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站在門口，凝望。</br> 然后，轉身，離開。</br> 一個人站在后院，抬頭看天。</br> 唐鳳知道，阿青在想心事，她也知道，阿青在想什么。</br> 看著她，一個人的樣子。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個背影。</br> 唐鳳好想走下床，過去，和她并肩站立，和她說話，聊天。</br> 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站著也好。</br> 可以的話，還想擁抱那瘦削的，微微彎曲的脊背，將臉頰貼在上面，感受那一陣陣心跳。</br> 總之，不要讓她一個人在那里。</br> 唐鳳試著動了動身體，彎彎腿。她真的很想走過去。</br> 真的，很想。可是，不可以，腿上繃帶的不適感提醒自己，她只能這樣躺著，必須躺著。面對那個獨自站立的身影，面對那人內心的百感交集，兩難取舍，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等待著，她做出一個選擇。</br> 唐鳳遏制住內心的那一份沖動，低下頭，不再看阿青。至少那樣，還能好受一點。</br> 繼續讀書。</br> 包袱里帶著的，雯蕾表妹的那些小說，題材各種各樣，學塾青春同窗結誼，煙花巷里風塵軼事，大宅庭院主仆相伴，宮闈深處對食秘情。然而具體內容大同小異，就是一幕幕香艷場景。</br> 然而這一本卻有些慢熱，唐鳳讀著那些無關緊要的前情故事，偶爾才能看到的一點點曖昧場景，覺得無聊，也覺得煩躁，目光不時游移到他處，腦中想著的總是阿青站在外面的身影。</br> 她再一次打斷那種想法。注意力回到書上，直接翻動書頁，粗看章回標題，跳到看起來像是情戲的地方開始閱讀。</br> 然而，即便是那些風情文字，也沒有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書中二人如何的如膠似漆，如何的盡享一夜快活，如何顛鸞倒鳳，耳鬢廝磨，她讀起來都沒有感覺，只是無趣，腦海里想著的，還是獨自站在庭院里的，做著兩難選擇的阿青。</br> 真討厭。她真是受夠了心不在焉，干脆合上書頁，把書塞回包袱，不看了。</br> 就在拉扯包袱的時候，內里裝著的一個小物件掉了出來。</br> 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竹牌掉在地上，彈了幾下，最后正面朝上。</br> 唐鳳看著掉在地上的麻將牌，那張幺雞。她離家的時候收拾包袱，沒有帶走整套麻將，因為兩個人沒辦法玩。帶著的就只有這一張幺雞。</br> 一條。</br> 青鳥。</br> 阿青。</br> 她再一次強制阻斷自己的思路，不想再去想阿青，至少現在不想。</br> 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學會了打麻將。這種雕在竹牌上的，以麻雀圖案代替一條的麻將和永樂時的牌戲區別很大，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就像那些她喜歡喝的酒，那些發式和胡須修剪一樣，最近好像流行起了很多東西。</br> 阿青依舊在門外，繼續思考著她的選擇。而門內，自己躺在床上，看著掉落在地的麻將牌，也是一言不發。</br> 門外，只有阿青一個人。</br> 而門內，也只有自己一個人。</br> 一個人，是的。</br> “一個人嗎？”</br> 那是在濟南，兩年前左右吧，具體的日子沒有人記得。</br> 那條街是濟南的煙花巷道，將近子時，然而街道依舊燈火通明，來往客人絡繹不絕，兩邊勾欄也是充滿歡聲笑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br> 深巷處的一家樓院，并無多少裝飾，昏暗一片，也不像其他樓院，沒有拋頭露面，招攬生意的女子，倒像是不希望吸引太多的客人。行過此處的也確實沒有多少人做停留，只有偶爾的一些俊俏后生，以及身著便裝的女子三三兩兩地入內。</br> 樓院內里也同樣是闌珊燈火，只在桌上點起一盞盞小油燈，昏暗的廳堂樓閣，一樓的大堂，戲臺上正有一隊女子穿著艷麗服裝，跳著舞蹈。</br> 臺下，獨自坐在一站桌前的唐鳳，聽到耳邊穿來的細細微微的這一句問話。</br> 她給人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個子很高，女人中很少有長那么高的，然后，就是臉上總掛著笑，以及細細的，和高高個子極不相稱的細弱聲音。</br> “嗯。”唐鳳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br> “那，不介意我坐這吧。”她點了點桌子。</br> “不會。”</br> “謝謝。”</br> 于是她坐了下來，把隨身攜帶的一壺酒放在桌上，倒上一杯，和唐鳳的酒杯相互碰了一下，飲盡。</br> “喝我的吧，我自釀的酒很不錯的。”</br> 在外最好不要隨便喝來路不明的人的酒，然而眼前的人卻讓唐鳳覺得安心，也許是因為她的笑容，也許是因為之前喝的酒讓自己微醺。</br> 唐鳳拿起她倒的第二杯酒，再一次舉杯，飲下。</br> 那酒的確很好，很特別，醇厚，濃郁，帶著別致的口感與淡淡的香甜，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些許的刺激感，回升起一陣溫熱。</br> “很不錯吧。”看到她點頭，那個女人笑得更開心了，“這可是很不一樣的十年陳釀呢，很難做的。”</br> 那是她第一次喝到這種酒，只是后來，當這種就很快流行起來時，她再次喝到的時候，已經忘記了這次的經歷。</br> “要一支嗎？”</br> 高個子女人又從衣兜里取出新奇的玩意。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放了一根根卷起來細細的像是佛香一樣的東西，外面裹著的是淡黃色的紙，內里是棕色的細末，像曬干的茶葉。</br> “這個叫做煙，是海外傳來的，你要的話，我教你怎么用這個。”</br> 唐鳳搖了搖頭，這些看起來太過奇怪的東西還是不要了吧。</br> “我想也是。”</br> 于是她自己拿起一支煙，然后在油燈上點著一端，兩指夾著，另一段叼在嘴里，吸上一口，再吐出煙氣，那些燒盡的灰就飄落在地面上。</br> 整個過程做得很隱蔽，唐鳳看著這種奇怪舉動，雖然很疑惑，卻也沒有說什么。</br> “你一個人來這里呀。”一邊吸著煙，她和唐鳳攀談起來，“是來找這里的姐姐玩？”</br> 唐鳳搖搖頭。</br> “那就只是來看演出……來聽曲消遣了？”</br> 她點頭。</br> “第一次來嗎？”唐鳳又搖頭。</br> “這樣啊，我可是第一次來這里呀。”她說，“我從京城來的，這次外出行路到了濟南。忙完了交代的事情，剩下的幾天時間就四處閑玩啦。你是本地人嗎？”</br> “是的。”</br> “這樣的地方可真難找，我是濟南認識的朋友帶路來的。你呢，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br> 這家樓院最初是雯蕾表妹帶她來的，一年前的元宵節燈市，至于雯蕾表妹怎么知道的這地方，她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她也不知道那些書從哪來的一樣。</br> 不過，她喜歡那些書，也喜歡這里，也許，她也可以喜歡女子。</br> “表妹？為什么她今天沒有陪你一起呢，我挺想認識她的，真遺憾。”</br> 說話的時候，煙已經差不多燒到手指了。女人把剩下的扔到地上踩滅，然后舉起酒杯，第三次和唐鳳碰杯，“你和你表妹是一對嗎？”</br> “唔，不是。”她最初剛剛知道時，也擔心過這個問題，后來才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br> “那么，你有愛人嗎？”</br> “愛人……沒有。”</br> “是嗎，我也沒有呢。”說完這句，女人頓了頓，轉過臉來看她的表情，然后笑了起來，“呵，倒不是說我是來勾搭你的啊，我只是現在還不太想談戀愛啦。”</br> 唐鳳也跟著笑了笑，作為回應。</br> “你該多笑笑的，笑起來真好看。”女人繼續說，“我來找你，只是想和你說說話。因為你一個人坐在這里。一個人是很孤獨的，祝你找到你的愛人。”</br> 她說完這句話，然后什么也沒說了。給兩個杯子倒上酒，再和唐鳳喝了一杯。</br> 這時，臺上的舞蹈結束了，新上來的另一個女子，手里捧著一把古琴，調好弦，彈唱。</br> 那個女人面轉向了戲臺，看著那個彈唱的女子。</br> “我認識的一個人，她最喜歡彈琴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教過她很多東西，但沒教過聲樂，我不會彈琴，也聽不懂琴。可是，她最喜歡的，偏偏是我不懂的。”</br> “而我讓她去做的事，卻是她最討厭的。”</br> “一個人是很孤獨的。”</br> 又一次重復這句話，她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眼神中卻帶著失落。唐鳳很想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然而只覺得無話可說。</br> “那個，煙，給我一支吧。”</br> “是嗎？”聽到她這樣說，女人的眼又帶上了笑意。再次拿出兩支煙，點著，分給她一支。</br> “先吸上一口，然后張嘴再吸氣，煙要過喉才對。然后再吐氣，呼出來，鼻子或嘴巴都可以。”</br> 唐鳳試著照她說的去做，結果，被煙嗆到。</br> 女人笑了，拍拍她的背，告訴她慢慢就好。</br> 一支煙吸完后，她就真的會吸煙了。</br> 彈唱的女子唱了一曲就下去了。那個女人也站起身來。</br> “我回朋友的廂房去了，跟著一起玩吧。”她伸出手，做邀請，“你會打麻將嗎，新式的竹牌麻將？”</br> 唐鳳不會，自己甚至沒聽說過這種麻將，可她還是拉住那只手，跟著走去廂房。</br> 那個晚上，她第一次學會了打麻將。在那個廂房，她，還有其他的那些人一起喝光了女人的那壺酒，一起說話，聊天，吸煙，這一夜過得很開心。</br> 最后，她醉了，不知道是如何回去唐莊的，竟然沒有驚動任何人。</br> 她好像聽到一個聲音，細細的，在耳邊輕輕地說著什么。</br> “你不會記得我吧。”</br> 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學會打麻將的。竹牌麻將的流行，也是最近兩年的事情。</br> 無關緊要的事情吧，她彎下腰，打算撿起那張牌。</br> 可是，夠不著，她再盡力地伸長胳膊，挪動身體，嘗試著去動一動腿，卻還是碰不到牌。</br> “別動，小心碰到腿了。”</br> 一個身影走過來。阿青來到床前，俯身撿起牌，放到包袱里。</br> 然后，她面朝著唐鳳站立，看著她，神色凝重。</br> “怎么了？”唐鳳問。</br> “那個，我考慮過了。”他說，一字一頓地，“你好好養傷，我會陪你的。”</br> “是嗎，那……夏玉雪怎么辦？”</br> “我沒辦法及時趕到了。”阿青嘆了口氣，“不過，照顧你才是最重要的。”</br> 唐鳳望著她，看著她的臉，臉上表情帶著關切，擔心，還有失落。她不敢再看了。</br> “謝謝你，阿青。有你在我身邊真好。”</br> “嗯。”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