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門外站了許久才邁動步子走進去,連門都忘記關。
一步一頓,走得及其緩慢。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就像是她離開時那樣,一點也沒變過。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那個她從超市里買來的簡式衣柜依然放在狹小的客廳里,她最愛的布藝玩偶也依舊擺在沙發墊上,似是在等待她的歸來。
客廳的茶幾上有一本倒扣著的《飄》,這是她最愛讀的一本小說,她以前常常拿出來翻,所以一直擱在茶幾上。看到某一頁,也不夾書簽,就那樣倒扣著,下次拿起來可以接著看。書的旁邊還有一瓶酸牛奶,也是她愛喝的蘆薈味,過去她總是提前把酸牛奶從冰箱里拿出來,在茶幾上放一會才喝,這樣不會因為太涼而傷到胃。
她不停地掉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時隔四年,這里竟然一點沒變。她就那樣傻站在客廳里,腳像是被粘住了一般,一步都動不了。
陽臺的窗子沒關,一陣風吹來,將落地窗前的紗簾吹得飛起。
她看到陽臺上背對著她放了一張躺椅,有一個人窩在里面,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手臂露在外面,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
她及其緩慢地走過去,像是夢游一般,眼淚不停地往外流,洶涌成河。她站在落地窗前,再也不敢動。她多怕眼前的不是他,多怕這只是一個夢,她一動夢就會破碎。
躺椅里的那人呼吸沉重,突然側了側身子,裹緊了毯子,卻依舊是閉著眼睛,聲音極輕,仿佛在說夢話:“阿箏……我剛才聽到你喊我開門了,你怎么又忘帶鑰匙了呢?”
他整個人深深陷在躺椅里,聲音微乎其微:“下次再忘記帶鑰匙,我就不給你開門了,我還要罰你打掃房間。”過了一會,他突然又說:“這么多年了,這個屋子一直都是我打掃的,現在該換你打掃了。”
她幾乎咬破嘴唇,卻再也抑制不住哭泣。他終于醒來,掀掉身上的毯子,從躺椅上坐起,他抬頭,身子明顯震了一下,仿佛是夢囈一般喊她,“阿箏?”
她幾乎站不穩,“是我,是我。”
他茫然:“你回來了?”
她不能言語,只是不斷流淚。
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抱住她,她慢慢抬起手臂,也抱住他,“工地上發生了意外,我以為你出事了,我找不到你,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
過了許久他才說:“我一直都在這兒。一直都在。”
他說得那樣吃力,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他帶她參觀這個他們曾經的家,他們足夠默契,都不提明天。他指著廚房里的餐具說:“你一直想要的那套青花瓷餐具,我終于買到了。”
這套限量版的餐具,當年她費盡心思也沒有買到,現在他終于輾轉買到。她覺得悲哀,就如同小時候念念不忘的棒棒糖,長大后有足夠的金錢可以買一堆棒棒糖,卻再也找不回當初的那份快樂。如今她找回了這限量版的餐具,卻無法找回他們限量版的愛情。
他忽然提議:“我們做一頓飯吧。”
她并不擅長做飯,平時多數在外邊吃。冰箱里食材不多,兩個人手忙腳亂鼓搗了很久才勉強做出了幾道菜。
好不容易完工,她坐在桌前笑著說:“我的廚藝是真的一般,你將就著吃吧。”
他許久才拿起筷子,慢慢地從青花瓷餐盤里夾起一塊土豆,放進嘴里,嚼了很久。兩人默默吃飯,沒說一句話。
吃完飯后她把碗筷放進水池里,打開水龍頭沖刷著。她回頭又去擦桌子,桌上沒什么油污,但她擦得及其認真,每個角落都抹了好幾遍。
她正要轉身,他忽然從后面,環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體猛的一震,隨即又平靜了下來。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仿佛山茶花的香氣,那是她的味道,隔了四年,他依舊清楚地記得。他一直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香味,他曾問她用了什么牌子香水,這么特別,居然有山茶花的味道,她說沒用香水。他又說那肯定是洗衣粉的味道,她笑,說那是女人香。他總不相信,還嘲諷她自戀。
現在他終于相信,那是她獨有的味道。正如他曾經獨有的她。
“阿箏,”他的聲音很輕,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肩窩。
她沒有應他。
他艱難開口:“我媽媽去年已經過世,到了最后她是真的后悔,后悔當初不該阻止我們在一起。可是我們都明白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去彌補,好多事情也已經無法重頭來過。我不該來找你的,因為我沒能給你幸福,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因為我吃了多少苦。可是我,可是我一直沒有辦法忘記你。”
廚房里水還在嘩嘩的淌著,碗筷正好堵住了下水口,池子里的水漸漸漫了出來,淌到了地板上,“滴答滴答”的水聲越來越大,他卻依舊紋絲不動,良久才說:“你說,我要拿你怎么辦?”
她緊緊抿著唇,說不出話來。
廚房里水聲越來越大,水嘩啦啦地流下來,早已不是水滴而是凝成了水柱。就如那時年少輕狂的歲月,那些無法忘卻的愛戀,一點一滴堆積起來終于溢出心底。可是再怎么刻骨銘心,都無法回到過去。
她清楚地知道,這段感情,她擁有過回憶、情懷,明白原因、結果,卻再也不能重來一次。
林沛軒一直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是她站在落地窗前淚流滿面時,是他們擁抱在一起時,是他們一起做菜時。不重要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沒有忘記為他們輕輕關上門。他急匆匆地走下樓梯,一層,兩層,三層,四層。
車子就停在昏暗的樓道外。藍色的保時捷,奢華而炫目,與這個老住宅區格格不入。
他打開車門,車里一股甜膩的氣息撲鼻而來,熟悉而又陌生,是他買給董瑤的ANNASUI香水。
“紀云箏沒事吧?”董瑤問。
“沒事,她能有什么事。”他頓了頓,又問:“你要去哪里?”
“去久光百貨,我去拿件衣服。”她轉過來朝著他微笑。
他點點頭,把安全帶系上,把鑰匙插進,點火啟動,踩下離合,掛到一檔,松開手剎。
他慢慢地松開離合器。
突然車子一震,不斷轟鳴著的噪音一下子靜止。
發動機熄火了。
董瑤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再次點火啟動。
剛踩油門,車子又熄火了。
董瑤終于忍不住問他:“怎么了?”
他只說沒說,拿出紙巾低頭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他第三次啟動車子,這次終于沒有再熄火,車子順利啟動。這片雜亂的住宅區也不知道屬于什么房產,可能都算不上一個小區,居然連個大門都沒有,他轉了很久才駛出這里。
他轉了個彎終于駛上公路,后視鏡里那片舊式住宅區慢慢模糊,從他的視線中慢慢隱退,直至消失。
他沒有辦法回頭看。
不知道開了多久,他忽然發現道路兩旁的路燈已經亮起,燈光照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隨著樹葉的搖擺,閃閃爍爍。前方車流不息,再往前是一個十字路口。
他問:“你去哪里?”
“久光百貨啊,”董瑤疑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嗎?”
林沛軒哦了一聲。遇上紅燈,車子慢慢停下來,前方是座天橋,上面行人如織,視線越過天橋,不遠處霓虹的光芒那樣璀璨,他一時恍惚,問:“現在要往哪個方向走?”
董瑤皺眉,不悅地說道:“這不是在衡山路嗎,往東開啊,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他忽然醒悟,這座城市,他剛來一年,但這條路他曾開過無數次。這里是城市的繁華地段,周圍的路邊指示牌足以為他指明方向。而且現在科技已經如此發達,車上的GPS可以幫助他去到任何地方,只要他想。
可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眼前,他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董瑤今天興致很高,拿完預定的衣服后,又把整層的店逛了一遍。此時雖然仍是冬季,但名品春季新款都已經上市,各種鮮艷嬌嫩的顏色與冬季灰沉沉的色調一對比,令人心情愉悅。
“這件怎么樣,好不好看?”董瑤試了一件米白色棉質襯衫,外面罩一件嫩綠色開衫,配上一雙黑色高筒靴。
他覺得煩躁,只是點點頭。其實他并不喜歡陪女人逛街。
董瑤買了好幾件衣服,他都替她提著。兩人走到底層,正準備離開,她忽然在一個柜臺前停住。
林沛軒只得回頭找她。原來是賣香水的專柜,柜臺小姐笑顏明媚,熱情地推銷著:“這是我們KENZO今年的最新花語系列,您看,這款山茶花的香水特別適合您,您可以試一下。”說著柜臺小姐便在董瑤的手背上噴了一些,董瑤抬起手湊近鼻子聞了聞。
山茶花淡淡的清香慢慢蕩漾開來,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散著。董瑤似乎很滿意,又噴了一些在手背上聞。柜臺小姐趁熱打鐵,對林沛軒說:“先生,給女朋友買一瓶吧,這款現在很好賣的。”
董瑤微笑著抬頭看他,他卻突然說:“不要買這個味的。”
董瑤詫異,他很少主動在這方面發表意見,每次問他試的衣服好不好看,他都只是敷衍。
柜臺小姐有些不悅,好不容易推銷成功,竟然被他攪了局,正準備開口,林沛軒突然拉起董瑤轉身就走。
走了一段,董瑤便睜開了他的手,瞪著他說,“你不喜歡這個味的,我不買就是了,那么大力干嘛!”
他的神情顯得很疲憊,過了很久,才說:“走吧。”
董瑤有些生氣,他在她面前很少這個樣子,她問,他只說沒事。她從他手中搶過袋子,氣呼呼地離開了商場。
他沒有追上去,而是在原地站了很久,身旁人來人往,好幾次他都被人撞到。過了一會,他重又回到那個賣香水的專柜,那位熱情洋溢的柜臺小姐表情詫異,隨后依然帶著最標準的笑容說:“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他說:“剛才試的那款山茶花香水,給我拿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