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四年，七月，中旬</br> 京都慈照寺</br> 夏末蟬時雨，拂亂心中萬千緒，暫且吃茶去。</br> 已經立秋了，但是暑氣卻一點消散的意思都沒有，還是像夏季一樣。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不然也不會有秋老虎這種說法了。秋季，直到處暑之后，天氣才會開始轉涼。</br> 城市里自然是很悶熱的，尤其是在京都，這個聚集了眾多居民，樓房林立的首都地方，在這樣一個烈陽當空的日子會是怎樣的景象可想而知。午時過后，街道上根本見不到什么人影，即便是最窮于生計的市民也不會在此時奔波，居于屋中搖著團扇解悶，或者借著樹蔭乘涼午睡小憩。只有樓房屋舍空蕩蕩的門戶敞開，青石板的道路在陽光烘烤下升騰起陣陣熱浪。</br> 一座城市毫無生氣的時刻。可寂靜？卻也說不上。</br> 還有那街頭街角，一棵棵綠樹上棲息的一只只蟬，昨夜破土而出結束在暗處長久蟄伏歷史，今晨脫殼獲得新生的昆蟲，此時立于枝梢，得意地，無所顧忌地鳴叫。如雨一般紛雜，各唱各的，互不理會互不配合，只是一昧順著自己的心意聒噪，一刻不停地折磨著那些非自愿聽眾的耳朵。</br> 蟬鳴令人心煩意亂，刺眼的陽光，滾滾的熱浪，空氣中干燥的火一樣的熾熱，更加令人心煩意亂。</br> 當瀧川出云介俊秀收到來人的口信之后，十分抵觸這一場必須的出行作客，但這一邀請絕不是他可以推辭得掉的。所以他只得本著履行義務的態度，認真地換了件得體的衣服，整理好自己的發型，系上自己的大小一對刀，一絲不茍地將長發扎起，準備出門。</br> 他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同伴告別，并且作出自己也不是很樂意作出的請求，從同伴的手中接過那一柄太刀。看到對方臉上表情的時候，內心復雜的思緒令他更加心煩意亂，為自己不久前知曉的，為自己即將面對的那些凡塵俗世的煩惱。出云介對那人說他或許很快就會回來，這一點他自己也不能確信。</br> 所以他衣著得體，佩著自己的刀，以及帶著同伴的刀出門。應約前去赴一場他并不樂意去赴的會。街道上果然是空空蕩蕩，沒有風吹拂給他一點涼意，只有烈日，熱浪，和無盡的蟬鳴。</br> 至少有一個好消息，他不用靠兩條腿走去。不過也有一個壞消息，請他赴會的人給他安排了駕籠和挑夫，他不想乘坐但不能拒絕對方的好意。</br> 不管怎樣，三刻鐘后，他最終來到了位于京都東山的慈照寺。</br> 傳遞口信，并且一直小跑跟隨著的來人，此時繼續為他接引。帶他步入寺廟，沿著路走向廟后的園林。</br> 出云介覺得這里果然畢竟是寺廟，相較于鬧市不那么悶熱。綠樹成蔭遮蔽了陽光，環繞的池塘流水為空氣帶來清新的濕潤感，古樸的建筑掩映樹叢之間，不時經過的僧侶低首誦經，這讓他感覺內心的煩悶有些許緩解。</br> 只是蟬鳴聲依然不絕于耳，并且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更加刺耳。長久跪坐在狹小的駕籠之中也令他脊背汗水浸濕衣衫。他的心情或許不像最初那樣，但是依然是煩悶的。</br> 沿著小路向里行，眼前出現矮墻隔開的一處空間，入口處的門欄頂上是青瓦，兩側有小房間布局，用于客人更衣，寄存物品。</br> 引路者走到這里便不再繼續。在那門前有人等著他，當認出那個人是誰的時候，出云介感覺更加心煩意亂，但他的臉上表情依然不動聲色，他邁步沿著小徑，朝門口走去。</br> “你遲到了。”</br> 面前，大沼勘兵衛，這個一臉老成模樣的武士，留著月代頭，腰間佩戴雙刀，抱著雙臂站立在屋檐下，如同一塊巨石將這唯一的入口擋住。目光緊盯著出云介，語氣低沉，對來人不滿的情緒表露無遺。</br> “更衣耽誤了。”</br> 瀧川俊秀態度隨意地回答，這種敷衍借口對自己的身份來說實在無禮。他為這夏日的炎熱和蟬鳴所煩，懶得再去做表面功夫，只是自顧自地將佩在腰間的刀解下，遞到對面，“我需要將武器交給你保管才能進入，對吧？”</br> “當然。”</br> 勘兵衛接過佩刀，握在手中，卻并沒有讓步放行，依然盯著俊秀，“還有一柄。”</br> 目光所指的是俊秀靠在肩膀上的太刀。</br> “這是必須要帶進去的。”</br> 俊秀用同樣的語氣針鋒相對，“你知道，這柄太刀是——”</br> “我需要檢查。”</br> 打斷話語。武士伸出手，擋在他面前。</br> 他覺得這實在多此一舉，但還是將太刀遞過去。有什么可檢查的？這就是一柄刀，既然都可以帶入了，還檢查什么？</br> 勘兵衛先檢視了一番刀鞘，目光掃過其上的深深淺淺的裂紋，其中一道將刀鞘分為兩段，之后才粘合在一起，痕跡還清晰可見。木料斑駁掉漆，刀鞘上的金屬裝飾也早已黯淡無光，唯有佩繩因為常換，嶄新得突兀。</br> 然后他的手掌有力地握住刀柄，抽出太刀。那刀刃，雖然經過了打磨修補，還是有淺淺的坑洼。而那同樣被分為兩段又重新鍛焊在一起的一處痕跡，更是不堪入目。</br> “哼——”</br> 勘兵衛粗重低沉地長哼一聲，將刀重新收鞘，搖了搖頭，原物奉還。俊秀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自然更沒心情聽他接下來長篇大論的教訓，“我第一次看見這柄太刀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和齋院司還是在一同侍奉大主公。當時的它可不是如今這破敗的模樣。”</br> “時光荏苒啊。”</br> 瀧川俊秀嘆了口氣，附和道。</br> “辜負別人的信任托付對你來說是很平常的事情嗎，出云介？”</br> 中年武士盯著心不在焉的青年，“亡故兄長的佩刀，出于偶然的機緣巧合失而復得，卻就這樣隨意地交由一個陌生人保管，以至于故人遺物最終慘遭毀損。你好像沒有意識過這是你的責任。”</br> “那一位是我兄長指定的佩刀和刀法繼承者。”俊秀此時的目光終于正面回應，“我信任她，就像我的兄長一樣。”</br> “那么你也和齋院司一樣，所托非人。”</br> 勘兵衛與他的目光相抵，毫無偏轉迂回之意，“非我族類的外國人，永遠不要信任。”</br>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張。”</br> 俊秀回應，“勘兵衛先生，前輩，您不應當用這樣的態度干涉我的私人事務。”</br> 敬語，著重語氣，聽起來絕不是表示禮貌的。</br> “那倒不錯，我確實沒資格在此教訓后輩。”</br> 對方抱起雙臂，站在屋檐下用嚴肅的目光望著他，開口，“說道所托非人，在下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將泉藏人托付給您。我很后悔自己當時考慮不周，讓這年輕人因我的不察，無端殞命。”</br> “……我嘗試著去保護他了。”</br> 片刻的沉默之后，瀧川俊秀終于雙眼低垂，于外在和內在的壓力下避讓了，“但的確，我承認自己身為同伴和前輩，沒有盡到對他的責任。令他遭遇意外，這一點我難辭其咎。”</br> “我希望你能記住。”勘兵衛的眼神仍然沒有停止施壓。</br> “我能過去了嗎？”</br> 他站在那里，只是伸手朝門內庭院示意。</br> “請進。”</br> 守門的武士向旁讓出通道。直到此時的語氣才略微帶有禮貌，“主人已在內烹水等候，請你直接入席。”</br> “就我一人？”</br> “是的，只有你一位客人。”</br> 大沼勘兵衛站在原地，如磐石般一動不動。瀧川俊秀最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他說的這句話的意思，沒有想很久，繼而邁步踏入庭院，沿著蜿蜒的青石小路而行。</br> 矮墻和小門隔開的，獨立的一個空間，布置起的一座園林。</br> 青石小路通向園林中一個古樸的建筑，一座庭室。蜿蜒曲折的道路，讓來人能夠在行走的過程中，欣賞到這小小天地中的景致。</br> 踏入此處，本應當能夠感覺比起外界這里清涼了許多，本應當能夠感覺內心平和了許多。在小院里信步而行，從那居小亭，從那間庭室之中，從周遭的巖山清潭，月橋石徑，從細沙和石雕，竹林和佛塔，游魚和風鈴之中，從鳥雀啼鳴，星星促織，陣陣蛙聲之中，本應當能夠感受到幾分難以明說又可以意會的哲理玄機。</br> 來人本應當能夠在這一處地方，洗去一身浮塵，拋棄滿腹遐思。在此體會自然，體會自我，體會本心，在此參禪悟道，修得真理的。</br> 可是瀧川出云介沒有。</br> 他沒有在意周遭景致，也不曾留心溫度濕度這些事情，他的內心自然也并不平靜，依然被不可解脫的煩悶所困擾，讓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向著園林之中的那一座庭室而行。這煩悶部分來自于周遭依然回響的蟬鳴，部分來自于始終還是炎熱的天氣，部分也來自于方才和勘兵衛的對話。不過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現在確實是遲到了。</br> 而自己是不應當在那位邀請他來此的人物面前遲到失禮的。</br> 出云介來到那座低矮的庭室，在水池邊洗手漱口，而后端正地跪坐于格子門前，將太刀放在身邊，最后一次理清思緒，努力地抹消心中的那些雜念。今日自己受邀前來是赴茶會的，赴茶會的人，必定要以清明平和的心境參與其中。</br> 短暫地醒神，而后，他推開門，彎腰屈身，略略拾起太刀，膝行而入。</br> 如勘兵衛所言，室內已裝飾了擺放物件，茶器茶具也已陳列，香火的氣息也已在室內彌漫，烹茶的水壺也正架在火爐上，咕嘟咕嘟地冒著蒸汽。入了茶室，便感覺與外界相隔絕了，那蟬鳴聲也變得微弱遙遠了。</br> 對面，主人也已在座等候。</br> 看到對面的人，瀧川出云介俊秀不免愣了一下。他當然早已預想過會見到眼前的人，但沒想過那個人會是以主人的身份來接待他這唯一一位客人。</br> “將軍。”</br> 他開口，驚訝。然而很快又鎮定下來，雙手扶畳，恭敬地鞠躬行禮，“……實在抱歉，我來遲了，讓您等候。”</br> “沒有關系。”</br> 對面，正襟危坐的一位男人。雖然年輕，面帶微笑，說話的語氣和藹，對他的失禮并沒有什么苛責。但是，在親和的外表下，周身散發的威嚴氣場仍然令人不得不心生敬畏，表明其身份的尊貴，“來得正是時候，出云。水剛好煮沸，正是開始用茶的時候。”</br> 坐在出云介對面的這個人，就是現任的幕府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br> “里の桜、また……今年も咲く、戻ってく……ださい。”</br> 唐青鸞看著面前的這本日語教材，磕磕巴巴地讀著日文，對照下方翻譯，“故鄉櫻錦簇，又是一年霞滿樹，不如歸來處……真行啊，康答女士，押韻都押上了。”</br> 一首俳句，五七五。不過直譯過來倒是比較大白話的：故鄉的櫻花，今年又再次綻放，請回來看看。</br> 翻譯講究個信達雅。</br> 去年今日春晴空，鄉櫻未改盼重逢。</br> “詩譯，還化用唐詩？還玩諧音梗？沒搞錯吧這是學日語還是學漢語？”</br> 青鸞震驚，如果說添上這種內容是為了引起讀者學習興趣的話那倒確實是很有效果，至少她自己是被吸引到了。不過這或許只是編者在顯擺，她摩挲著手腕上的串珠如此假設，“俳句哦，以前好像聽俊秀念過，大概是吧。當時我還不懂日語，也不知道他念的都是什么意思。他那是自己創作的還是古人寫的？如果自己創作的……行吧，人人都是文豪。”</br> “我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學會日語呢？”</br> 她的目光離開課本，望向門外，聽著遠方的蟬鳴，開始走神，這么個學習態度肯定到死都學不到一點東西。</br> 門外是后院，她現在住在俊秀家里，俊秀家的房子很大，客房自然也能供她一間。這間屋子和她見過的其他日本屋子差不多樣式，木搭的梁柱，瓦造的屋頂，紙糊的門板和厚草席的地墊。門外的后院則是開闊的平地，角落里栽種著花草，布置著池塘，別有一番景致。</br> 視線越過并不高聳的圍墻，墻頭外可以看到鄰里的屋頂，閣樓，可以看到綠樹。現在是下午最炎熱的時候，街道上沒什么人聲，陣陣蟬鳴聒噪，卻反而令她覺得安靜。</br> 她現在在京都，這個國家的首都。不過所見到的，也都是那些自己曾經見過的物和人，似乎這里，同難波，同平戶，并沒有許多區別。當然不同之處還是有的，比如這座城市面積明顯就大一些，房子更多一些，每家的房子也更大一些。這里的空氣沒有海邊的咸味，更清更淡，這里的早晨也更早一些，或許是因為在更東邊的緣故吧。不過除此之外，她倒是沒發現其他什么明顯的不同。</br> 或許是有的，只是自己還沒見到而已。或許以后會見到，或許。</br> 其實又想要看到什么不同呢？名勝古跡，旅游景點，地標建筑，網紅打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第一次遇到時當然會覺得新鮮，會關注，會四處探索。住下了，生活下了，習慣了柴米油鹽的日常，也就覺得大同小異。</br> 自己是不是已經習慣這個國家了？</br> 唐青鸞想，所以來了首都，也不覺得有什么新鮮感了？</br> 是不是從精神上，已經適應了，接受了這里的生活？</br> ……</br> 想什么呢，學習別開小差啊！</br> 她打斷自己的想法，耳邊蟬鳴，目光又重回課本。</br> 過去的小半個月以來，她已經很努力地把書翻到了將近四分之一的地方，這并不容易，學習日語很不容易，尤其是在依賴于自動翻譯的條件下，想再試著認認真真地揣摩就得花費點功夫了，她可不想只滿足于日譯漢漢譯日這種膚淺的層面。</br> 另外，這自動翻譯的功能有時候也著實不可靠，經歷過幾次誤用敬語，啰嗦重復和沒人聽得懂的外來詞之后，她是真覺得自己是有必要多學習了。</br> 然而自主學習是不容易的，很多時候，那倒霉的半桶水能力還會時不時來串場。</br> （一條桑，故鄉的櫻花又開嘍，你不回去看看嗎？）</br> 比如這。</br> “……煩。”</br> 唐青鸞翻了個白眼，“沒活整可以去咬火折子，別在這干擾我。”</br> （哈哈）</br> 無視之。屋外，那一陣陣響亮的蟬鳴掩蓋了腦海中的笑聲，讓她轉移了注意力，此時已經過了立秋的時候了，然而滿街的行道樹還未落葉，仍是翠綠一片，那蟬鳴得響亮，似是要把握住這最后的一點暑氣，最后的一點時光。到了真正的秋天，就沒有蟬鳴了。</br> （抓住一只蟬，就等于——）</br> 日本的夏天很快要結束了。</br> “唉。”青鸞嘆了口氣，覺得天氣悶熱實在讓人不舒服。這立秋的蟬鳴倒是提醒了她，自己來到日本還沒見過櫻花長什么樣子。課本里倒是繪了插圖，然而黑白的版畫什么也看不出來，課本里也介紹了，這首俳句用的季語是櫻，表明是春季三四月。在日本，櫻花盛開是很美麗的風景，滿樹都是粉紅的花朵，片片花瓣飄落之時，便如淡雪一般。人們會在那時候外出郊游，賞花聚會，在樹下鋪一席小食茶飲，三五友人同聚，在美麗的自然風景中愜意地度過一段快樂難忘的時光。</br> 然而現在，花早就落盡，這大熱天氣也沒誰會沒事做往外亂跑。</br> 櫻花自己是無緣得見了。</br> “三四月，那時我在哪呢？”她念叨著回憶，“三月應該還在明國，四月，出了海，到——”</br> 到哪了，嗯？</br> “反正沒到這來。”</br> 唐青鸞搖搖頭，又一次打斷自己的想法，怎么老分心，“沒見到櫻花，沒趕上時候，就這樣。”</br> 似乎是回憶到了什么不想回憶的事情，引起了什么不想引起的情緒，又一次。</br> “在這個國家好像待了很久了。”</br> 她望著遠處的藍天，“有那么久嗎？其實好像也沒多久，也就一個月不到，對吧？”</br> （六月下旬來的，滿打滿算的確是不到一個月）</br> “那倒是。”</br> 青鸞輕輕點點頭，終于把課本合上，休息時間到，反正也無心繼續，“我都在這干嘛呢？做著一堆有的沒的事情。”</br> （我都在這干嘛呢？寫著一堆有的沒的廢話）</br> （沒活整可以去練劍，一條桑，動作場面還能湊湊字數）</br> “劍？”</br> 她伸手，腰間只有一柄脅差還留著，“劍也沒了，被打壞了。掛著就是做個念想，如今念想也物歸原主了。”</br> 算了，反正本來就是屬于別人的。</br> 她并不是很在意這件事。</br> 只是沒了劍，自己又暫時不想繼續讀書，現下的一時間，她真是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br> 四處轉轉？不太合適，這是俊秀的家里，這家里也不只俊秀一個人。</br> 出去呢？傻了吧這大熱天的。</br> “唉，我真是無事可做。”</br> 她站起來，走到對向后院的門口，身處房屋的陰影之中，避免日照，“俊秀不是說帶我來這，是要到日本的道場學習劍術的嗎？怎么現在這事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他今天出門又是去做什么其他事情呢？”</br> （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回答哈。第一，你現在還是病號哦）</br> “早好了。”</br> 她跟空氣交流，幸虧現在沒別人注意她。唐青鸞輕輕碰了碰身上的傷，還綁著繃帶，那一道斜著劃過自己身前的傷口，本足以致命的傷口，本該讓她至少傷筋動骨一百天，現在已經不影響走動了，她也不需要拐杖扶著了。</br> （抬手試試？）</br> 她依言抬起手臂，可卻又感覺到肌肉運動，牽起傷處奇怪的感覺。雖然不是劇痛，不是刺骨鉆心。悶悶的隱隱的像是跳躍一般的觸感，仍然讓她覺得難受，身體的本能警告她這樣運動對自己不好。</br> “行吧，確實，還沒好透。”</br> 她否定自己剛才的樂觀，“這樣都不行了，長時間的劇烈活動肯定更不行，萬一傷口崩了就麻煩了，確實還得再養一段時間。”</br> （就說嘛）</br> “就說什么啊？”自言自語，“這問題你是有能力幫我解決的吧。血的能力，你明明是可以讓我現在立刻馬上就愈合的吧。”</br> （可以但沒必要，順其自然是最好的）</br> “死邊去吧。”</br> 唐青鸞扶著門框，看著后院里的栽種花草，感覺太陽這么大，要把這些植物都曬枯了，“那么第二個問題，俊秀去……算了別對我說，我是不應當亂打探的。”</br> （也沒打算現在告訴你）</br> “以后也別說。”</br> 她想，即對不存在的聲音回答，也是在對自己的好奇回答，“別人的事，與己無關的事，不該關心。”</br> （某些人可不同意你的看法）</br> “你要是沒打算做什么對我有幫助的事情就別在這和我閑聊了。”她轉身，走回去，陽光刺眼，即便在陰影中也讓唐青鸞感覺頭昏，“我還有事要做呢。”</br> （什么事？）</br> “學日語呀。”</br> 在矮桌前看了一眼合起的課本，青鸞又摩挲起手腕的串珠。略微停留，又選擇性忽視，“好吧，暫時不學了。但我確實還有其他事要做。”</br> （什么事？）</br> 她走到房屋另一端，通向過道的門前，而后又折返。到了后院門前，又折返，這樣來來回回地踱著腳步，走個不停，光腳踩在厚厚的草墊上，其下的木板發出輕微的聲響。</br> 什么事呢？</br> 屋外，依然只有蟬鳴，一刻也不停歇地嘶嘶啞啞，再無其他聲音，這吵鬧讓人心煩，其中的寂靜也讓人心煩。</br> 夏季快要過去了，秋季快要到了，時間一刻不停地走著，季節更替，但是這座城市好像沒有注意到，綠樹沒有注意，蟬也沒有注意，陽光也沒有注意，悶悶熱熱，干燥的空氣也沒有注意。</br> 在這樣一個下午，身處這一個房間里，在這個國家的首都城市之中，現在，唐青鸞有什么事要做呢？</br> 她來回踱步，心煩意亂。明明，有很多所思所想，潛藏于記憶中的往事，關于未來的疑惑是可以在此時念及的，但具體的時候，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樣事也想不到。</br> 雜緒糾纏，解不開也沒心思去解開。蟬鳴的熱天讓她什么也不想做，但也不想什么都不做。</br> 踱步，踱步，來來回回，始終沒個注意。</br> 現在，連腦海中的聲音都不陪她說話了，她現在聽到的只有蟬鳴。</br> 滋兒哇滋兒哇地吵死了。</br> 一刻也不停歇。</br> 她的腳步和她的心思都亂的很。</br> “唉，算了。”</br> 終于，長久的來來回回之后，唐青鸞站定在房屋中央，抬起一直低垂的頭，“一個人待著實在無聊，我還是出去走走吧。”</br> （這大熱天的你瘋啦）</br> （沃歐！）</br> （誒你好意思說你自己就是腦子有問題大熱天的跑到外面去壓馬路還穿著外套四處亂走把人搞得身上汗直批眼睛都快瞎得了差點個中暑倒地光榮犧牲現在在這邊教訓人家不要往外跑你現在倒是清醒的嘛）</br> （呃……請別再文中談及作者生活細節）</br> （還經常挑餐點出去走走得都快餓死了都不會去吃飯）</br> （……我不喜歡吃東西的嘛）</br> （在車站等會公共汽車或者打個的會死啊是不是天天11路11路腿都快給走廢了）</br> （有坐車呀）</br> （真是走不動了瀕死邊緣再走一步就徹底歇的了才坐車阿是？挑戰極限有這樣挑戰的？）</br> （想看風景……想充實地看風景）</br> （還看風景吶姐另外能不能請您寫文注意下時間我要睡覺）</br> “神啊能不能請您們閉嘴？”</br> 唐青鸞實在受不了腦海里那些噪音，像蟬鳴一樣聒噪，比蟬鳴還更加折磨她的神經，無處不在，響得不停令她暈頭轉向。她向著通向走廊的方向走去，“我反正是真要出門走走了，總比在這邊聽一堆沒用的廢話要好。”</br> （喂去哪兒呀？）</br> （反正離你越遠越好）</br> “反正離你們越遠越好。”</br> 她換上涼鞋，推開門，踏上走廊的木地板，自言自語，“我真的需要多和別人相處相處，再自己一個人跟一幫神經病在一塊鐵定得瘋了。”</br> 遠處的街道上，蟬鳴依然響亮，在這夏末秋初的暑期，在這異國的首都城市。</br> （哪個別人啊？你在這有認識的人嗎？）</br> （哦，那位啊）</br> “閉嘴！”</br> 期會文月天，賓主相談品茗間，煮水溫茶筅。</br> 蟬鳴依舊，在京都慈照寺，后院的這一間小茶室中。</br> 這間茶室已經過了布置，不大的空間之中，在墻壁上懸掛了字畫，黑白水墨的書法和山水典雅別致，桌臺上放置了插花，以一株山茶表示時令。空氣中有薰香氣息，地板上鋪就的畳一塵不染。</br> 臨墻角的一塊，還設置了刀架，墻上安設了一具，陳列十數名刀。另有一架置于墻邊，在其上單獨擺放著一柄太刀，刀口朝下，刀身彎曲，如雪般的寒鐵刀刃，藏鋒芒于精美漆就的刀鞘之中，繩緒仔細地打結整理，刀柄的卷布則勾勒出出菱形圖案。茶室之中，以刀具為裝飾并不是常見的，主人如此安排，或許與其武家身份有關，或許另有別用。</br> 茶室之中，兩個人正對而坐，一主一客。</br> 飲茶前佐食的點心，瀧川出云介已經品嘗過了。外表素雅的糕點，滋味也同樣是淡淡的，帶著些許的清甜，恰到好處地能夠緩和茶的苦味，又不會過分濃厚喧賓奪主。淺嘗輒止幾塊點心，默默無聲地觀賞著室內裝飾，出云介原本躁郁的內心沉穩了幾分。那酷暑的炎熱，在靜坐許久之后也不那么令人難耐了，那不曾停歇的蟬聲，聽在耳中也不那么聒噪了，于小室之內卻反倒是襯出一份幽靜。</br> 對面，請茶的主人，也同樣姿態端正地跪坐，這是同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扎髻仔細，穿戴整齊，衣著素雅并且莊重，頜邊微留點點短須，肩膀寬闊，腰背筆直，氣度不凡。他微低頭顱，手持疊起的方巾揭開水釜的蓋子，舀取沸水，浸泡茶筅。</br> 竹制的茶筅在水中輕輕刷動，淡淡的熱水霧氣從茶碗邊升起，消散。</br> 茶筅浸泡后，水倒出茶碗，碗的內壁此時已經濕潤，光照之下，愈顯出陶瓷的色彩光澤。</br> 茶具也擦拭干凈了。</br> 這位主人揭開一個木漆小罐，內里是經過了干燥碾碎的淡綠色茶粉。他用木制的茶勺舀上幾勺于碗中，動作輕緩，沉穩，茶勺不曾抖動，動作不急不慢。細細的，輕輕的淡綠色粉末落在碗底，沒有丁點灑落。</br> 放下茶勺，他再次轉向身旁的火爐。爐中的白炭燃燒，爐上的水釜，其中的清水此時已經沸騰。以柄勺舀起沸水，傾入茶碗之中，茶的香氣，登時在這小室之內彌漫開來。清雅的，淡淡的，令人醒神。</br> 出云介以無聲的注目望著對面人的一舉一動，耐心地等待著。在這沖茶的流程中，在對方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動作之中，平和著自己的心境。室外的蟬鳴，此時已不再去關注，茶香已令心神安定。</br> 主人再一次托起茶碗，再一次持起茶筅，在碗中一圈圈地劃動，讓茶粉在水中蕩漾，竹絲掠過陶瓷表面，發出輕輕的有節奏的刷刷聲。這擊拂的動作是連續的，流暢的，沒有滯留，也沒有停頓，暗施著力道，顯示著輕巧。那盛了茶湯的厚重茶碗，托在他的手中平平穩穩。茶筅劃過，動作穩健有力，干凈利落。一圈又一圈，伴隨著一圈圈的攪拌，茶的香氣也隨之更加濃郁。</br> 直到淡綠色的茶湯表面浮起細密的白色泡沫，茶筅放下。茶碗在手中轉過兩轉，主人維持著原地端坐的姿勢，只是微微彎腰，將沖制好的茶送至客人的面前。</br> 出云介彎腰取過茶碗，同樣地轉動，目光注視手中這厚重的器皿，欣賞其花紋，欣賞茶湯的色澤，輕嗅香氣。而后，飲下茶水。</br> 熱熱的茶湯，裹挾著濃香與微苦。口中點心的甜味尚殘留，正與這沁人心脾的香和醒神定意的苦互相調和，融為一體。飲下，茶水流過喉頭，落入腹中，便感受到一種厚重實在的氣在體內，由內心而向外，緩緩地發散，充盈全身。</br> 在室外，蟬鳴依然響亮雜亂，在室內，暑熱依然升騰。然而，飲下茶水之后，瀧川出云介便再也不覺得為那鳴聲與酷暑所擾。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茶湯的余溫帶著香氣又一次回味唇齒間，散發開去，令他感覺心神清醒，一直以來的心煩意亂，此時已完全消散。所有的繁雜思緒也一掃而空。他的內心平靜下了。</br> 出云介將手中的碗再次轉動，遞回給主人。繼而雙手扶著地板，身體向后移動幾分，欠身行禮以示答謝招待。</br> “此茶乃是經過精心備制的上等佳品，其色淡雅非常，其香正人心神，其味恰到好處，令屬下飲后頓覺內心舒暢，一散暑氣。將軍如此垂青客遇，親自招待，屬下自覺失禮僭越，不勝惶恐。”</br> “不必如此多禮，出云。今日我邀請你前來此處飲茶，就當做替你接風。暫時請放下職權場中的尊卑禮數吧。這間茶室中不談政務世事。”</br> 年輕的男子，身居高位的世襲大將軍足利義輝，一邊擦拭著茶具，一邊親和地微笑，“總之很高興這碗茶能讓你滿意，我到底是個舞刀弄槍的武人，這樣細膩的活計其實是很考驗我的。”</br> 出云介也用同樣的微笑回應，然而他依然維持端正的姿態，在上司面前并不敢放松。他輕輕點頭回應，等待下文。</br> “旅途怎樣？”</br> “一切順利，將軍。”</br> “明國那里的事情，我已經聽勘兵衛說了大致情況。”足利義輝看著他，開始詢問政務，“南方的那位張國主接見你們了？”</br> “是的，我們見到了飛龍國主。”出云介開始匯報政務，“國主愿意接受我們贈送的禮物和情報，作為購船的費用。船只正在準備中，七艘巨艦，十五艘槳船，十五艘快艇，我們離開時已經從福州出海了，我們安排了人手在其上監督，懸掛商船旗幟，慢速行駛，預計下個月就會經由琉球的航線到達四國地方，如您吩咐的那樣。”</br> “不錯，船只駛到后就要進行武裝了。”</br> 足利將軍伸手點著下頜，思考謀劃，“它們會是我出奇不意的一支海上力量，或許會給我帶來比我想象更優質的回報。但一定要注意隱蔽。”</br> “我會吩咐的。”</br> 出云介點頭，遲疑了片刻，詢問，“那么將軍，武裝的兵器，弓箭和火器……您需要我負責籌備嗎？”</br> “不。”</br> 將軍揮手，“這事我會交給勘兵衛去做。你負責船只，他負責武裝，兩路分開進行，避免引起某些不必要的關注。出云，記住，船來的時候必須是商船的外表，以土佐貿易的名義入港，裝的貨物也必須是民用的商品。”</br> “……是。”</br> 瀧川出云介思考了一下，答應，“另外，張國主希望知道，我們和他以后是否還會繼續來往？他四處征戰，很需要一些支持，不知我們能否提供一些……更多的幫助？他也許諾更多的回饋。”</br> “這些話我不曾聽勘兵衛匯報過。”足利義輝看著眼前的部下。</br> “是國主派人私下問我的。”</br> 目光稍稍偏轉，避讓的同時伴隨著口中輕輕的嘆息。</br> “那么，你怎么想這個問題？”</br> 目光注視。</br> “我想，如果可以得到來自飛龍國的長期供應，這對于我們來說是有益無害的。”出云介眼神游移，謹慎地選擇措詞，“然而，的確，他提出的要求不能忽視，必須慎重對待。我當時沒有明確答復。”</br> “做得對。”</br> 足利義輝點點頭，目光更加嚴肅地盯住對面的人，“出云，你認為這位張國主，能夠成功和現在的明國皇帝相抗，建起一個長久的國業嗎？”</br> “……我不能評價，將軍。”</br> “我也不能評價。”</br> 年輕男人目光向遠方望去，心中若有所思，“這位張國主意圖在明國的土地上反抗朝廷，建國立業，成敗猶未可知，無論如何，這對我們來說是別國內政，與己無關的事情，最好不要關心。如果在其中明確選擇的陣營，建立長久往來。那么當塵埃落定之時，明國若有所詰問，幕府的處境會很尷尬。”</br> “我明白了，將軍。”</br> 出云介理解了他的意思，“那么今后與飛龍國……”</br> “沒有繼續往來的必要。”足利義輝回答，“這次是以我個人名義秘密進行的，遣使探聽虛實，送些饋贈無傷大雅，做得再多就要落下把柄了。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分寸一定要控制住。”</br> “是。”</br> “想起來，以前我見過明國的使者，上次在京都開幕府的時候，七年前的事情了吧。這么說，與明國也算建交在先，公開的立場上，我還是必須傾向他們的。”回憶起往事，這年輕的權貴微微低頭，不動聲地觀察對方的神色，“當時我也派人回訪，只可惜，嗯，天有不測風云吶。”</br> “是。”</br> 瀧川出云介依然簡短地答復，別過雙眼，他又開始覺得周遭的蟬鳴吵鬧了。</br> “再飲一碗茶，出云？”</br> 他輕輕點頭，于是以同樣的手法，年輕的茶主人又點好一盞茶水，再次遞送至他面前。</br> 第二飲，這次相比起第一次而言，茶味更加潤口。水溫合適，不似初時那般滾燙，因而也更好地烘托出茶的本味。</br> 瀧川出云介平復內心。</br> 足利義輝伸出手，望著他，面帶清淡的微笑。</br> “請允許我借來一看吧，出云介君，您隨身帶來的這柄太刀。”</br> “謹遵指示。”</br> 出云介從膝邊拾起太刀，平放于雙手，莊重地遞向前方。</br> 那刀鞘上布滿裂紋，有的是劈砍的傷口，有的是受日曬風吹，鹽津霜打而生的皸裂，漆面斑駁，金屬的配件也生了銹跡。</br> 足利義輝接過太刀，于手中視看，輕輕發出一聲嘆息。</br> 握住刀柄，抽刀，刀身摩擦鞘口是刺耳的聲音，抽刀的動作也有所阻滯。</br> 刀身的寒鐵黯淡無光，刀刃的闕口卷刃明明地顯現在眼前。中段的那鍛焊的痕跡，猶如丑陋的疤痕一般矚目。</br> 足利義輝再一次嘆息。</br> “將軍，請恕我怠慢之罪。”對面的出云介，聲音低沉，目光別轉也不忍心再看，“一路旅程，忙于俗務，故而未有及時予以修飾，草草敷衍……故人遺物沒能妥善保管，我難辭其咎。”</br> “何罪之有？”</br> 足利義輝看著眼前深深低下的頭顱，想了想，轉身面向墻角，手指向單獨放置在刀架上的那柄太刀，“出云，請你將那柄太刀取來。”</br> “是。”</br> 接受命令的出云介起身，到墻角去將那柄太刀雙手捧起，恭敬地返回原位。</br> “可認得此物？”</br> “這是將軍家傳的國寶，名劍大典太光世。”</br> “不錯，你是否有意鑒賞？”</br> “不敢唐突。”</br> “何必如此客氣呢？”將軍示意，“請出鞘一觀。”</br> 恭敬不如從命，對面的人將太刀斜放，伸手握住刀柄。</br> 利落地出鞘，伴隨著清脆利落的聲音，刀的真面目便顯現于眼前。細長的刀身帶著優美的弧度展現于眼前，平滑的表面不沾染半點塵埃，如明鏡般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森森的寒氣迸發而出，在這炎熱之日中令人如墮冰窖。</br> 雖然這觀賞只是出自禮節，但身為武士，瀧川出云介也做不到對眼前名劍狀若無視。他手握著這一柄難得的上品名劍，目不轉睛，魂魄猶如為其所奪一般。</br> “出云，你覺得這兩柄刀相比如何？”</br> 義輝問。</br> “這是將軍擁有的無價之寶，刀身勻稱，是精鐵鍛打而成。論重量，弧度，鋒利，具是已達絕頂之境。”出云介一邊說著，一邊依然看著手中的刀，“今日出鞘一見，雖不沾塵埃，卻時現殺氣，令鬼神心驚。此乃國寶，在下所攜不過家傳凡兵，怎可與之相比？”</br> “我卻不這樣想。刀品有高低，這固然不錯，但是……”</br> 將軍思考片刻，繼續說到，“光世名劍，今日因為邀您前來，故而與我收藏的這許多兵器一道陳列在此，作為觀賞。這里的每一柄刀，它們都是光鮮的，潔凈的，受珍藏的，日日需要擦拭打理的。即便它們曾經斷送過人的性命，沾過生靈的鮮血，如今也看不出分毫痕跡，它們嶄新得就像剛剛打制而成，剛由匠人呈送于我一般。在將軍府的武庫中，沒有一柄刀擁有你今日呈現在我眼前的刀這般的樣貌。”</br> “將軍！”</br> “我今日見到的，才是武者所用的兵器的真實面目。”</br> 足利義輝再次望向細細地看著手中刀上的數數痕跡，神色莊嚴，語氣凝重。正襟危坐，如對待稀世名器一般重視手中之物，“在這柄刀上，我看見的每一道傷痕都是歲月風霜的精魂，每一處闕口都是千征百戰的證明。我看見它無數次護主留下的傷疤，無數次殺敵建立的功勛。武者的兵器就該如此，我將它握在手中能夠感受到它的重量。它也是一柄無價之寶，它現在展現的才配得上其故主的榮耀光輝。”</br> “將軍。”</br> 瀧川出云介深深地彎腰致敬，用他低沉的聲音語氣堅定地說到，“您所言不錯，這正是我亡故的兄長使用的兵器，他是一名至死效忠于您的武士。”</br> “的確如此。故人遺物，我不敢占據許久肆意鑒賞，原樣奉還。”</br> 足利義輝將太刀收回刀鞘，雙手遞回，輕輕微笑，“不過說實話，它確實不再適合征戰殺敵了，就像人一樣，到了該受香火的年紀了。”</br> “是。”</br> 出云介接過太刀放回膝邊，同樣將手中的名劍物歸原主，“屬下明白。將軍家傳至寶，我也不敢長久褻視，請您收回。”</br> “上一次見到還是在七年前了。”</br> 足利義輝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將家傳的大典太放回原位，所言話題還是離不開出云介的刀，“自從委派齋院司護送使者之后，就再也未曾見到，也未曾想今日會再見。七年來，我一直認為齋院司已亡于他鄉，刀也流落了。”</br> “是。”</br> 一個簡單的回答。</br> “后來聽勘兵衛說，才知道你又尋回了太刀，以及脅差。”義輝回身，向火爐中加了些許白炭，口中仍舊在說話，“這其中的經過，出云，可以對我詳細說明嗎？”</br> “……使者一行在明國遭遇敵人殘殺，兄長逃亡，受到當地一人照顧，不久也身故了。這柄刀也因而一直托付在那位結識的朋友手中。”</br> 出云介猶豫片刻，回答，“我也是在這次前去飛龍國的途中偶然相遇此人，才有機會得知這些事情，有機會重逢太刀。”</br> “哦，是這樣。”</br> 足利義輝放下火鉗，“那么那一位齋院司結識的明國朋友，現在何處？”</br> “……我邀請他前來日本，一同祭拜過了兄長墳墓。”</br> “在平戶，是不是？有沒有考慮過遷墳至此呢？”</br> “眼下并沒有這個打算。”</br> 或許是因為炭火燃燒，出云介感覺有些熱，室內空氣有些干燥。屋外的蟬鳴始終不停，“或許以后吧，將軍。”</br> “那位明國的朋友現在也在都城吧。”</br> 對面的人卻好像并未察覺他的異動，依然端坐詢問，“何不請他來此一聚？我現在可以派人去邀約，不會耽擱許久。”</br> “……或許也是以后吧，將軍。”</br> 瀧川出云介始終還是沒能自制，伸手輕拂了一下額頭的汗珠。這確實是一個炎熱的天氣，“實在抱歉，他現在……因故抱恙，不能前來。”</br> “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br> 義輝外表輕松地揮揮手，坐姿稍微放松一些，帶著微笑，表現得更加平易近人，這當然不能夠讓對面的人放松，“只是飲茶之會，不必有所顧忌。出云，令兄年長于我，是跟隨過我父親的前輩。你我二人則年紀相當，如朋友一般。你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認識這一位朋友，替齋院司向他道一聲致謝而已。既然不能前來，那么就請你向我轉達敬意，也好。”</br> “是，屬下一定。”</br> 出云介回答，仍然是恭敬地區分了尊卑。</br> “這次來京城，會住很久吧？”</br> “將軍是問……我那一位朋友嗎？”</br> “不，問你。”</br> “我……恐怕不會，萬分抱歉。”</br> 出云介又遲疑了，回答得猶豫，心中有所盤算，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問題，預定好一個穩妥的答案，“將軍，在此我要告假數日，望您準許。”</br> 一時沉默。</br> 架在火爐上的水釜，其中清泉又開始沸騰，隔著蓋子發出悶悶的咕嚕咕嚕的響聲，屋外是蟬鳴。</br> “是嗎？真想不到。”足利義輝舉起手帕揭開水釜蓋子觀察，“要去哪里？”</br> “大阪。”</br> “啊，就是你來時登岸的地方。”</br> 將軍點點頭，“幾天前我聽說，大阪那里三好家的一位子侄，所住的宅邸遭人襲擊，這件事你知道？”</br> “略有耳聞，將軍，但我也不清楚詳細。”</br> “那這次如果發現了什么，回來跟我講一講。”他再次舉起木勺舀熱水，盛于茶碗中，燙一燙茶筅，“三好家發生的事情，我都想了若指掌。”</br> “遵命。”</br> “前任家老伊東先生，離職后如今也在大阪居住，來的時候你見到他了嗎？”</br> “路途匆忙，不曾拜會。”</br> “好吧。”他倒去熱水，“有時間也去見見，老人和你們家算是故交了。”</br> “是。”</br> 瀧川出云介端坐于對面，回答。這些問題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但是他心中卻仍然不禁在想其中是否會有深意。每一個回答都需要謹慎，他得有應對的準備。</br> “婚禮得等回來后再進行了吧？”</br> 一邊舀著茶粉，足利義輝一邊同樣的還是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隨口一問。</br> “……”</br> 出云介怔了一下，只是片刻，“……是的。”</br> 片刻的猶豫已經說明，對于這一個問題他并沒有準備好應對。</br> 屋外的蟬鳴又開始讓他覺得煩躁。</br> 足利義輝用茶筅攪動茶水，茶碗中再次開始泛起浮沫，混合出均勻的淺綠色茶湯。</br> “請再飲第三碗。”</br> （再寫字太多，作者決定整爛活，后文下回說）</br> （季語呢？）</br> （別太過分了啊，能押韻已經很不容易了）</br> （這一章都寫了些什么東西啊，主題是什么，太散了像在水字數，好像什么都沒講嘛）</br> （鋪墊，引起下文）</br> （唉，現在每節第一章用來鋪墊都成定勢了，這可不太好，結構太單調沒什么樂趣）</br> （話也太多）</br> （也是個問題）</br> （幾乎全是對話了）</br> （也不是一點干貨沒有，至少介紹了一下日本茶道的事情，好歹做了個科普吧）</br> （并且這些俳句寫得我也挺費頭腦的）</br> （有本事寫日語的？）</br> （沒本事）</br> （下一章還有俳句，嗯，因為下一章的內容其實本來是這章的，字太多一分二）</br> （一魚兩吃？）</br> （反正也不是初犯了，字數想刪又刪不掉，直接開擺）</br> （這段時間攢了不少流行詞嘛）</br> （還是不要太頻繁使用的好，濃度過高會挺讓人討厭的）</br> （收收味？）</br> （閉嘴）</br> “各位大哥大姐，你們已經一路沒有停過嘴了。”</br> 唐青鸞將近虛脫地站在港灣，望著眼前的河水，總算走到了目的地。此時，她額頭裹扎的發巾已經被汗浸透，溢出的便順著臉頰，從下巴滴落，打濕衣領。青鸞現在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被吵得頭暈，然而還在自言自語，“麻煩消停點吧，我估計這一路走來要被好幾個人當神經病。”</br> （這種天氣外出走路本來就是神經病，我指某人）</br> （嘖）</br> “行吧行吧，你們現在都安靜點，拜托。”</br> （Allrightthen.）</br> 她如此自說自話，腦海里的聲音是很給面子地停下了。但是四周的蟬鳴卻不會聽從指令，依然在響亮的鳴叫。雖然這是河邊，樹木比起城中要稀少一些，但那聒噪的聲音還是不斷地吵鬧著。</br> 唐青鸞悲哀地發現，沒了內部噪音緩沖，外部噪音此時聽起來更讓人難以忍受。</br> 她確實是挺累。從俊秀家里，向著南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曬了一個時辰的太陽，聽了一個時辰的蟬鳴，才終于來到這條叫做淀川的河流前。</br> 來時就是從這上岸的。</br> 青鸞記得。</br> 河前的港灣，停泊著幾艘大小船只，隨著水波，在太陽下搖晃。她用目光搜索，不太能夠記得來時的船是在什么位置了。</br> 不過，太陽下她還是能夠清晰看見，離自己不遠處的一艘中型河船，雖然帆布已經收起，但是船壁上還畫著紅色的槭樹葉。</br> 那就是目的地，很好。</br> 她朝那里走過去，汗水已經浸濕了脊背的衣裳，她擔心傷口也要被浸到了。不過真浸濕了自己應該能感覺到，既然沒感覺那就是沒事。</br> （錯誤觀念，大家生病受傷的時候一定不能抱這種僥幸心理）</br> “又來了。”</br> 青鸞心煩，沒完沒了是嗎？有說話的功夫不如發動點特異功能讓自己快速愈合。</br> （收到【抱拳】）</br> （搞定【OK】）</br> “我怎么覺得沒變化？”說話時，她已經走到了船前，抬頭望著甲板，伸手輕觸傷口，還是疼，“有用嗎？”</br> （有用啊，本來已經被汗水泡爛了，這不幫你恢復原樣了嗎？）</br> “嘁。”</br> 青鸞懶得再和這些人耍嘴皮，否認自己快要精神錯亂的事實。看見甲板前板道伸著，她就踏上船。船上有一位值日的水手，像是認識她一樣也沒理會，這種怪異的熟悉態度，讓唐青鸞覺得很不舒服。她還寧愿自己被當做陌生人受一通盤問。</br> 她在舷邊少息，緩一緩神，或許是不愿意太狼狽地面對即將見到的人。河面上吹來風，熱的，帶著濕熱的水汽。河面波光粼粼，很刺眼。岸上傳來陣陣蟬鳴，腳下的甲板搖晃著，讓她覺得有點惡心。</br> 再在這烈日下多停留片刻，她都要中暑了。</br> “干嘛要住這么遠的地方？為什么不也住在俊秀家里呢？那樣我就不用遭罪跑過來。”</br> “可能是習俗，就和明國的一樣……呃。”</br> 自問自答，她覺得自己嗓子發干，已經不愿再多說什么話了，也不愿再多想什么無關緊要的問題。</br> （不愿再笑）</br> “呼。”</br> 唐青鸞振起所剩無幾的精神，甩甩頭，消去腦海中最后的一點錯亂雜念。沙啞著嗓子，她最后一次喃喃自語，“希望她這里有備涼茶之類的，否則我真的會謝。”</br> （？）</br> “白開也行。”</br> 她一邊默默在心里說著，一邊走到船艙前。艙門的開著的，屋內，她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坐在一張書桌前，仰著頭好像在看天花板上掛著的什么，并且在……自言自語？</br> 不會是被自己傳染上了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