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伯陵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今日清晨他卻是攔了金月的轎子。今上的面色瞬息萬變,愣愣盯了一會路伯陵又轉了向謝準,暗沉的目光一會是懷疑,一會又是同情。
金月捏了捏自己不住顫抖的雙臂,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陛下,臣女嫁與侯爺一載有余,侯爺卻從未踏進過臣女的房門半步……府里常年養著一眾年輕的小倌,侯爺與他們夜夜歡好,卻全然不顧及臣女的煎熬。陛下,臣女的痛苦,您也曾親眼所見,去歲中秋,在殿內……”
“好了好了。”今上慌忙打斷她的話:“朕能體諒你的痛苦。”
金月垂著頭不再說話,如今真是面子里子全都丟光了,只盼著這樣這一番大膽的言論能讓陛下不再懷疑謝準。
今上輕輕咳了一聲,沒料到本想審一樁欺君之案,竟審出了一串風流韻事。
他同情地瞥了謝準一眼:“出了這樣的事情,也不能全怪你的夫人。哪怕平日里不能……同房,也要對自家娘子多些關心。”
“微臣遵旨。”
路伯陵軟軟地歪到一旁,實在不愿就這樣認命。
殿外的小黃門正巧在此時進來復命。路伯陵扯著嗓子喊:“陛下,您一定要滴血驗親。”
今上冷冷瞥了他一眼,“先別管驗親的事了,你光天化日之下攔截女眷車轎,還威逼旁人與你歡好,如此倒行逆施,真是罪大惡極,來人,”說著,今上對廊下的侍衛揚聲吩咐道:“脫去路伯陵的官袍,押入大牢,等候發落。”
“微臣冤枉。”路伯陵絕望地喊聲響徹在偌大的大殿之間。
小黃門冷眼看著路伯陵被推出了殿內,這才對今上行了一禮:“稟陛下,王道人此刻正等在殿外呢。”
“哦?怎得如此小事竟驚動了王道人。”今上慌忙起身,親自出了殿門迎接。
王道人是御前紅人,坊間傳說,他是仙人轉世,來人世間點化有緣之人飛天成仙。王道人進宮不過半年,今上對他卻已萬分寵幸,日日將他留在宮中煉制丹藥,還欽賜了一座府邸。
說話間,王道人隨著今上進了殿門,青色的鹙羽鶴氅,飄逸地披在身上,精致的繡紋從前襟延伸到袖口,白漆黑筒的云靴上,左右繡著繁復的云紋。一眼望去果然仙風道骨,姿態翩然。
王道人看了看殿中的眾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今上哈哈笑了一聲:“凡塵俗務,污了王道人的仙眼了。”一邊說著,一邊斥了小黃門一句,“命你去喚太醫前來,為何驚動了王道人。”
王道人輕輕搖了搖頭:“陛下息怒,是貧道聽聞陛下要滴血驗親,這才讓中貴人領著貧道前來一觀。”
“王道人對滴血驗親感興趣?”
“非也,貧道近日為陛下所煉制的丹藥中少了一味未滿周歲的嬰兒血,聽說今日殿中正巧有一嬰孩,貧道掐指算來,此嬰孩對陛下的修行之路大有裨益,便特地前來看一看。”
風姿卓然的王道人竟然說出如此駭人的言論,金月只覺頭皮發麻,將孩子往懷中使勁摟了摟,嬰兒虛弱地啼哭了幾聲,瞬間吸引了了王道人的視線。
“陛下,萬不能行此事啊。”金月凄然地抱著孩子,連連搖頭。
王道人的話讓今上的雙眸迸發出無限的渴望。他看了看金月懷中的孩子,瞬間覺得這嬰兒身上似乎閃著萬道金光。
金月抱著孩子使勁往后縮了縮:“陛下,您是萬民之主,求您給這孩子幾許慈悲。”
“朕讓他獻血煉丹,難道就不是對他的慈悲?”
金月只是驚慌地看著他,抱著孩子不住地搖頭。
今上有些無奈,只得轉身去看謝準:“愛卿,你如何說?”
謝準緊握雙拳,蒼白的臉上硬是扯出一個笑容:“這孽子如若能為陛下的丹藥奉上一份心意,也算洗卻了他滿身的罪孽。”
“好,愛卿果然忠心。”
孩子突然掙扎著大哭起來,金月將他緊緊摟在懷中,惶然地連連后退。
今上輕輕皺了皺眉頭,只能再看謝準:“愛卿勸勸尊夫人吧。”
隱忍的話語里已經有了隱隱怒意,謝準起身走到金月面前,一把將孩子奪了過來,遞到王道人的手邊:“王道人請便。”
金月撲了過來:“不能,不要傷害他。”
王道人旋開金月的糾纏,對她輕輕嘆了口氣:“為陛下早日成仙獻上一份心力,這是多大的功德。你身為人母莫要再阻止自家孩兒的修行之路。”
金月跪在他的腳邊,看著那個孩子掙扎著被扯開了衣被,滿眼滿心都是無助的哀傷。
王道人從袖中拿出圓潤的瓷盅,還有一柄閃著銀光的匕首。他扯開孩子的包裹,匕首輕輕挑破孩子的的肩頭,汩汩地鮮血順著刀劍滴落下來,淌進那個小小的瓷盅里。
瓷盅不大,不過須臾便盛滿了嬰孩的鮮血。然而孩子畢竟太小,小小一盅鮮血到底傷了孩子的元氣,孩子虛弱的哭聲漸漸低落下去,繼而沒了聲響。
“啊……”金月被眼前血腥的一幕驚得大喊一聲,眼前陣陣發黑,身子軟軟地歪到了一旁。
王道人將孩子送回謝準的懷里:“我只取這一盅血,并不要孩子的性命。”
今上盯著瓷盅的眼神散發著炙熱的光芒:“這次的丹藥多久能練成?”
“九九八十一日之后便能練成丹藥,屆時陛下服下此丹,必能得脫凡體,修成金身正果。”
“好,好啊。”今上哈哈大笑,指了指謝準懷中的嬰孩:“此子乃是朕命中福星,謝愛卿,朕信你絕不會欺瞞與朕……此子雖不是你親生骨肉,到底與你也有一段緣分,將他接回家中好生撫養吧。朕馬上擬旨,賜他黃金萬兩,另封他為世子,日后承襲你侯爺之位。”說到此處,今上頓了頓,安慰地拍了拍謝準的肩膀:“你一直喜好男風,朕為你的后繼之人憂心不已,如今既然令夫人為你添了骨肉,便是上天賜予你的孩兒,你要好生待他,萬萬不能怨恨在心。”
“微臣謝主隆恩。”
“好了,你退下吧,朕與王道人還有要事相商。”今上揮了揮手,讓屋里眾人跪安。
須臾之間,謝準從戴罪之身變成了功臣之父,今上為自己即將能修成正果滿心地欣喜,再也不去理會,謝準是否真的犯了欺君之罪。
田青憐扶著癱軟的金月從大殿里走了出來,謝準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軟軟的身軀無助地躺在他的手臂之間,心里某一個角落漸漸柔軟起來,再看上他蒼白的面容,胸口一縮,輕輕地抽痛起來。
今上果然沒有食言,次日便降下了旨意,對那個還在昏迷的嬰兒大肆封賞了一番,又列數了謝準在邊關近一年的政績,賜謝準鎮遠侯封號。
封號被削去數載,如今一夕之間又重新封賞。坊間只道是謝準監軍有功,誰能料到,這三個凝聚著眾人羨慕之情的封號竟是他兒子的鮮血換來的。
府門外那大大的謝字被撤了下來,換成了恢弘的“鎮遠侯”。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恭賀之言溢滿了整座府邸。
小小的寢室里,那個為謝準帶來無限榮耀的孩子正躺在榻上,三個大夫守了一整夜,能否活下去,只看他是否能熬過今日。
外間的筵席一直持續到了深夜,觥籌交錯之間,每個人的臉上都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謝準送走眾人,換了衣袍便匆匆趕了過來。三個大夫正在收拾醫箱,金月坐在榻前怔怔地發呆,無神的雙眼沒有一絲焦距。謝準心底猛地一沉,猛然拽住大夫的衣襟:“孩子如何?”
“侯爺節哀。”大夫垂著頭后退幾步,寂靜的房間一瞬間安靜地有些嚇人。
謝準只覺額間霍霍地跳痛起來,他的孩子,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他對他剛剛生出幾許憐愛之心,他就這樣急匆匆地離開了。
“侯爺節哀。”大夫們只能不停重復著這一句。
謝準頹然放開了緊攥著衣襟的雙手,虛弱對他們擺了擺:“你們走吧。”
“多謝侯爺。”三人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走到床邊,那個小小的身體此刻平靜地躺在那里,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歡笑。
“忘憂,父親為你取名忘憂好不好。”謝準撫了撫他的臉頰,眼角似乎有溫熱的濕意滴落下來。
金月從巨大的迷茫之中回過神來,她看了看身前的人,他的背影浸滿了苦澀與寂寥。一瞬間,她只覺滿心哀傷,她輕輕撫上他的肩頭,想要勸說幾句,話到了嘴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