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床前站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亮了起來,清脆的鳥鳴穿透晨間的薄霧,飄進欞間的窗紗。
他給身前的嬰兒理了理衣襟,唇角彎起一抹凄涼的笑。那潤熱的身體,已經(jīng)漸漸變冷。謝準僵硬的雙手,輕輕地抖動起來。身后細碎的聲響提醒著他屋里還有一個女人陪著他待了一整夜。他回身看她,她滿臉憔悴,布滿紅絲的雙眸中盛滿了對他的擔憂。
謝準將她摟進懷里:“月兒,我只有你了。”
“你別傷心,孩子往后還會有的?!苯鹪律焓峙牧伺乃暮蟊常吐暟参苛艘痪洹?br/>
“對,往后還會有的,會是我與心愛之人的孩子,我定會無比珍惜,不讓他受半點委屈?!?br/>
金月慌忙點了點頭,沒聽出他話里的深意。
“你回去休息吧,我沒事的。”謝準抬手理了理她的發(fā)絲。
“可是孩子的事情……”
“我會處理好的。”
“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還是謝府的主母,我得陪著你一起。”
謝準定定看著她,沒再拒絕。
孩子畢竟太小,喪禮不宜大辦,小小的一副棺槨裝殮了那個瘦弱的身體,寥落的送葬隊伍一路將他送進謝氏的祖林。謝準站在墓前命族中小輩為這座新墳燒了一把紙錢。
孩子下葬之后不久,謝府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好似那個孩子從未來過人間一般。謝府如今圣眷正隆,謝準整日周旋在諸位同僚之中,喝不完的酒宴筵席讓他忙碌不堪。
金月已經(jīng)連續(xù)半月都未曾見過謝準一面了。到是自己那個神龍見首不尾的小姑子近些日子總是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晃悠。
金月驚詫地看著她總是“不經(jīng)意”地走過她的身前,園子里,小湖邊,甚至她偏僻的院落門前,總能看見她翩然而至的身影。
“宋夫人,你,你進來坐坐么?”金月又看見晃悠到了自己的院子外面,實在忍不住了,拽開院門邀請她進屋喝茶。
謝止君微微愣了一瞬,卻并未拒絕。她抬腳踏進院門,翩然的裙角卷起幾片飄落的花瓣。
金月親自為她斟了杯茶,謝止君接了過來,摩挲了一陣,猶豫著開了口:“孩子的事情,你別傷心了,往后歲月還長,只要你與哥哥真心相待,定然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的。”
金月一怔,原來她也以為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她抿著唇思索,想著到底如何與她解釋。
謝止君見她低頭不語,以為自己觸到了她的傷心之處,慌忙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的,我只是不忍心看見你與哥哥為了孩子日漸生分起來?!?br/>
“不是。”金月輕輕搖了搖頭,“我與他不是因為孩子,我其實已經(jīng)……”
“你別責怪哥哥,哥哥這些年過得真得很苦?!敝x止君制止了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沉重的話題似乎挑開了她緊緊封閉的內(nèi)心,“其實我根本沒資格對你要求什么,這些年最讓哥哥傷心的人是我……我恨他恨了那么多年,恨他總是以謝家長子自居,恨他口口聲聲要我們一切以謝家的利益為重,恨他,拋棄了自己的自由,還要剝奪我幸福。孩子……我以前也有過一個孩子,我還沒來得及將他帶來人間,他便死在了我的肚子里?!?br/>
金月駭然地看向她。
許是長久的壓抑終于找了一個可以訴說的人,謝止君同病相憐地看了看她,滿心以為她與自己一樣的,因為這可惡的家族榮耀失去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哥哥不讓我與那人在一起,說他寒門小戶的子弟根本配不上娶我。哥哥將他逐出京城,我連夜追趕,沒追上我深愛的人,還失去我腹中的孩子?!?br/>
謝止君捂住雙眼輕輕嗚咽起來:“那是我與他的骨血,我都沒機會見他一面,他就離開了我。大嫂……你失去忘憂時,是不是也很恨哥哥?!敝x止君突然攥住了金月的雙手。
金月心疼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我到現(xiàn)在也很恨他,我不想再見到他,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死去的孩子。”
謝止君凄涼地笑了笑,伸手撫了撫她的手背:“時間會淡化一切仇恨的,你總有一天會不再恨他?!?br/>
“那么你呢,還恨他嗎?”
謝止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恨……他到底也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也許,他的心里也很疼。我有時候想,我能將他當我怨恨的對象,那么他又能去怨恨誰?怨恨謝家?怨恨早逝的爹娘?如若不是他的小心隱忍,只怕謝家上下幾十口也與那些世家大族一樣,早就化為了一抔黃土?!?br/>
金月沉默著沒有接話,謝止君按了按她的肩頭,起身準備離開:“我今日很輕松,好久沒人與我這樣說說話了……大嫂,你別再恨他了,好好待他,你不知道,他愛了你多少年了,從你年少直到今日,你是大哥至今為止,唯一的一次任性。”
金月詫異地看著她,一時間不沒明白她到底說的什么。謝止君卻未再多言一句,轉(zhuǎn)身出了院門。
謝準又是一整夜未曾回府,金月躺在床上也是輾轉(zhuǎn)難眠。謝止君的話不時縈繞在耳邊,“他愛了你多少年了……你是大哥至今為止,唯一的一次任性?!?br/>
金月翻了個身,還是睡不著。窗口處透進點點清輝,柔和白光灑在案前映照出片片溫潤。索性披衣下床,推開厚重的窗欞,微涼的夜風吹了進來,吹得她昏沉的額角逐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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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陛下求道之心日盛,終于在滿朝的反對聲中下旨閉關(guān)修煉,將整個大魏交給五歲的皇子監(jiān)管。
朝廷上下動蕩不安,本就日益衰敗的朝政越加晦暗不明,加之地方豪強橫征暴斂,流民四起……連帶著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也惶惶不可終日。
與父親那里的通信也斷了近兩個月,表姐家的帖子也好久沒再送來。以前那些逍遙的日子似乎滄海桑田般遙遠。金月盡可能地減少出門,終日待在府里。只是最近一段時間謝準卻越來越忙碌。今冬初雪飄落時,已經(jīng)近半個月沒見到謝準的金月終于在翻卷著雪花的暮靄中看見他走進了自己的院門。
似乎憔悴了很多,原本圓潤的臉頰微微凹陷了進去。金月幫他解下披風,撣了撣領(lǐng)口處沾染的雪花,屋內(nèi)溫暖的空氣回旋在房門處,雪花頃刻間化成了亮亮的水汽,潤濕了一片。
謝準坐到軟榻里,端起手邊的茶盞啜了一口,再送回矮幾上時,手腕輕輕抖了一抖,滾燙的茶水潑出來,潑得一片水氣淋淋。
金月趕緊喚人進來收拾,又重新斟了一杯。謝準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對她抱歉一笑。
心里有些微地心疼:“雖然……但是也別累著自己?!敝垃F(xiàn)在外面的情形是什么樣子,金月想勸他注意身體,話到了嘴邊,卻也知道這樣說甚是不妥。
皇子年幼,陛下閉關(guān)之前選定了八位輔政大臣,謝準就是其中之一。難為他,在親子死去不過數(shù)月的光景,便要替仇人撐起這一片風雨飄搖的江山。
窗外的風雪漸漸大了起來,昏暗的光線里,謝準慢慢將一杯茶飲盡。淡淡地開口道:“月兒,回臨陵去吧,去岳父岳母那里住一陣子?!?br/>
金月心里咯噔一聲,直覺告訴自己,似乎有些大事將要發(fā)生。
謝準抬頭看她,雙眼充滿了血絲。金月捏了捏自己的袖口,對他微微一笑,換上輕松的語氣道:“現(xiàn)下京城內(nèi)外亂成了什么樣子,你自己好好地留在這里,有何道理單單要送我回去。再者說,哪有出嫁的女兒這么頻繁地回娘家的。”
謝準看著她倔強的眼神,無奈嘆了一聲:“亂了,要亂了,你留在這里我不安心?!?br/>
“路上是很亂啊,那么多流民,你怎么忍心讓我千里迢迢趕回臨陵去?!?br/>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會派上府里的侍從,一路護著你……你,哎?!?br/>
“人家說,夫妻本一體,既然如今我還是你的夫人,就別讓我一個人離開?!?br/>
謝準眼眶紅紅的,深深的血絲似乎又多了幾條。他起身走到她身旁,將她攬入懷中,手指在她如云的秀發(fā)上輕輕摩挲了幾下:“好,我答應(yīng)你不送你離開。只是,就怕過段時間會委屈你一些日子,到時候……不,不會的?!闭f著,竟囈語般打斷了自己的話,“你相信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br/>
金月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這亂糟糟的世道里,似乎窩在他的懷中,竟可以得到片刻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