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藏七月前,今日盤算定期限,蹉跎三四年。</br> 王紅葉坐在船艙中,書桌前的一張帶靠背的椅子上。船隨著水波搖晃,她也用雙腳支著地面,身體跟隨船只前后搖晃,一邊晃著,一邊拿著那柄她使用習慣的鵝毛筆蘸取墨水,在書冊上寫寫畫畫。</br> 畫的都是些很稀奇古怪的符號,1,2,3,4……這樣子的,不過生活在現代的讀者朋友們當然都熟悉這是什么了。</br> 她在計算,在算賬。</br> 用著異國的紙筆,異國的數字,坐著異國的椅子,點著異國的油燈。連這艘船的船艙布置都仿照異國,在角落里搖搖晃晃著一張布吊床,供她休息。書桌一角的水壺和水杯是從明國的碼頭運來,對她來說也是異國產品。</br> 她就生活在這小小的自己營造的異國空間里,日夜專心她自己的事情。</br> 數字的加減乘除,金幣銀兩銅板的匯率,虧盈的赤墨。一冊冊賬本堆積在書桌前像一座座小山,連在一起則凹成了峽谷,她就在這峽谷之中埋頭工作。</br> “呼。”</br> 終于,她抬起頭,長吁一口氣,看著眼前的白紙上,算式的最終結果。不放心,又用算盤復核了一遍,確信無疑沒錯,“那么,就是這樣了,這半年虧損了這么多?要抹平赤字,我需要……三點六年?那就是三年七個月六天?真是漫長。”</br> 漫長,但這是確信無疑的答案。</br> “當然實際情況可不會真如預算一般,總是會存在誤差的。”她自言自語著,鵝毛筆點著紙面,留下幾滴墨,“三年到四年之間,這樣。三年很漫長,四年更加漫長。”</br> “行吧。”</br> 她說著,將筆在地板上甩了甩,收回筆筒里。身體向后一仰,離開書冊峽谷,椅子傾斜,她輕輕地搖晃身體,口中開始哼起出海時水手常唱的歌謠。</br> 賬算完了。</br> 現在該做什么?</br> 王紅葉有點沒頭緒。仰望天花板,那上面懸掛著一張海圖,伸手就能碰到,海圖上做了許多注解標記,不難想象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時常會把墨水滴落到臉上。</br> 她伸出手臂,點了點海圖上一個島國,中部偏西的位置。</br> “我在這。”</br> 接著向西移動,在陸地最西的邊緣停下。</br> “一個月前,我在這。”</br> 接著向西南,跨過海洋,到達西邊一片廣闊的大陸。</br> “三點六個月前,我曾經在這。”</br> 她說,望著那片陸地,“三點六年后,我也會在這……大概吧。”</br> 大概嗎?</br> “大概吧。”王紅葉點點頭。隨即猛地坐起身,又回到書桌前,“真是遙遠。太遙遠的事情,現在還是不要多想,多想會想出病的。工作結束,我還是放松一下。”</br> “放松一下,對。收起那個錨兒誒劃起槳,開起船兒誒沖破浪……”</br> 王紅葉彎腰,嘴里又開始哼歌謠,打開書桌下的柜子,朝里面的黑暗空間望去,伸手,要去取出內里儲藏的,同樣來自異國的物件,“三年四年誒我就返鄉,岸上的哥兒誒你照顧爹娘——”</br> 手停在黑暗的柜子中。</br> “——嗯,我倒也算是在那里有個哥哥。”</br> 她開始喃喃自語,聯想到了什么,重新立起身子,手中卻是空空如也,“他現在也應該在那里照顧他自己的娘吧。”</br> 王紅葉又一次抬頭,望向天花板的海圖,望向西邊的大陸。</br> “三點六年嗎?三年四年,三四年。”m.</br> 她自言自語,“真遙遠,可我到那去是干什么呢?我的家鄉可不在那,我到了那里,有誰在等我呢?三四年后,我還真的會再去嗎?”</br> 有一些想法開始在她的腦海中涌動,像海浪一樣起伏。</br> 過去的,已經熟悉的想法,已經熟悉的身影。她仿佛聽見,一個來自過去的聲音在腦海中回響,鞭策著自己。</br> “大概吧。”</br> 她眉頭皺起,目光也變得冷冷的。那熟悉的身影已伴隨了自己許久,一個中年人的身影,中年人的面貌,曾經切實存在過,但如今卻只能在記憶中溯回。那中年人面孔陰沉,用低沉的話語,時刻警醒著她應當完成的使命,應當履行的承諾。只要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就要做一個信守承諾的人,要讓背信棄義的毀約者付出代價,要為那熟悉的身影復仇。</br> “是的,我確實要再去那個地方,再去那個國家。即便要過上三四年這樣漫長的時間,也一定要去。”王紅葉望著海圖上的航線,目光決絕,語氣堅定,“這三四年也不是白白浪費掉的。我會積蓄實力,發展壯大,囤積火炮武器,擴充隊伍。最終,一切準備充分之后,我一定會再到那個地方去,再次履行我對您許下的,復仇的諾言。”</br> 一定嗎?</br> “呃,下午好。”</br> 然而倏忽間又有一個陌生的想法,一個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腦海中,這是從未有過的。倏忽間一個沙啞的聲音出現在耳邊,打著親切的招呼,這也是從未有過的。</br> “什么情況?”她眉頭皺的更緊了,目光轉變為厭惡,口中低低地開始念叨,“這特別的人,又在這做什么?”</br> “那個,我……來找你聊天。”</br> “我和你沒什么可聊的。”</br> 王紅葉望著天花板回答,想著這個特別的人,突然又想起過往的一件事情,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對,我還有工作沒做呢。時間可不能浪費,現在沒時間放松。賬算完了,正好順便去做掉它吧,也比在這瞎想要更有意義。”</br> 她又一次猛地坐起身,翻動眼前的賬本到空白頁,重新拿起鵝毛筆蘸墨水。這項工作雖說并不是她心甘情愿要做的,但是既然曾經承諾過,就要履行承諾。</br> “呃……什么事啊?”</br> 那幻聽的聲音還不死心地在耳邊響起。</br> “和你無關。”</br> 王紅葉沒好氣地回答,“哦,不對,和你有關,所以你就更不應該打擾我工作了。”</br> 她覺得自己是和這特別的人待久了,也被傳染到了。自己竟然現在也開始時不時的自言自語了。可能是算賬算得頭發昏。或許自己確實需要——</br> “哦,那……我走啦。”</br> 背后傳來腳步聲。</br> 幻聽這么嚴重的嗎?會打斷自己思緒嗎?會有腳步聲?王紅葉心想,轉身,結果就看見那個陌生的身影在門前一閃而過。</br> “喂!”</br> 她喊叫。</br> “啊?”</br> 那人回來,特別的人,特別……白癡的面孔又一次出現在眼前。</br> “你走什么呀?”</br> “……是你讓我走的呀。”理直但是氣不壯。</br> “我開玩笑的。”</br> 王紅葉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并不支持這個說辭,但總不能把實情相告。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也很白癡,真是被傳染上了,“進來坐。”</br> “哦。”</br> 那人回答,走進屋內。在這時候到來,打斷自己正要開始的工作。對此,王紅葉是覺得比較不滿的。</br> ……其實也沒有很不滿,大概吧。</br> 她想,看著眼前的人,覺得或許來了也挺好。在這艙房之中埋頭面對數字許久,暫時從工作中放松一會也是很好,這本來不也就是自己的打算嗎?</br> 獨自一人這么久,現在這位特別的人來了,一起聊會天,不是也比獨自一人要好?或許還可以一起……享用下那柜子里存放的,來自異國的特產。</br> 畢竟,自己聽說過,明國那有句俗語,一人……什么來著?</br> 忘了。</br> 天高水遼闊,異客訪問酒飲酌,語中意浮落。</br> “所以,沒事怎么來找我了?”</br> 王紅葉看著她,表情像是在極力掩蓋剛才的怪異行為。唐青鸞見此決定還是不問她剛才在干嘛吧,免得尷尬。先回答別人的問題。</br> “呃,沒事做就來找你了。”說了等于沒說,“我感覺有點無聊,想找人聊天。”</br> “俊秀呢?”</br> 她問。</br> “出去了。”</br> “今天這么熱,你身上還有傷還亂跑?”王紅葉看著她,打量著。</br> “我覺得身體好多了。”</br> 唐青鸞回答,抹去額頭前的汗水。這一趟走得確實是滿頭大汗,沒暈倒在路上已經是萬幸。她不是很習慣于對方此時的審視,“你知道的,我的身體恢復很快。”</br> “啊對,內功是吧?”</br> “對對對,那個……有茶,不是,有水嗎?我出了好多汗路上都沒喝水,先給我倒杯水謝謝。”</br> “修煉內功不能止渴嗎?”</br> 王紅葉語氣冷冷地調侃著,坐在桌前,拿起桌子上的水壺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你不會是一路走來的吧?”</br> “是一路走來的。”</br> 唐青鸞一口喝完了白開水,感覺好點了,“再來一杯。”</br> “你身上出汗了?有沒有浸到傷口?”續杯,王紅葉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詢問,“讓我看一看要不要換繃帶?”</br> “不用不用。沒事……嗯,不影響。”</br> 她連連擺手,順便又喝了杯水。</br> “不行,必須讓我檢查。”依然堅持,“汗水中帶鹽,浸到傷口就不好了。把衣服解開。”</br> “這么關心沒必要的吧?”</br> 這話問得沒必要的吧?</br> 她可能真是走熱傻了。</br> 王紅葉看著她。</br> 然后走到門口把門合上。</br> 然后又回到她面前,彎下腰。</br> “把衣服解開。”</br> 命令。</br> 青鸞照做著把穿在身上的短衫解開,別過眼睛,輕輕嘆了口氣。</br> 她感覺對方的手觸碰身前的繃帶。</br> 拆解的動靜讓她不適。</br> 目光更讓她不適。</br> 比較尷尬。</br> 她感覺傷口被觸碰。</br> “疼嗎?”</br> “不疼。”</br> “行吧,那看來是沒什么問題。”王紅葉手中拿著一圈圈散開的繃帶,重新站起,“傷口恢復得挺好,但你這繃帶確實得換,已經濕透了。”</br> “我自己來行嗎?”她抗議,不這么說還不知對方要做什么。</br> “行,你自己來吧。”</br> 王紅葉從抽屜里取出小藥箱遞給她,然后就坐回到椅子上,“另外回答你的問題,我的關心是很正當的。你的傷一定程度上和我有關系,我得負責任。”</br> “知道啦。”</br> 唐青鸞扯著帶子,回答。</br> “所以,俊秀出門有事去了?”王紅葉在桌邊翹著二郎腿,詢問,“然后你一個人在那待得無聊,就跑我這里來了?”</br> “我在這不認識其他人。”她在自己身體上纏起帶子,回答,“就你,還有俊秀了。”</br> “那也沒必要跑那么遠來找我吧?”</br> 她說,“俊秀家里又不是沒有仆人,找一位傳個話給我,讓我去找你就是了。”</br> “那樣有點沒禮貌誒。”</br> “病號不要講究那么多,下次就這么辦,知道?”</br> “好,好。”</br> 青鸞很迅速地處理完,重新穿好衣服,“再給我一杯水。”</br> “對了,你就這么出門,他們家沒人問嗎?”</br> 王紅葉一邊說,一邊遞過水杯。</br> “嗯……有啊。”回答,不安,“他們說,呃,要找人可以……”</br> “可以讓他們來請,對吧?”</br> 打斷。</br> “……對。”</br> “但你還是要自己出來,對吧?”</br> “……對。”</br> “是不是還打算給你準備代步工具送你來,你也拒絕了?”</br> “……是的。”</br> “你沒中暑倒地斃命,真是蒼天無眼。”無語。</br> “哈,哈。”</br> 干笑兩聲緩解尷尬,唐青鸞握著水杯,坐在吊床上,借著水浪推動船只前后搖晃,就像蕩秋千一樣。河邊比起住處并沒有多涼快,甚至因為河水反光顯得更加炎熱了,那吵人的蟬鳴也時刻伴隨。這里是京都南邊郊外的伏見港口,一道名為淀川的河從此流過,王紅葉在大阪換了一艘名下的河船逆流而上再次停泊,也一直就住在船上,未曾進過城中。</br> 頂著當頭烈日走到這里幾近虛脫,喝了三杯水才勉強緩過神,來了又遭受尷尬境遇和一通搶白,這本是很不值得的。</br> 可是見到了王紅葉,和王紅葉對話,一問一答。她覺得好像遭了罪其實是很值得。</br> 至少能有一個說話的對象了。</br> 獨自一人確實很無聊。</br> “哈什么哈,白癡。”王紅葉翻了個白眼,“下次要找我,就讓我來找你,聽見沒有?”</br> “聽見了。”</br> 說第二遍了,青鸞心想,回答,“講到這,你為什么不住在俊秀家里?那樣我今天也不用跑那么遠了。”</br> “我……還是比較習慣住船。”</br> 王紅葉回答,想了想,“俊秀那,我不太方便。”</br> “哦,也是,習俗嗎?還未過門。”</br> 自殺是吧?唐青鸞想給自己一耳光。</br> “有這個因素。”</br> 坐在桌前的人,伸手支著下巴回答,“但也有,感覺總是有點拘束。他們家……嗯,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嗎?”</br> “知道啊,是日本國王的侍從。”</br> “嗯,也對,確切的說是日本征夷大將軍的近侍。”</br> 王紅葉糾正,“總之是貴人家族,所以,嗯……我以前來京都的時候,住在他家里一次,總感覺不是很方便。你不覺得他們家的人太重禮儀了嗎?”</br> “那確實。”</br> 唐青鸞點點頭,感同身受,不過自己這番感受當然從沒在俊秀面前講過,“確實挺重禮的,我第一天剛到的時候都被嚇到了。請我吃飯的時候,排場確實挺隆重的,還和我講過話,講話時都好客氣,雖然是很有禮貌,但總覺得……和平常人說話不是一個調子。”</br> “對吧,你也這樣想吧?”</br> “就是那種,嗯,有身份的人說話會用的調子。”</br> 聯想著這兩天來了之后的見聞,青鸞開始控制不住話匣子了,這些話如今可以和別人講感覺還是很好的,“還有家里的其他人也是這樣。仆人都讓人覺得不是一般的仆人。倒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太有禮貌總令人覺得放不下來,我要和他們說話都得假裝端著架子,不敢亂講,挺累的。”</br> “累,那倒確實。”</br> 王紅葉附和,嘆了口氣,“挺累的。所以也不愿說太多了,對方太周到,反而不敢放松。你說一點都不錯,感覺和平常人不一樣,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他的家庭,家庭中的人,和我們確實是不一樣的。”</br> “所以你也不住那嘍。”</br> 青鸞回答,望著她。似乎感覺她的嘆息中有許多別的,其他的意味,“不過你以后總要住進去呀,早晚的事情。嫁入他們家里,朝夕都要相處,總要適應的吧?”</br> 二次自殺是吧?真是熱傻了?</br> “那也不一定。”</br> 王紅葉依然是似乎隨意答復,似乎并未對青鸞的話有關注到奇怪,“我也許也不在他們家長住,自己的生意可沒打算放下,或許今后甚至都不會留在京都。”</br> “回平戶?”</br> “可能。”</br> “俊秀呢?也和你一起去平戶?”</br> “可能。”</br> “怎么什么都可能啊?”青鸞感到不耐煩,“你們不都訂婚了嗎?怎么這些以后規劃一點決定都沒想好啊?”</br> 大姐你真的知道你在說什么嗎?</br> “關你什么事啊你跟媒婆一樣操心?”王紅葉也挺不耐煩地回答,皺起眉頭,這樣的不耐煩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管閑事瞎操心,“好像你很希望我早點結婚?”</br> 沉默。</br> 所以她其實還是一直都沒忘記的。青鸞想,自己的心思。</br> “早死早超生吧。”</br> 青鸞回答,端著空杯子喝水,“我都認命了。”</br> 王紅葉看著她,伸手扶著下巴,打量著她的動作。那雙眼睛盯著她的內心,似乎是在分析她的話語中有多少真假,這讓她很不舒服。對面人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微笑,但是也不同以往,雖然沒有微笑卻有了很多其他的不同的情感表現。</br> 這讓她很不舒服。</br> “對了,你們哪天定日子?”</br> 她主動開口問,不長教訓,一邊問一邊端杯子。</br> “你在喝什么呀?喂,加水?”</br> “哦,對,加水。”</br> 王紅葉卻沒有加水的動作,望著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在思考什么?青鸞不知道,青鸞比較擔心。</br> “……你現在的身體能不能喝酒?”</br> 她開口,問。</br> “啊?”青鸞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回答,“能吧。應該能,我想應該能。”</br> “那就是能了。”</br> 王紅葉彎腰,再一次打開桌角的一個柜子,從中取出一個透明的瓶子,“那你陪我喝點酒唄。正好我剛才也想自己喝的,你就來了,這么熱的天氣,我們喝點酒散散暑。畢竟,你們那有句俗語怎么說,一人……”</br> “一人不飲酒?”</br> “對,所以你要陪我一起喝。”她搖晃著那個瓶子,內里紅褐色的液體隨之晃動,發出悶悶的又很悅耳的聲音。</br> “嗯,好吧。”</br> 青鸞回答。看著王紅葉又從柜里取出一個杯子,才想起自己手中的或許是對方用過的,不過這種細節也沒必要關心,王紅葉把她手中的杯又奪回去,兩個混在一起也分不清了。</br> “你喝過燒酒吧?”</br> “嗯……喝過。”</br> 好像喝過,想不起來什么時候了。當然,肯定是喝醉了之后忘了的事情。</br> “這個裝酒的瓶子是從異國來的哦,是西方的工匠燒制的像琉璃一樣,很特別吧。”</br> 王紅葉一邊拔開酒瓶上的軟木塞,一邊說著,“燒酒也是西方來的,在明國品嘗不到。是一位和我做生意的西方商人送的東西。用葡萄作原料——”</br> “我知道我知道,有一首詩就叫葡萄美酒——”</br> “不是,制成葡萄酒之后還要再處理,經過蒸餾,用木桶貯藏陳釀。”說話時,她已經在杯中倒好了酒,“那位商人說這叫白蘭地,嘗嘗看,很不錯。”</br> 木桶貯藏的葡萄燒酒,這似乎在哪里聽說過,見到過?青鸞心想,接過王紅葉遞來的酒杯,望著杯中的紅褐色酒漿,感覺很熟悉,當時太陰暗了也沒看清是不是就是這個色澤?</br> 王紅葉已經輕輕抿了一口,輕輕呼了口酒氣,望著她。</br> “一口少喝點,挺烈的。”</br> 掛在杯壁上的酒液形成晶瑩的一層,散發濃厚的香氣。</br> 青鸞抬起頭,帶著猶豫地,飲下。</br> 濃烈的,醇厚的酒漿灌入喉嚨,讓她一時沒反應過來。</br> 她猛地放下杯子,喉嚨中感覺一陣熱熱的,甜甜的味,直向腦門沖去。</br> “喂,讓你少喝點!”</br> 青鸞吞下酒液,那味還回蕩在腦海中,直直地沖擊起她的記憶。</br> 不好的記憶。</br> “——呵。”</br> 她捂住口,長長地一口帶著香的酒氣從指縫間呼出。她雙眼睜大,感覺額頭滲起汗珠,脊背上泛起熱流。</br> “怎樣?”</br> 青鸞抬起頭,看見對面的王紅葉,帶著……那是嘴角上揚的表情嗎,可以說是一種得意,一種微笑?看起來好眼熟,“說了一口不能喝太多吧?怎樣,是不是從沒喝過,被這味道刺激了?”</br> “我……”</br> 青鸞望著杯中,搖晃著的酒液,愣愣地回答,“……我喝過這種酒的。”</br> “你喝過?在哪,什么時候?”</br> 她低頭,雙手緊緊握著杯子,手上纏著繃帶,掩蓋住兩只手掌邊緣的早已愈合的傷口。</br> 但失去的小指是不會再生的。</br> 回憶。</br> 在哪,什么時候?</br> “……不記得了。”她再次抬頭,面對眼前的人,熟悉的面貌,微笑,“感覺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還是別想了吧。”</br> “那,酒怎么樣?”</br> 王紅葉追問,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復,本就沒有在意的緣故。</br> “很特別呀。”</br> 青鸞說著,又舉起杯子,這次輕輕喝了一點點,感覺那濃濃的醇香又一次濾過咽喉,在心中回蕩,“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覺。和過去很像又不太一樣的滋味,很好喝。”</br> “慢飲。”</br> 對面的人說,嘴角似乎揚起,似乎是得意的微笑,“特別的酒,好喝的酒。很容易上頭,很容易醉的。”</br> “大丈夫です。”</br> “你日語說得越來越好啦。”</br> 王紅葉的雙腳也撐著地板,身體連帶椅子跟隨著船只前后搖晃。</br> “還行吧。”</br> 青鸞看著眼前握著杯子的手,手上纏繞著的佛珠回答。微笑著,感覺這酒著實和過去一樣容易上頭,讓她感覺有點發暈,又或許是搖搖晃晃的船的緣故?“對了,剛才問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什么來著?哦,婚禮的日子定了沒有?”</br> “沒有。”</br> 王紅葉回答著,喝上一口酒,“你可不可以換個話題聊聊?大老遠跑過來就操心這個的?”</br> “好吧。”</br> 青鸞眼珠轉了轉,心想自己好奇問,對方卻不想回答,兩人的態度似乎該轉換過來才對。不過既然不想回答,那自己還是換個話題問問吧,至于該問什么,倒是沒了主意,“那……嗯,你在干嘛呢?”</br> “喝酒。”</br> “不是,我來之前你正在干嘛呢?你說你在……工作?”</br> “是的,算賬。”</br> 王紅葉手指著桌上一堆厚厚的冊子,“我已經算好了。計算已經花了多少錢,賺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賣了多少東西。這樣好安排以后的事情。”</br> “哦。”</br> 青鸞對此興致索然,“這樣。”</br> 除了這樣還打算怎樣回答?</br> “你看,這是我算的。”</br> “……看不懂。”</br> “這些是數字。”</br> 王紅葉舉賬本的手伸到唐青鸞面前,讓她看那些彎彎曲曲的看不懂的符號,數字?“這是康答女士教我的,是他們那里通用的計數用的數字。你看這是一,這是五,這是三,這是零。而這里一右邊帶著五表示十五,就像算盤一樣,從左向右分別代表不同的數位。你看這個五在百位上,零在十位上,三在個位上,意思就是五百零三……”</br> 青鸞不是很能聽懂她說的話,心思也并不在她說的數字上。她只是為對方提起的名字所注意,又一次看向手上的佛珠,低頭沉默。不知道該怎么說話。這個話題已經被聊死了,她沒興趣講下去,也沒興趣聽對方講下去。所以剛才干嘛要問?</br> 想聽到的話題對方不肯講。</br> 講了是自己不太想聽的,不太能接受的。</br> “我在計算整理過去的開銷和收入,進行匯總。”王紅葉舉著賬本,并沒在意她聽沒聽,邊說著還喝了口酒,“這樣我就能計劃以后的生意走向,事先做預算啦。”</br> “哦。”</br> 沒興趣。</br> “這賬也和你有關系。”</br> “啊,和我有關?”</br> 青鸞終于從自己的思考中回過神,抬頭,“和我有什么關系?”</br> “我算了過往半年的賬,槍炮,伙食,船只還有人力的損耗,發現虧了很多錢。打仗是很花錢的事情。”</br> 王紅葉交叉手臂,看向眼前合上的賬本,“四月的戰斗讓我損失慘重。不久前我還剛把謝和的勢力吸收下來,過渡期需要重點關注,沒有個三五月是安定不下來的。所以我在考慮往后至少三點六……三四年,都不會出海去明國。我現在沒有精力,也沒有資本去找你們的麻煩了。我打算把重心移向本行,繼續在日本和南洋之間做販貨的生意。”</br> “……您覺得這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嗎,紅葉小姐?”</br> 這個話題更讓唐青鸞不想提到,“問題只是延遲了,根本沒解決呀。”</br> “總不會是壞消息吧。”</br> 王紅葉聳聳肩,“另外,對商人來說,延遲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br> “我可不是商人。”</br> 唐青鸞和她爭辯,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感覺酒勁涌起來了,“三四年后怎么辦?”</br> “到時候再說,行嗎?”</br> “當然不行啊。”</br> “可我現在確實沒有答案呀,我現在也很矛盾。”</br> 王紅葉想了想,也喝一口酒,“不如這樣。我承諾,在你離開之前一定給你一個答復。到時候如果是讓你滿意的呢那就最好,如果不是,你就把我砍了吧。你看,這樣不論如何問題都解決了。”</br> “解決個鬼啊?”</br> 青鸞差點把口中酒噴出來,這什么方案說笑話呢?“你覺得我會——”</br> 停頓,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br> “嗯?”</br> 王紅葉看著她,很明顯是明白她的停頓。</br> “……那就聽你的唄。”</br> 青鸞翻了個白眼,等于是接受了對方的提議。到時候再說,到時候怎么說?怎么做?再說再做,延遲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br> “行啊,那就聽我的吧。”</br> 王紅葉又喝了一口,用一種取得階段勝利的得意眼神看著她,雙頰已經開始泛紅。</br> 她現在也很矛盾。</br> 青鸞想,可是自己現在也很矛盾。</br> 矛盾,至少是一種進展吧,至少。雖說不上好消息,但至少不是壞消息。唐青鸞自己在心里反復念叨著自說自話,給自己服安慰劑。</br> 但矛盾,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最終結果。</br> 自己想要的結果,是什么呢?</br> 她看著面前的人,面前熟悉的臉龐,陌生的臉龐。內心矛盾,這不是她想要的。</br> 該怎么辦呢,這是一種矛盾。</br> 延遲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卻不論如何延遲,最終都要有個……選擇。</br> 王紅葉的選擇是什么?</br> 自己的選擇呢?</br> 真讓人討厭。青鸞心想,選擇真讓自己覺得討厭。眼前人的面孔,也讓自己覺得討厭。</br> “我還是希望你現在就能夠給我答復。”</br> 沉默了許久,才憋出這么一句軟弱到極點的話,“希望你的答復是讓我滿意的那個。”</br> “可惜,我沒有滿足你愿望的義務。”</br> 開口,又是這種冷冷的話,又是這種冷冷的語氣,讓人不適,讓她不適。王紅葉望著天花板,似乎是在望那張海圖,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你現在就要的話,我只能說,現在,我依然有我下定決心必須做到的事情。”</br> “那么我也有。”</br> 唐青鸞再次喝一口酒,這次將這一杯余下不多的都飲盡了。她抬起頭,直直的望著對方的眼睛,“我一定要讓你改變現在的想法,放棄復仇。這是為了你,也為了我,也是為了許多其他的人,為了我所屬的國家。這件事我也會下定決心必須做到。”</br> “祝你成功。”</br> 王紅葉看向她,舉杯致意,也喝盡了杯中的酒,“再來一杯?”</br> “……嗯。”</br> 她的回答無精打采,自然,因為兩人之間的對話是沉重的,讓她無法高興。</br> “真是,我們為什么總聊一些掃興的事?”</br> 王紅葉一邊倒酒,一邊說,“雖然始終避不開,但……拜托,至少就此時吧。難得你此時來這里找我,我希望你能高興一點。如果此時大家都高興片刻也是很好的。”</br> “嗯。”</br> “你也這么想?”</br> “嗯。”</br> 她也這么想,但這樣的事該如何做到,她卻不知道,毫無頭緒。</br> “那快想個話題?”</br> “嗯。”</br> 唐青鸞開始思索,想著找一點別的話題,也不想再提掃興的事了,雖說不提問題還是沒解決,但至少眼下,和面前的人一起喝酒,讓雙方都高興片刻也是很好的。</br> 至少酒很好喝。</br> “婚禮的日子定了嗎?”</br> “我不是回答過了嗎,沒定!酒喝多了嗎?”</br> “哦,對。嗯……那,對了,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沒有?我來日本這么久,我好像還沒去過什么風景名勝。旅行一趟,總要有點收獲。”</br> 茶盡暑亦盡,席間君臣敘古今,運籌待時興。</br> “我想這些話現在說已經遲了。”</br> 足利義輝取過飲盡的茶碗,開口繼續剛才的話題,面帶微笑,“并且,其實由我來說也是不合適的。但,出云,你真的已經做好結婚的準備了嗎?”</br> “是的,將軍。”</br> 出云介鄭重地點頭,“我和……未婚妻已經決定好了,我也已經告訴了父母。”</br> “怎么說?”</br> 將軍抱起雙臂,等待他的回答。</br> “他們不會反對我的決定。”</br> 他回答。</br> “那樣就好。”對面人沉重地舒一口氣,“但是作為你的上級,以及你的朋友。我必須要直言相告,以你的身份,婚姻之事,可不是簡單的兩情相悅,有許多其他的問題要仔細考慮。”</br> “我明白。”</br> 瀧川出云介深深地低下頭去,知曉對方的意思,“將軍,在此我必須向您表示歉意。我知曉我的肆意妄為打亂了您的安排,但我是有必須要堅持的事情的。”</br> “我這里倒無妨。”</br> 足利義輝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輕輕揮手,“只不過向納言大人賠個禮而已。一開始就是我擅做主張,打算促成你和他女兒之間姻緣,那位小姐自你替他護衛一次之后便茶飯不思,念念不忘……總歸我多事了,答應納言之前忘了問你的意思。”</br> “將軍!”</br> “我是有私心在里面的呀。”</br> 面前的這位將軍環顧茶室,雙手搭在膝蓋上,如同嘆息一般地輕輕點點頭,又搖搖頭,年輕的外表下有老成的心機,“政事上的聯姻確實是個誘人手段。”</br> 出云介默然不語,唯有雙手重重按著面前的草席。</br> “我還沒向你介紹這間茶室的來歷呢。”</br> 足利義輝繼續說著,“不過,想來你也是知道的吧,出云?”</br> “這是尊家祖上八代將軍,修建慈照寺時,所建茶院。”</br> “不錯啊。”</br> 對面的人雙手搭膝,“義政公風流人物,品味自然典雅。而我只是個好舞槍弄劍的武夫,身處此間甚是慚愧。”</br> 話中的深意,瀧川出云介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只是沉默地等待下文。</br> “自義政公之后,我足利家便不復從前般威嚴。遠有各國守備奪權取地,近有管領守護順勢稽越,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傳下來,一代一代地失去權威。”</br> 眼前人說起過往盛衰之事,語氣中帶有了些許悲涼,“到了我父親一代,甚至為管領代三好氏所逐,顛沛流離四處逃亡。我五歲隨家逃離京城,六歲才回來不到一年就又再度離鄉,兒時的記憶中對于這里根本一無所知。直到七年前,十六歲時才終于第一次真真切切見到都城的容貌。”</br> “三好長慶犯上作亂,論罪當斬。”出云介開口應和,話語中也是不平的憤懣。</br> “可我當時斗不過他。”</br> 義輝搖搖頭,雙手緊緊抓住膝蓋上的衫布,“我本想聯合細川討伐,怎料一敗涂地。于是我只得又一次逃亡,當時齋院司已被我派去明國,你還在九州島平戶,身邊都是自家父起便一直追隨的故老將相。一走,又是四年寒暑,結果還是因為長慶的慈悲,我才得以重回室町。亂世漂泊,如今再回,世人的眼中已無幕府征夷大將軍。如今的日本是什么場景,出云,你可知道?”</br> 瀧川出云介再次沉默,沒有回答。</br> “畿內就是三好氏,九州大友,中國毛利,甲斐武田和越后長尾,關東松平,東北伊達,還有諸多國家地方,各自為政,戰火連連。”歷數著這些姓名,足利義輝的聲音越發低沉,“聽說了嗎?今川義元去年死了,被尾張的織田軍以少勝多擊敗,如今世上,欲爭天下的能人少了一位,又多了一位。”</br> “在下當時有聽說此事,織田軍借大雨于峽谷,三百人利用火炮優勢戰勝今川軍四千人。”</br> “是啊,火炮,南蠻人帶來的利器,還不知會怎樣改變這個世界。”</br> 足利義輝重重嘆息一聲,“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于調停各方戰火,無非也是想借眾之力穩固自身,好有朝一日重振祖上榮光。現在,遠近憂患,朝夕易變,我不知道這個愿望能否達成,即便能夠,我自己又能否活到那個時候?”</br> “將軍,您多慮了!”</br> 出云介開口勸導,“戰亂不過一時,各地殺伐終有盡日,有我等侍衛左右,您必可重興大業。”</br> 他重重地彎腰,雙手撐地行禮,顯示心中的決意和信念。</br> “那便祝我好運吧。”</br> 足利義輝微笑著,坐在原處回應。</br> “天運由人定奪。”</br> 瀧川出云介抬起上身,直視眼前的上級,目光堅定,也從對方的堅定目光中看出決不動搖的意志。</br> “還是說回你的事情吧,不必再聊這些沉重的話題了。”</br> 對面人揮一揮手,輕輕別過雙眼,“出云,你要去大阪,有何緣故?”</br> “有一些未處理的舊事。”</br> 出云介想了想,重新憶起關于自己的事情,回答,“和亡兄有關。”</br> “哦,可否詳細說明?”</br> “是……請您原諒,將軍。”</br> 他說,目光低垂,看著眼前的矮桌茶幾,身邊合在鞘中的太刀,然而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語氣一轉,“或許我現下不宜細談,詳情待回來后再對您如實稟告。”</br> “至少告訴我,是什么樣的事情?”</br> “復仇的事情。”</br> 出云介看著對面的人,回答。</br>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問了。”足利義輝看著對面的人,回答,“需要我做什么?”</br> “不必,將軍。”</br> “那好吧。”</br> 將軍點頭,“這件事,的確,是你有權去自行處理的。如果在大阪遇到任何麻煩,請立刻向我報告,我必全力相助。”</br> “多謝!”</br> 瀧川出云介又一次,深深地向眼前人彎腰行禮。</br> “今日茶已飲過三回,如今午后暑氣也散的差不多了,我也不多留你在此。”足利義輝伸手表明茶事以畢,“回去后和令尊令堂說明一下去向,免得他們擔憂。對了,你在此暫居那位朋友,可需要我提供什么便利?”</br> “……不必了,將軍,我會囑托人照顧的。”他想了想,婉拒,欠身鞠躬,“若無他事,請允許屬下先行告退。”</br> “且慢。”</br> 出云介停留原地,維持俯首的姿勢。只聽見對面傳來腳步聲,去而又返。</br> “請收下此物,作為薄禮。”</br> 抬頭,看見對面的人雙手捧著一柄太刀。不是方才鑒賞過的,而是另一柄,對面墻角的刀架上,出現一個空位,“光世乃家傳至寶,很遺憾,義輝不敢獨斷贈送。這一柄亦是我多年珍藏的上等兵器,權作彌補,希望你不要嫌怪。”</br> “將軍,這我怎可接受,請收回!”</br> 出云介再次重重地彎下腰去。</br> “此劍并非贈送與你,而是與那位我還未有緣得見的朋友。”義輝依然雙手前伸,捧著嶄新的太刀,“既然齋院司的兵器以難以為繼,想來那位朋友此時身無佩器。我希望此劍能得其青睞看顧,雖不足以替代其價,但至少可用來防身。”</br> “不可,將軍,這——”</br> “也是為酬報齋院司多年追隨,出云,贈與令兄之友,你也勿再推辭了。”</br> “……是。”</br> 出云介恭敬地接過太刀,“將軍的厚恩,我必轉告友人。在此代為致謝。”</br> 他收下刀,放于一旁,同那原帶來的一柄,并列而放。一舊一新,卻是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武器。</br> “出云,在此我要再說一遍。你的朋友,齋院司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br> 足利義輝望著眼前人,端正跪坐,語氣鄭重,“你我二人年歲相當。我看待你,如看待一位朋友,不,如看待一位兄弟般。我對你永遠信任,你在外,要去做的事情就放心去做吧,不必有任何顧忌。”</br> “您的恩重,屬下今生難報。”瀧川出云介微微低頭,也同樣,用鄭重的語氣回應。</br> 對面的人做出一個手勢,示意他可以離開了。</br> 他右手握住兩柄太刀,膝行向后而去。</br> 突然,動作停下。</br> “將軍,屬下還有一事不敢隱瞞,在此如實相告。”</br> 出云介開口。</br> “何事?”</br> “在平戶之時,我曾與一名浪人相遇。他武藝高超,習得過林崎甚助的拔刀術,我當時非其敵手,泉藏人亦是為其所殺。”</br> 出云介在稍遠處,跪坐于地敘述,“當時此人曾于在下約定異日再決勝負。他曾經是武田軍中的將領部下,因將軍……曾調停武田和長尾兩軍戰事,其主公以自裁明志,所以此人對幕府心懷不滿。我擔心他若隨我蹤跡來此,會對將軍不利。”</br> “這人叫什么名字?”</br> “平冢左馬助。”</br> “有何特征?”</br> “年齡三十上下,身形瘦削,目光尖銳,佩有一柄打刀,右臂失卻,僅存上臂半截,是曾與林崎決斗造成的。右腳微跛,是新傷。”</br> “一個殘疾人,卻能殺死泉藏人,連你也非其敵手,嗯。”足利義輝思考片刻,“看來不得不防,好,我即刻命城中奉行官嚴加戒備。”</br> “將軍,我有一不情之請。”</br> “說。”</br> “如果您查獲此人,我請您不要傷害他,必要時加以拘禁,待我回來后準許我處理。”出云介整理了一下措詞,“我畢竟曾答應過與此人決斗,請您恩準讓我能夠信守諾言。”</br> “這樣……”</br> 對面的人,在茶幾后思考著,回答,“……好,我會讓他們注意的。不過出云,如果形勢萬一緊迫,我必須顧全大局,以將軍府安危為重,希望你不要因此責怪。”</br> “怎敢?”</br> 出云介又一次鞠躬,“多謝將軍成全。”</br> 而后,他膝行退至門前,拉開活板門,最后一次行禮,足利義輝也最后一次回禮。</br> 瀧川出云介就這樣離開了。</br> 這一次茶會也就這樣結束了。</br> 離出門去,庭院,屋外依然是蟬鳴不斷。</br> 許是盛午已過,又許是靜坐許久,對話許久,又許是飲過了茶水的緣故。此時聽著蟬鳴,出云介感覺不像來時那么煩躁,心緒難安了。</br> 新春初富士,夏夜花火冬雪時,金秋紅葉寺。</br> “嗯,我在日本還沒看過富士山,那很有名吧?”</br> “東邊,靜岡哦,離這挺遠的。”</br> “奈良大佛?還有鹿?”</br> “也在東邊。”</br> “熊本熊?”</br> “熊本在西邊,離平戶倒是不遠,那有熊嗎?沒聽說過。”</br> “迪士尼樂園?”</br> “哪?”</br> “沒什么。”唐青鸞用手指點了點酒杯,感覺自己已經喝多了不勝酒力,“好像都是比較遠的地方。離這近的呢?既然是首都,應該有比較值得一看的吧。”</br> “有啊。”</br> 王紅葉想了想,回答,“離這最近的是稻荷神社,然后……鹿苑寺,慈照寺,清水寺,都是香火旺盛,景色別致的寺廟。這些都在京都。”</br> “嗯,以后要去。”</br> 青鸞記在心里,“這些都是廟社吧,估計比較莊重。有沒有什么比較熱鬧些的場所呢?”</br> “鴨川兩岸的街坊吧。沿著河走就到了,夜市人很多,鋪子很好看。夏天遇到節日,晚上還會放煙花。”</br> “對哦對哦,節日。我聽說這里夏天要過一個節是祇園祭。到時候會有迎神的彩車,車很高上面還有很多人,大家都會聚在一起看行街。”</br> 她很喜歡節日,喜歡節日的氣氛。畢竟景點是什么時候都能看到的,節日可是錯過一次再等一年。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節,即便相同的也有不同的風俗,這是很精彩的。過節的人會很快樂,很多,很熱鬧,很不尋常。</br> 但來到日本后,好像還從沒在這里經歷過什么重大節日。</br> “真不巧,已經過了,那是上個月的事情。”</br> “那七夕呢?聽說京都的七夕比別的地方的要盛大很多。晚上會有廟會,很多擺攤,撈金魚賣面具什么的,還有放煙火,就像你說的那樣。”</br> “你都說七夕了,那當然也過了啦,現在已經是中旬了。”</br> “大相撲比賽?”</br> “也是差了一步,上旬的事情。”</br> “掛鯉魚旗是什么時候?”</br> “春天的事情啦。”</br> “賞櫻哦那也在春天。打年糕?”</br> “年糕不都是過年吃的嗎?”</br> “哦,對。”</br> 青鸞反應過來,有些失望,自己說的都是早就過了的日子,“中秋節呢?聽說這里的中秋節叫做月見節,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下個月我應該還不走吧?”</br> “什么時候走由你決定呀。”</br> 王紅葉握著酒杯,回答,“這里的中秋節,就是月見節,和在明國差不多。打掃房屋,擺放糕點,賞月,這是家里自己過的節日,也沒什么集體活動。”</br> “那還不如我自己回去過。”</br> 她嘆口氣,“那還更符合這個節日的意義。”</br> “可能吧。”</br> 看著她比較失望,王紅葉也開始在思索,身體前后隨著船一搖一晃,“這也有很多特別的又可以隨時看的,也不是非得挑個特殊時間段的那種。”</br> “比如?對了,日本有很多溫泉,我還沒泡過溫泉呢。”</br> “對,那這里倒是就有。但你現在傷不能見水吧?”</br> “的確。”</br> 青鸞想了想,“不過沒關系,過幾天全好了就可以了。”</br> “幾天?”</br> “對呀,我有特異功能的嘛。”</br> 酒喝多了。</br> “真的假的?那……行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唄,離這不遠。”</br> “呃,還是我自己去——不是,算了,畢竟有傷在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為避免嫌疑選擇直接放棄,“還有什么呢?”</br> “還有?能劇想不想去看?”</br> “那是什么呀?”</br> “唱戲。”</br> “嗯……也許可以去看吧。”青鸞想了想,任性地說,“可我還是比較想過個節日。”</br> “怎么像個小孩一樣那么喜歡湊熱鬧?”</br> 王紅葉在吐槽她,“你都從哪知道那么多富士山,賞櫻,鯉魚旗,溫泉什么的?”</br> “康答女士的課本里寫的。”</br> “哦。”</br> 對面的人語氣不像先前那樣隨意。唐青鸞知道,兩人的對話又向不愉快的方向發展了。</br> 她第三次望向手上纏繞的佛珠,醉了以后,看到的都不甚分明,那一顆顆珠子模糊了起來。她輕輕摩挲佛珠,光滑的珠子摸起來感覺很好,她不知為何總有種錯覺,覺得自己知道已經發生的某事實際上并沒有發生過,然而確實是發生過的。發生過了,她又不知道該以何心理對待。</br> “我總覺得有些不能相信。”她說,“我現在還是每天都在學日語,看著她送的課本。總覺得好像她還……沒事一樣。這種感覺很奇怪,感覺好像以前發生的事情只是偶然出現的一個小段落,很小的波折,過去了也根本沒有什么影響一樣。總覺得她還在,雖然不在我身邊,但是還在,以后還能夠再見。”</br> “真遺憾我沒有你這樣的想法。”</br> 王紅葉用平靜的,認真的語氣說,“這樣的感覺,你不是第一次有吧?”</br> “……”</br> 她沒有抬頭看對面人的臉。</br> “都喝完這一杯吧,敬……離去的人。”</br> 眼前,一個杯子伸過來,碰觸了青鸞手中的杯子,兩人杯中的余酒搖晃著,紅褐色的酒液顯得濃厚深沉。</br> 她抬起手臂,與眼前人一起喝下杯中的酒,讓溫暖的濃香彌漫咽喉,彌漫心間。</br> “還要?”</br> “……還要。”唐青鸞說著,又將杯子伸出去,雖然知道自己已經醉了,但是還要。</br> 對面傳來酒水傾倒時,氣泡上升玻璃瓶發出的聲音。然后重新倒了酒的杯子回到她的手中。</br> “我倒是想到最近會有的一個節日了。”</br> 對面的聲音說。</br> “啊,什么?”</br> 一邊又喝了一口,唐青鸞一邊問。抬起頭,看見坐在對面的王紅葉。</br> “……算了,你可能不會想過。”</br> “別賣關子呀。”</br> 她埋怨,“是會有很多人,會很熱鬧的那種嗎?”</br> “人倒是會很多。”</br> “有沒有什么很特別的景致活動?”</br> “有。”</br> “離今天近嗎?”</br> “挺近的,就幾天后吧。”</br> “那不是挺好的?”她催促,“說嘛,我應該會想去看看。”</br> “盂蘭盆節。”</br> 王紅葉給出答案,“就在本月十五日。”</br> “……中元節呀?”</br> 唐青鸞眼皮跳了跳。</br> “中元節是道教的節日。”對面還一本正經地科普起來,“佛教是盂蘭盆節。不過都在同一天,現在風俗也都差不多。”</br> “好吧。反正,嗯,這樣的我就不瞎湊熱鬧了,不太合適。”</br> 她想,今天來找這人聊天,說的怎么都是會讓人不愉快的事,出門沒看黃歷,這也沒黃歷。</br> “我也這樣想。”</br> 王紅葉回答。</br> 沉默,兩人一時無言,都在找機會換別的話題,一邊想的時候,一邊各自飲著杯中的酒。</br> “對了,你來京都是做什么來著?”</br> 對面的她先開口問。</br> “啊,哦,是來學劍術的。”</br> 青鸞回答,感覺已經有點暈,不知道這杯酒還能不能喝完。</br> (必須喝完啊,酒不能浪費!)</br> 她又喝了一口。</br> “俊秀說在京都有他同門開的一個劍道館,他會帶我去那里,去學劍術。”</br> “哦,不過那得等你傷好之后吧?”</br> “很快吧。你看我現在和你一起喝酒都沒事,傷都好得差不多了。”</br> “對,說到這,你還是別喝了吧,夠多了,還有傷在身。”</br> 王紅葉說著,就伸手過來打算取走她的杯子。</br> “那可不行。”</br> 她手臂一動,讓對面撲了個空,青鸞覺得自己敢這樣做是真喝多了。動作沒控制好,酒還灑出來了一些順著她的手掌流下,浸濕了手上纏繞的繃帶,還有佛珠,“必須喝完啊,酒不能浪費!”</br> “不聽話是吧?”王紅葉眉頭一皺,教訓起來,“給我。”</br> 青鸞看著對面的人,看見微紅雙頰,知道王紅葉也開始醉了。</br> 她愣了一下。要知道這相貌在模糊之中是很好看的,很熟悉的,讓自己想起了過去。要知道過去的人以前是很喜歡喝酒的,也是很經常喝醉。醉了以后如果看到自己就會——</br> 想什么呢?</br> “給我。”</br> 重復命令。</br> 青鸞還是固執地搖頭,拒絕。</br> “隨便你了。”</br> 王紅葉放棄,身體坐回椅子上,端著酒杯喝了一口。</br> 唐青鸞看著對面的人,自己也喝酒。感覺到現在的場景開始朝微妙方向發展。對面是一張熟悉的帶著醉意的面孔,這讓自己感覺到危險。這幾個月來,在和眼前人相處的每個時刻,她都覺得很危險,必須要有危險的警惕心。</br> 自己是應當小心的,小心過去的回憶,小心熟悉的氣息,小心飲酒。</br> 兩人之間又是無話。</br> 青鸞喝著酒,感覺自己或許確實是喝多了,可是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喝下去。看著眼前的人,也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看下去。</br> 這是很危險的。</br> 得想想辦法,找點聊天的話題打破沉默。在對方注意到自己的沉默之前,在沉醉之前。</br> 說什么呢卻想不到。</br> 救命。</br> 青鸞覺得自己今天出門確實沒看黃歷,就算這沒黃歷自己也該帶一本備用才對。現在這么個局面該怎么辦,救命。</br> “您二位可真悠閑。”</br> 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青鸞放下酒杯,知道來人是誰,救星來啦!</br> 救星總是在最恰當的時間到來。</br> 然而她卻有點不希望來。</br> 轉身望向船艙門口,瀧川出云介的身影站在那里,抱著手臂看著室內的兩人。臉色不是很好看,額頭上的汗水沾濕了發絲,腰間佩著,手中握著,一共有一二三四——四柄刀?帶那么多干什么?</br> “呀,俊秀,來啦?”</br> 耳邊,是王紅葉帶著醉意的高興的聲音,“來找她的吧?”</br> “可不是?”</br> 俊秀回答,用不是很高興的眼睛盯著她,“我在家里沒看見,問了人才知道,青鸞,你怎么到這來了?”</br> “啊,我……我有點無聊,就找,呃……”</br> 口齒不清是醉酒表現之一,也是心虛表現之一,“想找人聊會天。”</br> “走過來的?我聽說家里要給你準備架籠你不要?”</br> “呃……是啊。”</br> “然后在這里喝酒?”</br> 瀧川俊秀走到屋內,站在她的面前看著她,“你知道你現在還是帶傷之身,不能勞動也不能飲酒,需要靜養嗎?”</br> “啊,我……”</br> 無言以對了吧。</br> “嘻。”</br> 唐青鸞聽見耳邊傳來帶著醉意的笑聲,卻不敢去看,不敢躲避眼前陰沉的眼神,當然也看不到身邊的人的笑容,現在自身難保還有空關心其他?</br> “紅葉,你又笑什么?”</br> 俊秀微微偏轉目光,教訓起邊上的人,“你明知她的情況,怎么還能讓她喝酒?”</br> “她也沒拒絕啊。”</br> 目光重新開始壓迫青鸞,讓她不由得不乖乖接受批評。看著眼前板起的面孔,平平一道直線的嘴唇,緊鎖眉頭下的雙目,嚴厲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刺過來,讓她的脊背發寒。她知道面前的人是真的對自己生氣了。</br> “呃……我的傷都好的差不多,那個……”醉了,她想不到合適理由,“……散步也是對康復有好處的,是吧?并且,嗯,喝酒可以活化血管,對康復也是有好處的?”</br> 開始胡扯。</br> 俊秀當然不會相信她的說辭。</br> “走?”</br> “啊……好吧。”</br> 繳械投降。唐青鸞將手中還剩下小半杯的杯子放到身邊的書桌上,站起來,感覺身形有點搖晃。眼角余光則望見一只手將杯中酒倒到另一只手的杯中。對此她當然是不敢聲張。乖乖地邁步,向著門口走去。</br> “我叫人帶了架籠,乘著回去,別再走路了。”瀧川俊秀監督著她離開,“回去讓家里的大夫做檢查。”</br> 慘。</br> “拜拜啦,下次再見。”</br> 走出艙門的時候,唐青鸞還能夠聽到王紅葉夾雜著外語的幸災樂禍。天道好輪回,隨即就聽到俊秀開始數落對方的語句。</br> 不過沒講多久就重新跟回到她身邊押送。</br> “我真的沒事,俊秀,相信我。”</br> 青鸞站在船艙外,感受著陽光的灼熱,帶著醉意還在對身旁的人狡辯,“我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清楚的。傷都恢復地差不多了,我……我明天就可以去道館開始練劍的啦。你要帶我去的,是吧,你講過帶我去的。”</br> “先回去再說。”</br> 走下船,搖搖晃晃的。</br> “啊,又是這個轎子哦,我第一次到你家里坐的就這個……我不習慣讓人抬著,還是走回去可以?”</br> “不聽話是吧?”</br> “聽,一定聽。”</br> 哪里敢不聽呢,青鸞覺得身邊人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怕,以前從沒有如此。看來今天自己確實是犯了一個錯誤,生氣是因為自己不顧身體外出喝酒嗎?當然是了,還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呃,好吵,外面的蟬還在亂叫,都立秋了怎么還不停呀?”</br> “新秋勝酷暑,新增香炭旺茶爐,新客入門戶。”</br> 足利義輝坐于茶室之內,目光漫漫不知望向何處,耳聽著院落周遭的蟬鳴聲漸漸低微,歸林的鳥雀寥寥幾聲,回蕩于天地之間。陽光照過窗格,為屋頂的梁瓦鍍上金色光澤,也在他身后拖出長長的陰影。帶著些許落寞的微笑,他信口占詞,三句為俳,再添一聯便是短歌,“新天陰晴尚未卜,舊時殘陽已遲暮。”</br> 對面的人正襟危坐,姿態近乎刻板,一言不發,如同一尊巨巖巋然不動。</br> “你覺得這句怎樣?”</br> 他問。</br> “屬下粗鄙武夫,不懂得詩詞和歌,不敢妄加評價。”</br> 那人回答,語氣嚴肅,中氣十足。</br> “夕陽快落山了。”</br> 義輝望著眼前,映照窗格的赤色晚霞,“下午明明還很熱的,不是嗎?陽光明明還很刺眼,讓人根本無法直視?白天很漫長,但始終會結束。白天的太陽,到了現在也不過如此了。”</br> “將軍!”</br> 大沼勘兵衛,這個相貌老成的中年武士,用低沉但宏亮的聲音近似呼號地回答,“到了明天,太陽還會再一次升起!還會再一次散發光熱!”</br> “是啊,的確。”</br> 將軍點點頭,微微笑著,“可現在已經立秋了。雖然還是熱得像夏天一樣,但畢竟秋天是已經到了,很快也要開始轉涼了,冬天也不遠了。”</br> “明年還會有春天!”</br> “明天的,明年的。”他揭開水釜,看水還未沸騰,又合上蓋子,“還會和現在的是同一個太陽嗎?”</br> “請您對我們抱有信心!”</br> 勘兵衛端正地坐著,目光直視面前的上級,“我等萬死不辭,必以殘軀助您再展宏圖,復興大業。”</br> “大沼君,你還是很懂鑒賞和歌的嘛。”</br> 足利義輝說笑著,這樣的話今天下午已是第二次聽到。水釜中傳來聲響,他知道現在水已經沸騰了,便再次揭開蓋子,“多謝你的坦誠,我也只是一時感懷而已。還是來討論正事吧。”</br> “是,將軍。”</br> 勘兵衛點頭,聲音低下幾分,但是依然帶著堅定語氣,“屬下在此斗膽,想問將軍一句,您當真如此信任出云介君?放其外出?”</br> “有何不妥嗎?”</br> “他已有數次脫離隊伍,獨自活動的行為。”大沼勘兵衛目光偏移,陳述起來,“他在明國時曾單獨見過飛龍國主。”</br> “我知道。”</br> 足利義輝洗涮著茶筅,“是對方來人找他的,想問我們的長期態度。他敷衍過去了,回答的沒有問題。他剛才向我匯報過此事,你不必擔心。”</br> “回程時他也沒有和我們同行。”</br> 勘兵衛繼續述說,“他自己去了明國南海,在琉球地界才歸回隊伍。”</br> “是因他那位未婚妻王小姐陷入了困境才如此。”義輝不動聲色地舀著茶粉,回答,“這情有可原,也無妨。”</br> “他難道不是拒絕了您給他安排的親事,執意迎娶這個身份低賤的外國商人嗎?”</br> “那是他的私事。”</br> 茶勺抖動,茶粉散落了些許。</br> “對于武士來說沒有私事,只有公家的命令。”勘兵衛搖頭,不滿之情毫無掩飾,“這是忤逆犯上。”</br> “男女之情在所難免嘛。”義輝又舀起一勺茶粉,微笑,“成人之美的事情,我也不是不樂意。”</br> “將軍,請允許屬下直言,您對他太縱容了。出云介和一些明國人走得很近,他往日也時常有一些親向明國的言論。這次返回,他甚至帶回一個明國士兵同行,僅因此人與齋院司過往有交集,便帶他專程祭拜齋院司的墳墓。為此逗留平戶,結果導致泉藏人身亡。”</br> “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大沼。”</br> 添上沸水,以茶筅攪動。足利義輝將點好的茶放于面前微涼,伸手按著額角回答,“此人到京之后,我亦有派密探窺察,他同齋院司的過往我也亦有所知,看起來似乎并不是細作,單純做客而已,所以你毋需過于擔心。”</br> “我希望對此人的詳細情況進行調查。”</br> “不必,現下有我的人暗中監視已經足夠了。我不希望因此事令出云介有什么不愉快的感受。”</br> “屬下服從您的命令。”勘兵衛低下頭,心有不甘,“但是這次出云介去往大阪,我還是不能放心。”</br> “此話怎講?”</br> “前家老伊東晴仁先生,現于彼處養老。瀧川家與其為故交,多有往來。文武私會,我恐怕會有一些不妥。”</br> “這也無妨。”</br> 義輝伸手試探了一下茶碗溫度,“我亦有囑托他代為向伊東先生問候。”</br> “既然如此,是屬下多疑了。”</br> 勘兵衛再無其他話要說,便深深彎下腰行禮,依然是有力又刻板的動作,“請將軍恕罪,屬下不得不如此謹慎。”</br> “你的擔心都是有道理的,大沼君,我對此并未有任何不滿。”足利義輝思考著,用平和的語氣對眼前人說到,“只是,我信任出云介。我相信他會恪盡職守,履行其義務。我相信他是一名忠誠的武士,就像齋院司一樣,也像你一樣。”</br> “是。”</br> 大沼勘兵衛服從地低下頭。</br> “眼下在都城有一事,還需要你領導。”</br> “請將軍吩咐。”</br> “出云介提到的這個浪人,平冢左馬助。他的特征你已經清楚了,你明日便在隊伍中挑選人安排行動,聯絡有司配合,務必將其緝拿。但是注意不要讓此人受傷,秘密關押,妥善招待,待出云介回來后由他處理。”</br> “是,我會安排加賀太目,冰室坊,彈正,以及谷倉院分守京城四方要道,盤查來往的可疑人士。”</br> “當然,還是以自身安全為重。此人武藝高強,并且對我們有仇,你們一定要小心,必要情況下可以當場格殺。”</br> “是!”</br> “那么,現在正適宜。”</br> 足利義輝端起面前的茶碗,茶水溫度已經合適。他將碗在手中轉上兩周,遞向對面依舊匍匐如磐石般不動不搖的勘兵衛,“大沼君,請享用此茶。”</br> 溫酒正飄香,切莫獨飲志昏蒙,易將前事忘。</br> 王紅葉又是獨自一人了。</br> 她背靠著傾斜的椅子,雙腳架在書桌上,身體跟隨著船搖晃。雙手捧著杯子,杯中的酒,唐青鸞的,加上她自己的,已經飲盡了。</br> “這一杯又喝完啦。”</br> 她望向頭頂的海圖,感覺那些原本清晰的標注與航線,此時模糊不清,原本明確的目的地此時也看不真切。她確實喝多了,原本清晰的那些想法,念頭,此時也同樣想不分明。</br> “哼——”</br> 她雙腿一動,借著椅子前傾的勢力重新坐回到桌前,桌上,那本賬簿還是記錄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然而有幾處,沾上了鵝毛筆殘余的墨水,此時已經污損了,看不清了。一定是剛才酒喝多了碰到的,“真倒了霉了。”</br> 賬又要重算。</br> 她想著,然后翻開新的一頁,在書山中翻找,試圖尋回那些相關聯的賬本,但是眼前是繚亂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br> “算了不算了,我現在不適合做算賬那種精細活。”</br> 王紅葉心有不平地想著,隨即又想到那特別的人,若不是她來了,自己也不會陪她喝酒導致現在要做回頭工,“不過好像是我主動邀請她喝的……這也不能怪她吧——我怎么在幫她說話?”</br> “這樣吧,我繼續之前那個被打斷的工作。”</br> 她從桌上拾起鵝毛筆,在硯臺中蘸了蘸,提筆于空白的賬簿上,“哼,為了那特別的人做的特別的工作。”</br> ……</br> 筆提著許久,墨水又落在了白紙上,她發現自己現在一個字都想不出來。現在,王紅葉必須承認,自己真的喝多了。</br> “行吧。”她自言自語地說著,將鵝毛筆照舊甩了甩,扔回筆筒,長吁了一口氣,仰頭望天花板,“現在是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了。”</br> 然后她望向那個裝酒的玻璃瓶,拿起來,晃了晃,里面還有三分之一的酒。</br> “嗯。”</br> 她聳聳肩,拿過杯子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接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晃著走到吊床前躺下。躺著,搖晃著,又開始喝酒。</br> “一人不飲酒呢。”</br> 王紅葉一邊說,一邊又喝下一口,覺得香醇的酒液在心中擴散溫暖,這是很好的事情。她握著酒杯,在吊床上晃晃悠悠的,哼唱起另一首水手歌謠,“爬上桅桿呦,船友你扯起帆,順風到遠方呦,我掌舵酒正酣。理好繩索呦,莫讓它結亂,離家寂寞呦,船友你把心寬。望著家園呦,船友把槳扳,家里的愛人呦,正盼你快快還。賺來了金銀呦,嫁娶把家安……”</br> “唉。”</br> 唱了一會,她嘆息一聲,舉目望天,似是被自己唱的歌勾起心事,手托著下巴,“的確,婚禮也該定一個日子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