酒,把第一杯啤酒一口氣就喝光了。他頓時覺得心里舒服些了,頭腦也清醒了?!斑@都是胡思亂想,”他滿懷希望地說?!安挥弥?,不過是體力衰頹!喝一杯啤酒,吃一片面包干——立刻就會精神振作起來,頭腦清醒,意志堅定!呸,這有什么了不得!……”盡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但他顯然高興起來,仿佛突然卸下了一副重擔。他還友好地向在座的人掃了一眼。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也略微感覺到,他那變得樂觀的心情也不是正常的。
這時候,酒店里只剩下了寥寥幾個人。除了在樓梯上碰到的那兩個喝得醉醺醺的人以外,又有一伙人——五個男人和一個姑娘——帶著一架手風琴,繼他們之后,走出去了。他們走了后,酒店里就顯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還剩兩個顧客:一個已經喝醉了,但醉得并不厲害,面前擺著一壺啤酒,坐在那里,樣子像個小市民;另一個是他的酒伴,這是個肥胖魁偉的大漢,上身穿一件西比爾加[4],一部大胡子已經斑白。他已經喝得爛醉,躺在一條長凳上打盹兒,有時,好像睡意蒙眬似的,突然張開兩臂,把指頭彈得直響,并且支起上半身,但沒有在長凳上坐起來,胡亂地哼著一支什么歌,一邊努力追憶著歌詞,像是在唱:
我愛妻子有一年了,
我愛—妻—子有一年了……
或者忽然醒來又唱道:
我在波德亞切街散步,
碰見了以前的情婦……
但沒有人分享他的快樂;那個一言不發的酒伴甚至帶幾分敵視和懷疑的神態,看著他的這些情感的迸發。這里還有一個人,樣子像個退職官吏。他獨個兒坐著,面前擺著一瓶酒,有時呷一口,朝四下望望。他似乎也有點兒煩躁不安。
二
拉斯柯爾尼科夫孤獨成性,如我們已經說過的,他避不跟人來往,特別是在最近一個時期里。然而目前他不知為什么忽然想去跟人接觸。仿佛他有了一種新的性格,并且熱切地渴望去跟人接觸。一個月來,他苦思焦慮,憂悶不樂,情緒緊張,以致精疲力竭。他很想去換一下不論什么樣的環境透口氣,哪怕時間很短也好,所以現在他在酒店里不管環境怎樣齷齪,還是流連忘返。
酒店老板是在另一間屋子里,但他常常走到店堂里來,他從那兒走下幾級臺階來到店堂里的時候,最先讓人看見的是那雙擦得锃亮、有紅色大翻口的漂亮的靴子。他穿著一件腰間打裥的長外衣和一件油污斑斑的黑緞背心,不系領帶。他的臉仿佛上過油,就像鐵鎖上過油一樣。在柜臺后邊站著一個十四歲模樣的男孩,另一個年紀更小些,顧客喊酒,他就送酒去。柜臺上擺著小黃瓜、黑面包干和魚塊,這些東西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酒店里很悶熱,叫人坐也坐不住,而且酒味這么重,似乎只要聞聞這種氣味,不消五分鐘,你就會酩酊大醉。
有時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碰到的甚至是毫不相識的人,可是一見面,還沒有談過一句話,不知怎的,他就忽然意想不到地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那個坐得不遠、像個退職官吏的顧客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正是這樣的印象。青年后來好幾次回憶這個初次的印象,甚至認為這是一種預感。他不斷地打量這個官吏,當然,這是因為后者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大概很想跟他談話。那個官吏有點兒習慣地,甚至厭倦地,而且還帶點兒高傲鄙薄的神氣看酒店里其他的人,包括那個老板在內,仿佛他們都是無知無識的下等人,他不屑跟他們談話。這個人已經五十開外,中等身材,身體結實,頭發斑白,頭頂上禿了很大的一塊,由于經常喝酒,臉浮腫而又發黃,甚至有點兒發綠,眼皮微腫,那對細小得像裂縫但卻奕奕有神、微微發紅的眼睛炯炯放光??伤袀€很奇怪的特點:甚至他的目光似乎還閃射著喜悅的光輝——大概帶有理性和智慧——但仿佛也隱約地顯出精神失常的神態。他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玄色燕尾服,紐扣差不多掉光了。剩下的一個也快要掉下來。他還扣著這個紐扣,看來還想保持一點體面。在黃土布的坎肩下面露出了胸衣,這件胸衣已經皺得不成樣子,骯臟不堪,浸透了酒漬。臉是照官吏的式樣修的,但已經修了很久,所以又長出了瓦灰色的濃密胡茬。他當真有一副官僚的氣派。但他心神不定,將頭發搔得亂蓬蓬的,有時把袖管磨破了的兩個臂肘支在因酒汁溢出而發黏的桌上,雙手托住頭,悶悶不樂。末了,他直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提高嗓門決然說:
00“我的先生,恕我冒昧,我可以向您請教嗎?因為盡管您的外表不十分華貴,但我的經驗告訴我,您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會喝酒。我一向尊重既有學問又有真摯感情的人,而且我還是個九等文官呢[5]。馬爾美拉多夫——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請問:您有工作嗎?”
“不,我在念書……”青年回答道,那非凡文雅的談吐、這么直截了當的談話,使他有點兒驚奇。雖然,不久以前,他有過片刻工夫很想去跟人接觸,不管是什么性質的接觸,但是當他聽到果真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忽然又感到不快和憤怒,就像他平日討厭跟他接近的或者只是想要接近他的一切人一樣。
“那么是大學生啰,或者以前是大學生!”那個官吏高聲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經驗嘛,先生,屢試不爽的經驗嘛!”他拿個指頭按在腦門上,表示他有個靈敏的頭腦?!澳鷱那笆谴髮W生,或者搞過學術研究!對不起……”他站起來,拿了酒瓶和玻璃杯,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青年跟前,在他旁邊坐下來,身子稍微側向他。他喝醉了,但是談鋒還是很健,只偶爾有點前言不搭后語,話很啰唆。他甚至這么熱切地渴望跟拉斯柯爾尼科夫談話,仿佛他也有一個月沒跟人談話了。
“先生,”他幾乎莊嚴地說?!柏毞亲铮@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這更是真理。可是求乞,先生,求乞是罪惡。如果您清貧,還保持著您那天生的情操的高尚,可是去求人布施,那就決不能保持這種高尚,而且誰也做不到。乞丐甚至不是被人用棒攆出的,而是用掃帚掃出人類社會的,讓他受更大的凌辱嘛;這也是公道的,因為我去求人布施,這就是我首先要侮辱自己。所以我上酒店來了!先生,一個月前,我的太太挨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先生一頓打,可是我的太太不是我那種人!您明白嗎?對不起,我還要問您一句話,雖然完全是出于好奇:您在涅瓦河上干草船里宿過夜嗎?”
“不,沒有宿過,”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斑@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已經宿過五夜了……”
他斟滿了玻璃杯,一口氣喝完了,接著沉思起來。他的衣服上,甚至頭發里有些地方當真粘著一根根干草。他很可能有五天沒脫衣服了,沒洗臉了。他那雙手尤其臟,這雙手豐滿而又發紅,指甲里嵌滿了污垢。
他的談話顯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盡管是沒精打采的注意。站在柜臺后面的兩個孩子吃吃地笑了起來。酒店老板似乎故意從上房里走了下來,想聽聽“這個有趣的家伙”在說些什么。他坐得稍遠,沒精打采地但架子十足地不斷打著哈欠。顯然,在這兒,大家早已熟悉了馬爾美拉多夫,他愛用夸張的說法,大概這是由于他有個在酒店里慣常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交談的習慣。對有些酒徒,尤其是對那些在家里被嚴加管束和受苛待的人,這個習慣成為一種需要,所以他們和別的酒徒們一塊兒喝酒的時候,總要自我吹噓一番,仿佛在替自己辯解,要是有可能的話,甚至還要博得別人的尊敬呢。
“一個有趣的家伙!”酒店老板嗓音響亮地說。“你為什么不工作,你既然是個文官,干嗎不去辦公?”
“先生,我為什么不去辦公,”馬爾美拉多夫趕忙接嘴說道,他只跟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話,好像這是他提出的問題。“我為什么不去辦公嗎?難道我心甘情愿過窮日子嗎?一個月前,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先生動手毆打了我的妻子,可是我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怎么不難過呢?年輕人,請問,您有過沒有……嗯……雖然沒有把握,但還是去向人告貸?”
“有過……沒有把握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絕對沒有希望,因為早就料到借不到錢。比方說,您早就清楚地知道這個人,這個可敬的和對社會最有益的公民,決不會給您錢,因為,請問,他為什么要給錢?要知道,他料到我不會把錢還給他。出于同情嗎?可是列別茲雅特尼柯夫先生經常注意著各種新思想,前兩天他說過,在我們的時代,同情甚至為科學所禁止,在創立了政治經濟學的英國就是這樣。請問,他為什么要給您錢?雖然早已料到他不會借給您錢,但您還是去告貸……”
“那么您去干什么呢?”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問。
“假如沒有別的人可找,假如沒有別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因為往往有這樣的時候,你一定得有條路可走!當我的獨生女兒頭一次出去兜生意的時候,我也從家里出來了……(因為我的女兒領了黃執照[6]過日子……)”他附帶補了一句,神色稍微不安地看看青年?!皼]有什么,先生,沒有什么!”因為站在柜臺后邊的兩個男孩子禁不住撲哧笑了起來,酒店老板也微微一笑,所以他趕緊聲明說。他的神色看來是安詳的。“沒有什么!他們的搖頭不會使我臉紅,因為一切事情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已經公開了:對他們的搖頭,我不是抱著鄙夷的態度,而是抱著謙遜的態度。讓他們搖頭吧!讓他們搖頭吧!‘這個人[7]嘛!’年輕人,請問:您能不能……可是,不,讓我更有力地更清楚地說一句: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看著我,肯定地說,我不是豬玀?”
青年沒有回答。
“嗯,”等屋子里又隨之而起的哄笑沉寂后,演說家才矜持地、這會兒甚至自尊心更強地繼續往下說:“嗯,就算我是豬玀,可她是一位太太!我有一副豬玀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諾夫娜,我的妻子,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一位校級文官的女兒。就算,就算我是下流坯,但她有一顆高尚的心,充滿受過熏陶的高尚的情操。但是……哦,假如她能憐惜我!先生,先生,每個人至少要在一個地方會得到人們的同情!卡杰琳娜·伊凡諾夫娜雖然是個寬宏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雖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頭發,是由于她可憐我——因為我毫不害羞地反復說她扯我的頭發,年輕人,”他又聽見一陣吃吃的笑聲,便懷著強烈的自尊心承認說,“可是,天哪,假如她哪怕有一次……可是,不!不!這都是徒勞的,不必說啦!不必說啦!……因為我所希望的已經實現了不止一次了,我已經得到過不止一次的同情;可是……這是我的性格特點,我天生是畜生!”
“可不是!”酒店老板打著哈欠,說。
馬爾美拉多夫用拳頭堅決地在桌上敲了一下。
“這是我的性格特點!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連她的襪子也被我賣掉喝酒了?不是皮鞋,因為這多少還合乎情理;而是襪子,她的襪子被我賣掉喝酒了!她的一條山羊毛圍巾也被我賣掉喝酒了,這條圍巾是從前人家送給她的,是她自己的東西,不是我的東西;我們住在一間寒冷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起來,吐了血。我們有三個小孩??ń芰漳取ひ练仓Z夫娜起早摸黑干活,擦啦、洗啦、給孩子們洗澡啦,因為她從小就愛清潔,可是她的胸部很弱,像生癆病的樣子,這我覺得出的。我哪會覺不出呀?我喝得越多,越覺得出。我也是因為那個緣故才喝酒的,我想在杯中物里尋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是為了我要使自己加倍地痛苦!”他仿佛悲痛欲絕地在桌上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