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無力掙扎。</br> 感受著周身的血從傷口流失,感受到寒冷,在這炎熱的天氣。</br> 四周的漆黑變得更加漆黑。昏昏沉沉分不清天地,仿佛一切都在旋轉呀旋轉。</br> (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br> 她快死了。</br> 產生幻覺,聽見不該存在的聲音。</br> 這就是瀕死時的感覺嗎?</br> 曲秋茗躺在塔樓的臺階上,脊背被結實的樓梯硌得發疼,全身都在疼痛。更加糟糕的,那疼痛感也在漸漸遠去。</br> 感覺自己的靈魂漸漸遠去,漸漸飄離肉身,向上再向上,一去不復返。</br> 這是每一個人在瀕死的時候都會感覺到的嗎?</br> 低頭,看見癱軟在那里的一個渾身沾血,帶傷,微弱喘息的少女。那是自己?</br> 死后人會去哪里?</br> 向上?</br> 亦或是向下?</br> 亦或者,是歸于虛無?</br> 就像入睡之后,什么都感覺不到那樣,所有的精神都會在這世間消散殆盡。雙眼闔上就不會再睜開。</br> 逝去的魂靈會再度拜訪人間嗎?</br> 如果還有未盡的事業?</br> 如果還有承諾未能踐行?</br> 她不知道自己即將去哪里。離開?可是她不想離開,此時不想,此時,她還有事情要做,有責任要負擔。</br> 是不是每一個人在瀕死的時候,都會不甘不愿地試圖再尋求第二次機會?</br> 但那可由不得自己,是不是?</br> (或許在現實世界如此,不過在這嘛……)</br> 耳邊聽著一個熟悉的,令人生厭的聲音。曲秋茗懶得理會,抬頭,望向黑暗之中的光亮來處。那是塔樓頂端的窗口,窗外,是陽光的世界。</br> 她看見一個人在向著那光匍匐爬動著。一個年輕的外國人,穿著的法衣凌亂破敗,一只傷殘的扭曲的腿拖在身后,舉起手臂,不顧一切地向著光伸手。</br> 在那光前,有個人影,一個黑色的背影矗立。</br> 那是誰?</br> 是自己熟識的人?</br> 是自己理應負責的人?</br> 自己,是不是該為她做些什么事情的?什么事情呢?自己現在還能夠做些什么事情呢?</br> 自己要死了。</br> 什么也做不了。</br> (……小姐,你有在聽我說話嗎?)</br> (我真的很不喜歡自己說話不被別人在意)</br> (那真讓人覺得討厭)</br> 討厭的聲音令曲秋茗煩躁,怎么?自己是犯了什么罪,死都不得安寧?</br> 她想起自己以前認識的那個人。對自己說過的知識。</br> 死之前做一場告解,一場懺悔。</br> 那樣或許才能夠安息。</br> 好吧,眼前倒是有一位神職人員,不過他恐怕沒空聽自己廢話,也沒空為自己禱告。</br> 并且自己也是不信那宗教的。</br> (嗯呢,我也是無宗教信仰人士)</br> (不過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聽你說說話)</br> (我很樂意傾聽)</br> 曲秋茗沒有對那奇怪的聲音說任何話的想法。自己的短暫一生,也自覺沒有什么值得說的有趣故事。不過是那些尋常的悲歡,不值得被別人知曉。</br> 傻傻地,漫無目的地活著。又傻傻地死去。說實話,這種死法確實是夠蠢的,無緣無故跑來試圖和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講道理,結果活該被捅了刀子。</br> 難道沒人勸過?</br> 當然有了,凡是和自己認識的,關心自己的人都勸自己別這樣做,耐心點耐心點,帶著善意勸導自己別那么莽撞行事。可自己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br> 活該。</br> (嗯呢,我想我們都不是那種熱衷于聽取旁人意見的人)</br> 曲秋茗覺得事情不該這樣結束。</br> 自己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br> 望著那樓頂的光,那站在光前的人。那人是殺死自己的兇手,不過她不會責怪那人。有什么可以責備的?自己犯蠢,自己倒霉而已。</br> 但是對那人,她還有承諾未能踐行。</br> 保護的承諾。</br> 她想完成。她想再盡自己所能,去幫助那個需要自己幫助的人。</br> 以及,私心來說。她也還有自己的事沒做完,有一個見證她還未能得到,關于另一個人的結局的見證。</br> 她希望能夠再有第二次機會。</br> (嗯哼)</br> 然而,不會有的。</br> 死亡,已是不可避免。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死了?所以才會靈魂出竅,所以才能夠看見這肉眼看不見的景象。聽見,雙耳聽不見的聒噪聲音?</br> (你確實對我沒什么好感,不是嗎?)</br> 是。</br> 曲秋茗不耐煩地用心聲回應。</br> (正確語法的回答應當為否定)</br> ……什么鬼</br> (行吧,不管怎樣了,我想你有充分的理由這樣想。所以嘛,嗯,我打算幫助你擺脫一下目前的困境)</br> 怎么做?</br> (這么說,我有能力嗯……讓你……呃,有一個,你知道,重來的機會)</br> 復活?</br> (哦我可不會說這么直白)</br> (不過意思一樣)</br> 怎么做?</br> (我自有辦法,嗯,你接受就好了)</br> ……我能聽出這個聲音,我知道你是誰了。</br> 血?</br> (咳咳)</br> 有代價,對不對?</br> 我不會那么輕易接受。你上次給我的那個東西已經……你是不是就是這么打算的?先令我處于目前這種境地,再開出一個令我無法拒絕的——</br> (小姐,我不喜歡重復用同一個梗,那樣很無聊,也很暴露我淺薄的知識層面)</br> (呃,不過你的猜測的確是有道理的,我想)</br> (……嗯,我好有罪惡感)</br> 把你的罪惡感和你的給予都拿走。曲秋茗在心中和聲音對話,離我遠點。</br> (好吧,不過先讓我幫你,呃……)</br> 滾。</br> (別那么輕易拒絕嘛。這不也是你心中想要的?)</br> (我有滿足你愿望的義務)</br> (沒什么代價,畢竟這算是我欠你的)</br> (實際上我欠你挺多)</br> (先還一點,以后再還一點,慢慢還吧)</br> 你去死吧。</br> 曲秋茗躺在那里,有氣無力地望著黑暗的天花板,心想。身上的傷口,血止住了,這很正常,死人是不會流血的。那寒冷消退,這也很正常,說明她已經感覺不到體溫變化了。</br> 她相信自己已經死了。</br> 她寧愿如此。</br> 她從臺階上坐起,拖著虛弱的身軀。看見,在那對面的塔樓頂層,在那光的窗口,那黑色的人影陡然消失。</br> “いいえ——!”</br> 岡田片折眼見阿庫瑪站在窗口,愣著神。然后,毫無預兆地,松開攀附窗沿的雙手,腳步邁開,而后,那高大的身軀傾斜著,順遂所謂的地球重力引導,從高空墜落而下。</br> 沒有反抗,沒有驚慌,也沒有抵御與掙扎。</br> 就像一棵高樹,在被砍斷了樹干之后,毫無生機地倒落。</br> 向下。</br> 向下。</br> 為什么?</br> 她聽見,身邊那五弦琵琶的聲音戛然而止,背后的嘈雜聲似乎也瞬間消失。四周的一切變得安靜,靜得令她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時間凝滯在這短暫的一刻之間了。</br> 那高處墜下的女人,似乎也靜止于半空之中。</br> 當然,這一切只是她自己的錯覺而已。時間并沒有凝滯,一切也都在按部就班地運轉著,那跳落的女人,依然在空中,向下,向下。她邁開腳步,但是心中卻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可能趕得及接住。</br> 即便接住了,沖擊力也絕對是致命的。這是否就是結局?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在做出這么多努力之后,結局難道就是如此?</br> 岡田片折不愿這樣。</br> 但無能為力。</br> 那女人依然在向下墜落,向下——</br> “no!”</br> 從高處,那高懸十字架的塔頂傳來一聲喊叫,在這陽光之下。聲音不算宏亮,帶著虛弱的沙啞,是鼓足全身勁力而發的嘶吼。</br> 空中伸出的一只手,握住那墜落女人的一只腳踝。于是那身軀在空中擺錘一樣地搖動,狠狠地撞上了塔樓的墻壁。</br> 阿庫瑪被抓住了。</br> 她的軀體在空中震蕩了兩下,搖晃著,一只腳被抓住,一只腳彎曲,雙臂在身體兩側晃動,頭朝著下方的大地,成了這空中的一個倒吊的人。</br> 有一個人,從那塔樓的窗口,伸出手,及時抓住了她!阻止了她這自殺的舉動!</br> 背后,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打破了方才的寂靜。岡田片折向上望去,像是看見奇跡一樣不敢相信自己所見。</br>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的法袍,卷曲的頭發在高處的風中凌亂地飄拂。那是一個年輕的西方男人,是教堂里的那位神職人員,那個執事,西爾維奧執事。</br> 執事趴在窗沿上,上半身因被墜落的阿庫瑪連帶著扯出窗外。那年輕人一只手緊握著女人的腳踝,另一只手費勁地撐著窗沿,試圖將自己和連帶的人扯回來。他緊緊地咬著牙,顯然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是或許是因為受傷,或許是因為太過虛弱,又或許是因為手中人的體重緣故,他并不能如愿。</br> 并且,他也在一點一點地,向下被扯去,他的身體探出窗外的部分越來越多,他那只撐著窗沿的手已經在顫抖。</br> 然而執事并未因此便放松,并未放開手中的女人。</br> 然而那被抓握的腳踝,也在一點點滑動。</br> “oken,oken——pranprekosyonakokraman!”</br> 阿庫瑪也不再是方才出神的狀態。她開始掙扎,雙臂胡亂地舞動,未被抓握的腳在空中亂蹬,口中叫喊著旁人聽不懂的話語。很難說,是本能的驚恐反應,還是有意逼迫對方松手。</br> 西爾維奧執事沒有松手。</br> 那倒吊的人,在空中,一點點下滑。攀附在窗口的執事,也在一點點被連帶著卷入致命危險之中。但依然沒有松手。</br> 岡田片折緊張地看著這一切。雖然知道或許于現狀無助,但她依然朝著塔樓下跑去。在心里默念著禱詞,也許自己可以做些什么。</br> 請您賜予所需之人力量——</br> 另一個白色身影更快地從她的身旁掠過,那是夏玉雪。</br> 岡田片折停下腳步,看著身著白衣的夏玉雪,快速地跑動著,轉眼便到了教堂門口。而后,腳尖點觸墻壁上磚石的凹凸之處躍起,手攀屋檐,飄移而上。動作輕快且悄無聲息,白色的衣裳在身后拂動,如同幽影。</br> 接近,那窗口苦苦支撐的男人,和倒吊著不斷掙扎的女人。</br> 夏玉雪看著面前光滑的塔樓墻壁,并無可攀登之處,懸掛在教堂的檐頂,她緊張地注視著那窗口,不斷地,一點點在向下滑動的阿庫瑪。</br> 她彎曲膝蓋,蜷縮著身軀,蓄勢待發,在等待那個必將到來的瞬間。</br> 塔樓頂端,西爾維奧執事依然不放松手,緊緊握著這個和他素不相識并且攻擊過他,傷害過他的女人的腳踝,阻止她向著更深的不可回頭的深淵墜落。咬著牙,鼓盡全身所剩無幾的力量。低聲默念禱告的詞句,以堅定自己的內心。</br> 他不打算放手。</br> “放手,執事!”</br> 屋檐上的白衣女人對他喊叫,他聽不懂,也無暇理會。</br> “放手!”</br>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拖動著向窗沿邊一點點伸出,拼命地用另一只手和一只使得上勁的腿抵住墻壁將自己往回扯。但是,那手握著的,依然在滑動。</br> 很微小很微小,但卻可被感覺到的,不可避免的滑動。</br> “放手!”</br> 他看見,那被自己抓住,被自己牽住的女人,在空中倒懸著掙扎。</br> 那另一只腿,不住地亂蹬。</br> 踢向墻面,踢向空中,踢向,他的手臂。</br> 一陣震蕩傳來,讓他分了心。</br> 手中一滑。</br> 那女人墜落下去。</br> 他也感覺自己被連帶著的一股勁,跟著向下墜落。</br> 半空之中墜落的阿庫瑪,女人,一道黑色的,垂直而下的影子。</br> 那屋檐上的白色身影適時行動。向著上方躍起。</br> 墜落的直線,和跳躍的弧線。</br> 在半空之中交叉。</br> 撞擊在一起。</br> 而后,在空中滾動著,互相影響著,干擾著,共同下落。</br> 砸落在地。</br> 濺起一片沙塵。</br> 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br> 人群驚呼。</br> 岡田片折此時反應過來,朝著那墜落之處,沙塵揚起之處跑動。在遠處,一切嘈雜與圍觀之外,涼棚底下的那個事不關己的人影,也站立而起,向著沖突的中心望去。</br> 一時間,人人都轉移了目光,竟未有發現,在那塔樓的窗沿邊,仍然還有一個并未脫離險境的人。</br> 西爾維奧執事感覺緊握的手松開了。他的身體向窗外探出,被這一下變動連帶著止不住慣性,半個身體都越過了窗外,懸在空中。一只已經殘廢的腳自然也不能夠起支撐穩固的作用。</br> 他感覺自己也在墜落。</br> 向下。</br> 被連系著,被自己試圖拯救的人拖帶著墜落。</br> 這也是很常見的事。</br> 向下。</br> 但是從背后伸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將他拽回窗口。</br> 令他重重摔在地上。</br> 剛剛死里逃生,驚魂未定的執事抬頭,看見眼前出現了那個自己曾見過一面的少女。</br> 曲秋茗的衣服破損著帶有洞穿的痕跡,被血液染得幾乎通紅。她側對窗口而立,半邊臉被窗外的陽光照亮,映出臉上的血污。半邊臉沒于黑暗,唯有眸子閃光。</br> 頭發散亂的幾綹黏答答地粘在脖子上,她喘著粗氣,雙腿無力,憑借那順手的原屬于阿庫瑪的半截矛桿作為拐杖支撐幾乎要散架的身體。看起來像個死人一樣。</br> “您沒事吧……西爾維奧執事?”</br> 她開口,聲音也是們在喉嚨里咕噥不清地,似乎是被血淹住了。曲秋茗低頭望著眼前面帶驚恐的執事,猜想或許是自己的樣子嚇到對方了,又或許他只是還未從剛才遭遇的險境中回過神,“呃……能聽懂我說話嗎?聽懂就……咳,聽不懂的話就搖頭,拜托。”</br> 那執事什么反應都沒做。</br> “……那就是能聽懂啦。”</br> 曲秋茗自顧自地傻笑起來,以至于從口中嗆出鮮血,“行吧……咳,咳……一點也不好笑,不是嗎?”</br> 執事點點頭。</br> “咳,正確語法的回答,咳,應當為否定……咳咳,咳,呸!”</br> 她吐出一口積淤的血,在這種場所似乎是一種不敬行為,但死去活來之后,她現在真的是懶得在乎禮節了,“不管怎樣,和我一起下樓……執事,您還能走路嗎?算了,我去樓下喊人來幫您吧。真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天。”</br> “pranprekosyonakokraman!pagenokramanisitla!”</br> “彼女を捕まえろ!”</br> “あの狂った女を捕まえろ!”</br> “——okenn!”</br> 各種各樣的語言交織在一起,吵鬧著。背靠著教堂的外墻支撐身體,看著墜落在地的阿庫瑪跌跌撞撞的爬起,搖晃著胡言亂語,看著對面的官府公差手持長矛,棍棒一擁而上,那與力官在遠處騎著馬大聲命令。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br> 阿庫瑪在說什么呢?</br> 那些人又在說什么呢?</br> 她一個字也聽不懂。</br> 夏玉雪感覺自己那一下被砸得很慘,下落之時她墊著阿庫瑪著地,承受了大部分沖擊,現在依然感覺頭暈目眩,脊背發疼。左臂似乎也撞脫臼了,垂懸在體側,鉆心地發疼令她根本難以動彈。只能緊緊咬著牙齒,看著眼前一切混亂發生。</br> 那些公差,面帶著混雜恐懼的厭惡,望著不住搖晃,腳步凌亂的女人,似乎是打算下殺手。</br> 她能做什么?</br> 什么也做不了?</br> 不。</br> “tuntum,tuntum!okraman——”</br> “殺す!”</br> “そうしないでください!”</br> 岡田片折迎面而來,揮動手臂,分開阻擋的公差,張開雙手維護著發狂的阿庫瑪,喊叫,“內田長、その必要はありません!彼女は今脅迫していません、どうかご慈悲を!”</br> 這位醫生想說什么呢?</br> 那些聽命行事的公差當然不會理會她,與她推搡著。但岡田片折也并未讓步,依然庇護那不安分的女人。</br> 直到與力官舉手發出另一道命令。</br> “捕らえる!”</br> “いいえ!”</br> 岡田片折敏捷地從一人手中奪過攻擊而來的棍棒。但她顧不周全四面八方,背后,另一個公差上前,揮動木棍,狠狠地打中阿庫瑪。</br> “okram——”</br> 經歷長久的苦戰,長久的警戒,長久被虛弱疲憊折磨,從塔樓高處摔下之后,至今依然支撐著的女人,直到此時才終于徹底倒下。癱倒在沙地上,終于被擊昏了。只留下最后一個未能完全說出口的詞語。</br> 她想說什么呢?</br> 夏玉雪最后也只能看見她的一抹眼神,察覺到其中的恐懼。因何而恐懼?并不清楚。看見她的腰間散落一冊卷起的書籍,看見她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項鏈在空中搖動兩下,落在地上,被沙塵沾染。</br> 因何恐懼呢?因為圍聚上來的官兵?因為無力抵抗?因為聯想到曾經不好的回憶,還是別的什么?</br> 她并不清楚,有必要關心嗎?</br> 她老是在念叨的那個詞,未說完的詞是什么意思?</br> 自己何必關心這種細節?</br> 岡田片折依然試圖阻撓,但是幾名公差已經七手八腳地將阿庫瑪拖拽著帶到了與力官的身邊。</br> “彼女は投獄され、裁きを待ちます!”</br> 與力官指向醫生,用嚴厲的話語對她命令,“事件への干渉をやめなさい、岡田さん。私はあなたのお父さんのために慈悲をかけてきました。”</br> 那位醫生像是還打算爭取什么。但是夏玉雪看到,聽見與力官最終的聲明后,她終于垂下了手臂,放棄了。于是那些人便架著昏迷的阿庫瑪,分開圍觀的,議論紛紛,其中有一些似乎還很驚恐,還很憤怒的群眾離開。走之前,官員又對幾位手下吩咐了些她聽不懂的話,大概就是安排掃尾工作吧。</br> 夏玉雪站在一旁,對此無能為力。</br> 人群漸漸散開了一些,但還有好事者等在那不愿離開,不知道是想看什么熱鬧。岡田片折此時轉身,臉上帶著沮喪的表情朝她走來。</br> “您還好嗎,夏女士?”</br> 她問,話語聲也同樣是提不起勁的失落。</br> “脫臼了。”</br> 夏玉雪苦笑著回應,舉起左手,手臂無力地晃悠著,“能活著我都覺得萬幸。”</br> “您忍著點。”</br> 岡田片折說著,輕輕地又很穩固地握住她的手臂,試探著暗暗施上幾分力,然后果斷地推拉著兩節肢體。骨節相碰產生悶悶的聲響,夏玉雪感覺一陣劇痛。左臂復位了,但是那疼痛還未消散。</br> “這段時間都要注意養護,不要輕易運動關節。”岡田片折將她的胳膊小心地放到她的衣衫中,勉強做一個臨時的系帶,“需要敷藥,回船上我幫您取一些。”</br> “謝謝。”</br> 她點頭回應,覺得這傷到筋骨又要一段時間才能痊愈了,“不必了,我自己有備藥。”</br> “missokada?”</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剛才一直在置身事外的商人此時來了,離夏玉雪幾步遠,帶著虛偽做作到了極點的微笑,朝岡田片折示意。醫生走到她的身邊,兩人似乎開始某種對話。</br> 夏玉雪,自然地,還是聽不懂。</br> 岡田片折似乎越說越激動。</br> 最后,卡羅爾·威斯克斯嘆了口氣,又講了幾句不知道什么,然后離開了,倒是沒忘記對自己點點頭。算什么,禮貌?</br> “威斯克斯船長有事需要您,岡田小姐?”</br> 她問。</br> “沒有,只是她要回去了,想讓我和她一起走而已。”</br> 岡田片折回到她身邊,說,目光稍稍有點偏移,“但我現在還不能離開,必須先去確定秋茗姊妹沒事。”</br> 曲秋茗怎樣?</br> 夏玉雪好像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剛才竟一直沒去在意。看著岡田片折別在腰間的,那沾血的匕首。恐懼感后知后覺地涌現。</br> “嘿,在這呢。”</br> 一旁,傳來熟悉的聲音。她轉身,看見的正是曲秋茗,完好無損……幾乎,衣衫破敗,臉上手上都沾滿了血,但并無可見外傷。曲秋茗也是很疲倦地微笑,“沒什么,受了點傷而已。”</br> “真的,秋茗姊妹?我幫您看——”</br> “真沒事,岡田小姐,謝您好意了。”她抗拒醫生接近。</br> “不是說了別擅自行動嗎?”</br> 夏玉雪在一旁開口,一只手懸吊在身前,看著曲秋茗。說話的語氣冰涼,和岡田片折的關切相比截然不同。</br> “當時……那個官員來了。”曲秋茗眼睛也一斜,躲避她的眼神,“我看情況緊急,沒多想就做了。”</br> “好吧。”</br> 她點點頭,長嘆了一口氣,似乎還有挺多話,但還是選擇沒說。</br> “秋茗姊妹,這是您的……”</br> 岡田片折遞過短劍。</br> “哦,對。謝謝,岡田小姐。”曲秋茗接過,隨便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劍上的血跡,將短劍放回鞘中,“阿庫瑪呢?”</br> “被官府帶走了。”</br> 岡田片折回答,望向與力官一群人離去的方向,“會被□□,會受審判。”</br> “……好吧。”</br> 這次輪到曲秋茗嘆氣了,“我想這也是必然的事情了。畢竟,她在這殺了人,總是,不論什么理由,應該要服從法律的。嘗試過了這么多努力,結果現在還是這種必然的結局。”</br> “您已經盡力了,秋茗姊妹。”</br> 那醫生安慰著少女,“我……和卡羅爾,也許我們可以想想辦法。阿庫瑪她的確是精神有問題的,也許我們能為她爭取到看護。”</br> “也許吧。”</br> 曲秋茗有氣無力地靠向夏玉雪身邊的墻壁,仰頭望著天,望著頭頂的塔樓,屋頂上聳立的十字架依然如故,“但她也的確殺了人,是不是?雖然那天在日志里我已讀到了,但如今親眼所見,才有切身體會。不論如何,這始終是造成了一個不幸的,善良的人的死亡。這種不能阻止的悲劇,我現在真是不知該想什么好。”</br> “洛倫佐神甫?”</br> 一直沉默的夏玉雪此時又開口,“我曾經見過那老人一面。”</br> “是個義人吧。”曲秋茗回答,“雖然第一次見時,岡田小姐,令你我都很不愉快。但其實也是一位義人。至少不該淪為犧牲品的。”</br> “嗯。”</br> 夏玉雪隨口一應,雖然那后半段話并不是對她說的。</br> 她好像有一個疑惑,不知為何在不清晰地回響。那與現在的窘境有關系嗎?三個人如今在這命案發生的教堂門口站立著,看周圍的公差四處忙碌,她自己內心是有什么疑惑?</br> 重要嗎?</br> 或許不重要吧,就像所有和自己有關的事一樣,于現狀并不重要。</br> 那為什么在想?在想什么?</br> 或許只是,不甘心于現在的進退兩難,無所適從。所以胡思亂想,就這樣。</br> “剛才我在樓上聽到音樂聲,是你在彈琴?”</br> “嗯,琵琶。五弦琵琶。”</br> “這種樂器在日本還存在著呀。是不是那個,掉在地上的那把?”</br> “嗯,對。”</br> 夏玉雪抬頭,望著跌落在地的琵琶,伸手,指向,“岡田小姐,您幫我取來好嗎?”</br> 岡田片折答應著去撿拾。</br> “怪我沒聽你的指令?”</br> 她走開后,曲秋茗詢問身邊的人。</br> “對。”</br> “覺得我太冒失,令自己身處險境?所以擔心了?”</br> “是這樣的。”</br> 她回答,點頭。內心卻依然被困擾著。</br> 被什么困擾?</br> 站在曲秋茗身邊,聽少女的問話,她總覺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徘徊不斷。覺得自從塔頂下來后,身邊人似乎有些不同了。</br> 自己的那某個不知名的疑惑是因此而產生的嗎?</br> “我想,至少這次,在這件事上,你是對的。”曲秋茗不情愿地嘆氣,“一開始就是我太冒失。不然也不會惹出現在的麻煩,造成現在的局面。令一位善良的老人身亡,也令阿庫瑪身處囹圄之中。”</br> “也令你自己差點喪命。”</br> 夏玉雪看著曲秋茗衣衫上那些洞穿的破痕,其下的皮肉卻不見傷口,只有血跡存在。這異常令她覺得熟悉。這是她的疑惑所在嗎?</br> “……是呀。”</br> 短暫的問答之間,岡田片折已經去而復返了。</br> “我會把琵琶還給教坊,夏女士。”</br> 她說,拎著那樂器,“剛才我還問了在場負責的同心大人我們能否離開。他說沒問題,但是以后若有事會時刻傳喚。這兩天或許還要麻煩你們。”</br> “必然的。”</br> 少女淡漠地笑了一下,望向夏玉雪,“走嗎?現在這里也沒有任何我們能做的事情了。”</br> “嗯。”</br> 夏玉雪回答,卻并不移動。</br> “想什么呢?”</br> 曲秋茗問。</br> “沒什么。”她也在回避問題。但猶豫幾分之后,又補充回答,“在想……阿庫瑪。”</br> “唉。”</br> 嘆氣,“現在再想什么或許都沒用了。這樣的悲劇已經發生了,再想更多也改變不了。這是我的責任。”</br> “秋茗姊妹,您別這樣說。”</br> “難道不是嗎?”曲秋茗又一次苦笑,“如果不是從一開始,我在船上把阿庫瑪放跑了。她現在也不會在這教堂掀起這樣的風波,那位好人神甫也不會無辜喪生了。”</br> “可——”</br> “阿庫瑪為什么會來這里呢?”</br> 夏玉雪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的話,打斷了岡田片折的回答,她抬頭,看著天空,“只是偶然到此嗎?”</br> “亂逛的吧。”曲秋茗說,“就像她亂逛到當地那個大官……叫什么來的家門口一樣。剛才在樓上,我聽執事說了一些事情。洛倫佐神甫昨天去孤兒院,很晚回來。阿庫瑪或許是看到他一個人夜行,所以尾隨來這里。”</br> “也許。”</br> 夏玉雪看著樓頂的十字架,“這說法的確是有道理的。你認為呢,岡田小姐?”</br> “……我不好說,夏女士。”</br> 遲疑?</br> “我還記得她跌落之后,站起來,面對那些追捕的公差時的樣子。”</br> 她依然像自言自語一樣說話,“看起來很驚恐,很害怕。但是四處張望,似乎是更害怕所處的環境而不是那些威脅的人。像……像離群者一樣,在一個陌生的世界獨自一人。念叨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話語,無法與其他人交流。”</br> “她都說了些什么?”</br> 曲秋茗問。</br> “不知道。”夏玉雪回答,搖搖頭。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轉身,“我聽不懂她的話。你可以嗎,秋茗?”</br> “……我也無法與她交流。”</br> 遲疑。</br> 夏玉雪看著身邊的少女,這奇怪的熟悉感。所以自己才會疑惑?</br> 是這樣嗎?</br> “威斯克斯跑了,岡田小姐?”這詢問像是在轉移話題。</br> “她回去了。”</br> 岡田片折回答,望著那空空蕩蕩的涼棚,“去……考慮對策吧。大概,她說她會約個時間和與力大人說明情況。也許能為阿庫瑪求情。”</br> “也許。”</br> 曲秋茗有氣無力地輕笑一下,“我很懷疑,她應該更多的是想撇清關系吧,畢竟阿庫瑪是她船上的人,犯了命案,她肯定要急著擺脫責任。”</br> “……您別這樣說,秋茗姊妹。”</br> 醫生仍然猶豫,立場問題,“卡羅爾她,您不太清楚,但是我和她在一起,我是見到過的,其實她很在乎阿庫瑪和諾瑪的狀況。以及所有那些,曾經被她買下,曾經為奴,搭乘船只的乘客的狀況,她是有好心的。”</br> “哦,對。說到這我就想起來了,岡田小姐。”</br> 回應的語氣挺冷淡的,“之前沒對威斯克斯提起過,因為懶得去關心那些破事。但是,您最好讓她注意一下她雇傭的那個船僮,如果真愿意為那些所謂乘客著想。她可不是什么善類,您知道她是誰介紹來的人吧?”</br> 這是在說什么呢?夏玉雪心想。這明明用自己知曉的語言說出的話,她為什么聽不懂?聽曲秋茗說這些話,讓她感覺這個少女很陌生。</br> 陌生中又帶著熟悉。</br> “那孩子確實挺讓我覺得不舒服。”</br> 岡田片折回答,目光游移,“但是,有她在,確實幫助了卡羅爾許多事情。她……有很奇特的能力,解決了很多以前一直無法解決的問題。”</br> “最好別信任那所謂血的能力。”</br> 曲秋茗像是認同自己似的點點頭,眼睛瞥向一旁,輕輕地笑著,“誰知道,那些問題或許就是血帶來的。”</br> “你們在說什么呢?”</br> 夏玉雪不解地詢問,吊在衣衫口的左臂開始作痛。</br> “哦,你也認識的,你以前的一位同事。”少女這時開始面向她,對她說話,“那個小孩呀,養了一只狗的小孩。現在在為威斯克斯工作呢,無名船上負責看管勞工的船僮。其實……你們現在好像還算是同事,她是那蘇女士介紹過來的,對吧,岡田小姐?”</br> “是的……”</br> “她在這里?”</br> “你不知道啊?”曲秋茗回她一眼,看著她疑惑的樣子,“我上次和你提過,我在那船上被守衛狗攻擊,就是那只黑狗呀。”</br> “你只說了狗的事情。”</br> 夏玉雪眉頭皺起,開始產生一種奇怪的不安,熟悉的不安,“沒說是……我以為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巡犬。”</br> “是嗎,好吧。”曲秋茗轉了下眼珠,“還想你能推理出。能咬傷我的,嚇到阿庫瑪的可絕對不是什么普通的狗。okraman……”</br> “你說什么,秋茗?”</br> 這個詞很熟悉。</br> “狗啊。阿庫瑪的語言里這么稱呼狗。”</br> 少女回答,“她在閣樓上總是在念叨,看來被嚇得不輕。”</br> “她剛才也在樓下也在喊。”</br> 夏玉雪盯著她,“秋茗。你怎么知道這個詞的意思?”</br> “……諾瑪說的,我記下來的。”</br> 心虛,但這確實是實話,“第一次登船的時候,聽過那小孩和諾瑪隔著門對話,提到過。”</br> “你聽過那小孩說話?”</br> “對啊。”</br> 夏玉雪看著略帶不解的曲秋茗,又望向面前的岡田片折,兩個人的目光都在躲閃自己,那躲閃的意味卻是不同的。</br> 她心里產生出一個念頭。</br> 她望向教堂的大門,剩余的公差進進出出,似乎是在取證,忙碌著。</br> “想什么呢?”</br> 曲秋茗問。</br> 沒有回答,夏玉雪盯著,看見從那門前走出一個公差,提著擔架。</br> 很快,另一個提著擔架另一端的公差也跟在后面走出來。那擔架上蓋著白布,勾勒出一個人的形體輪廓。</br> 然后,另一個公差也走了出來,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年輕人。西方人的面孔,披著的黑色法衣像是剛剛才套起的。</br> 她聽見人群中傳來低聲的嘆息,和高聲的哀叫。</br> “這里留下的人,有許多信徒嘛。”</br> 曲秋茗的話語聲在耳邊響起,聽起來很遙遠,“那位老人……唉,就這樣死了。不論是不是阿庫瑪的錯,她都殺死了神甫,事情總還是發生了。”</br> 夏玉雪腦中響起一個聲音,一種直覺。又一個念頭,令她邁開腳步。</br> 搖晃著,朝向抬著擔架的公差走去。</br> “喂,你去哪?”</br> 她沒有回答,腳步踉蹌,左臂懸吊在身前,雙眼目光渙散。</br> 出于本能,和內心直覺而動作。</br> 經過年輕的執事身邊,沒有看對方一眼,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自顧自地向前走。</br> 還沒走多遠,就似是沒有站穩一樣,跘了一下。</br> 身體向旁側傾斜,倒向那抬著擔架的公差,兩人撞在一起。</br> 擔架傾翻,白布掀落。一個老人俯身跌落在地上,不再動彈的身軀,脊背上的法衣,帶著四處猙獰的破洞,雙手攤開,側歪頭顱,眼睛倒是已經闔起,否則必定是令人膽寒的目光。</br> 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叫聲,向前涌近,被維護秩序的公差擋住。</br> 夏玉雪也跌倒在那里,倒在老人身邊,壓在那具尸體上。</br> “ねえ、一體何?”</br> 公差在咒罵,圍觀的人,也議論紛紛。</br> 夏玉雪被走來的岡田片折扶起。她朝著他們,以及那位執事低身道歉。醫生在向他們解釋,他們不滿地繼續呵斥,那位執事只向她點點頭,說了什么。</br> 她聽不懂,她只是彎著腰,倚靠著岡田片折,將受傷的左臂放回衣衫口懸吊。</br> 公差們將老人的尸體重新扶上擔架,蓋上白布抬走。經過人群,有的人伸出手,想要撫摸那白布,懷念與悲傷情緒的表達。</br> 她在醫師的攙扶下,低著頭,站在原處。</br> “你要是打算離開的話,我覺得我們最好等人少了再走。”</br> 曲秋茗走近,低聲地說,看了看人群,“我覺得他們對你挺不滿的。救了殺死神甫的阿庫瑪,剛才又撞翻了尸體。”</br> “你在樓上見到阿庫瑪的時候,她手中握著什么兵器?”</br> 夏玉雪沒理會她的話,反問很奇怪的問題。</br> “……長矛,怎么了?”</br> 曲秋茗莫名其妙地回答。</br> “還有別的嗎?”</br> “沒。”</br> 她說,心中隱約有某種感應,“短劍是……呃,我后來給她的。怎么?”</br> 夏玉雪顫抖著,伸出懸吊的左臂,顯出沾了血的左手。</br> “你剛才……”</br> “尸體背上有四道傷口,位于腰間,由下而上斜扎入。”</br> 夏玉雪說著,看著自己沾血的四指,“刺得很深,用了很大的力度,在肉里攪動過。如果是長矛那樣刺,應當足以貫穿,并且一般不會有那種攪動。”</br> “你在想什么?”</br> 曲秋茗看著她,愣住了,似乎領會了她的意思。</br> “這更像是匕首造成的傷口。”</br> 她望向扶著自己的岡田片折。醫生沉默著,目光低垂,躲閃,“并且,我在尸體的手上瞥見帶血的牙印。”</br> “是犬只的咬痕嗎?”</br> 曲秋茗急切地問。</br> “不是,從寬度上看,是小孩造成的。”</br> 她盯著岡田片折,目光冷峻,冰冷,“官府的仵作或許會有不同意見,我的驗尸判斷或許并不能作為證據,但我依然相信自己的思路。岡田小姐,我們最好一起回船上,我需要詢問威斯克斯船長一些問題。”</br> “……我會帶您去的。”岡田片折開口,同樣用那工作狀態的,平靜不帶起伏的語調,“卡羅爾和我會樂意向您提供任何您需要的信息。”</br> “那您最好在路上就對我說。”</br> 夏玉雪回答,“回去需要半個時辰吧。這段時間里,告訴我更多關于那位無名船上的船僮,還有那只黑狗的情況。”</br> “carol,carol!okada——”</br> “okenisitla.”</br> 卡羅爾·威斯克斯沒好氣地,但還是努力裝作語氣平靜地對著從拉謝號上探身詢問的諾瑪一字一頓地回答,勉強地微笑,然后轉身離開。</br> “夏玉雪……”</br> “okenisitla!”</br> 她愣了一下,依然如樣回復,這次開始喊叫,像是怕對方聽不清一樣。</br> “akuma?”</br> “別再來煩我了,諾瑪。自己玩去。”現在頭也不回了,直接快步離開,說英語,“我一大堆事要做呢。”</br> 背后,女孩依然在呼喚。她并不加以理會,快速邁步,走向那艘無名船。</br> “人人都來給我添亂,是這樣的吧。”</br> 她繼續嘟囔著,至少船上的舷梯還沒收起,卡羅爾踏步上船,臉上的繃帶卸下,又換成了墨鏡,手中的長杖點著木板,“阿庫瑪也是,諾瑪你也是,官府里的人也是,那個小孩也是。還有岡田醫師,還有曲小姐……只顧著惹麻煩,然后讓我來解決問題。”</br> “最好快點解決。”</br> 依然自言自語,“岡田醫師一定會忍不住告訴她們那些關于船僮的事情。得快些去嗯……處理掉那些麻煩的會引人誤解的東西。”</br> 走上甲板,轉身,就看到三個人。</br> “……hell.”</br> 她停下腳步,輕聲咒罵。對面,是夏玉雪,曲秋茗,還有岡田片折,她們是怎么做到比自己還要先回來的?岡田醫師給她們指了近路?當然了。</br> “找東西,威斯克斯船長?”</br> 夏玉雪站在對面,說話,岡田片折翻譯。她的左臂懸吊在身前。右手揚起,手中揮動著一件兜帽披風,尺寸很小的羊毛壓成的防水斗篷,水手們常有的裝備。</br> 一件紅兜帽披風。</br> “嗯,好吧。”</br> 卡羅爾用手杖點了點甲板,扭頭朝向一邊,“您想知道什么,夏女士?我先說明一下,無論您想知道什么,我知無不言。我非常樂意接受公眾監督。”</br> “她在哪?”</br> “……我不知道,實話說。你們試過用鈴鐺了嗎?”</br> “用了。”</br> “好吧,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派她出去找人,現在,很明顯,人沒找回來,她自己也失蹤了。你們那里是不是有句俚語是形容這種情況的?向一只狗投擲——”</br> “別岔開話題,威斯克斯!你完全清楚,她去過教堂,找過阿庫瑪。是她殺了神甫!”</br> “曲小姐,我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我從沒往這方面聯想過,也從沒有知道情況不向官府說明報告。我對她之前的工作背景也一無所知,她是蘇女士推薦給我的。”</br> “就直接告訴我們那小孩在哪里,威斯克斯船長。省略這些推卸責任的話語。”</br> “抱歉,我確實不知道,夏女士。呃……您何不問問她熟悉的同事?也是您的同事,威爾敏娜?也許……說不定呢?您說呢?”</br> “在那是嗎?”</br> “我猜的。”</br> “那么謝謝您提供線索。”</br> 夏玉雪冷淡地敷衍。</br> “不客氣。”她竟然還坦然回禮,“and……okada?”</br> “我和她們一起去,卡羅爾。”岡田片折回答,語氣平靜,一邊說,一邊將身前的十字架收到衣襟里遮掩住,“不論你是否跟隨。”</br> “……wouldstyondbeestbehoveful?”</br> “aye.”</br> “挺好。”卡羅爾小聲地自言自語,對面三個人望著她,三雙眼睛盯著她的舉動,“人人都喜歡做善行,人人都喜歡多管閑事。”</br> 入夜了。</br> 夜已深了。傍晚時分初升的滿月,此時已沉入西邊,這個晚上,月亮升得早,也落得早。</br> 天空中唯有星光,這是一個繁星的夜晚。</br> 人們都已安睡。</br> 但是在城中的街道上,依然有一個身影行走。</br> 佝僂腰背,身著漆黑的法衣,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快步趕路,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經文,經過黑暗的街道。</br> 洛倫佐神甫正向著教堂走去。今晚育孤院的探訪已經結束了,他領導著孩子們唱完了歌,看著他們到集體臥室里做完禱告,然后安睡。之后,他又在那里待了一會,詢問了在此管事的格麗塔姊妹和莉迪亞姊妹一些育孤院的日常事務情況,在得知最近支出有些緊張之后,決定寫信給教會申請撥款,同時發動當地教友捐助。</br> 不論如何,這些棄嬰孤兒的生活必須要得到保障。他們已經歷過了許多苦難,如今終于受到恩澤,有了衣食,有了住所。他們理應在此地健康快樂地成長。身為神職者,這善行舉措他義不容辭。</br> 有太多的靈魂需要被拯救了,有太多不幸的人,需要感受到信仰的榮光,需要得到洗清為人原罪的機會。洛倫佐神甫這樣想,自他自己受洗入教,擔任神職已過去了不知多少歲月。自他來到這個國家,跟隨圣方濟各傳教已有五年了。自他被委派到此接替前任神甫,主管教堂也已有一年光景。在這個東方國家,他已見到了許多,學到了許多,這里應當成為一個傳播福音的好地方,有那許多的罪人,因先天的或后天的,神學意義或者世俗意義的罪,需要得到救贖。</br> 也許,他自己也需要,就像所有的信眾一樣,因他也是平凡的眾人之一,也是至高無上存在面前微渺的造物之一,因他也有罪。所以每一次禱告都是一次懺悔,每一次義行都是一次贖罪。</br> 他也是需要做告解的,就像每一位信徒一樣。為他也是凡人。</br> 做些什么,為了孩子,為了那些教友,為了他自己。</br> 洛倫佐神甫回憶著一些往昔的記憶,哼唱著一首今晚引領孤兒們歌唱的主的贊歌,邁動著腳步向教堂走去。夏天的晚上并不寒冷,但他還是覺得關節隱隱作痛,感覺四肢冰涼,感覺乏力困倦,這提醒著他,他已經不年輕了。</br> 這些日子,他經常會回憶往事。回憶還是青年的自己,回憶仍是中年的自己,甚至還經常回憶初來這座城市,初接手教堂神職的自己。過去的那些記憶,如今經常會壓上他的心頭,其中有許多光芒的時刻,也有許多陰暗的時刻。因生為凡人,眾生都是有罪的,都背負著罪孽前行,連他也不例外。</br> 他已能夠感覺到,在做圣事,行神職之時的心不在焉,因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年齡狀況,不能夠全心全意,發自內心地完成本職工作。誠然,他年事已高,可是他本應當有受過啟發,受過點明的意志來彌補這肉身凡胎的虛弱本質,有強大的內心和信仰來支撐自己做好本職工作,做到問心無愧才是。他本不應當感到疲勞,感到虛弱,本不應當讓自己的意志屈從本能。而是盡心盡力地完成被交予的任務。</br> 洛倫佐神甫決心今后工作更加專注認真。他不能夠辜負他人的期望,辜負自己的信念,更加不能辜負那至高榮光給予自己的職責,給予自己的信任。</br> 這是需要懺悔,需要求告解的罪。</br> 自己,還有許多需要懺悔的罪。有許多,有太多了。就像他自己常想的那樣,他已不再年輕了,不再是像西爾維奧執事那樣的青年。活了許多歲月,在這世上行過了愈久的路,也同時犯下了愈多的過錯。</br> 可還有許多的事情未完成,還有許多禱告,許多懺悔,許多告解。</br> 再走幾條街,就可回到教堂了。</br> 許多事,募捐,申請撥款,或許要等到明天再去計劃落實。</br> 但是晚間的祈禱還是必須要做的,等回到教堂。</br> 告解,或許也是必須的。</br> 洛倫佐神甫這樣想著,哼唱著圣歌,手捧圣經,行走著。在這個繁星的夜晚。</br> 走在路上,他遇見了一隊當地官府的巡邏公差。這些人攔住他,詢問了他一些尋常問題。洛倫佐神甫用他并不是非常熟練的日語作答,然后他們就放他走了。</br> 今天白天,似乎城中發生了什么事情。聽說有兇徒逃竄。</br> 聽說有惡魔出沒傷人。</br> 神甫心中想著,念及于此,在身前,雙肩,頭頂,胸口畫了一個十字。今日也有聽到當地的教民提及此事,但他并不相信流言。洛倫佐神甫如今是一位老人了,已見過了許多這凡塵世間的萬千面貌,很多時候的所謂魔鬼只是人內心的意志本能在為惡犯罪。那竄逃的行兇者,應當也只是另一個罪犯,另一個普通人,另一個需要被救贖,需要懺悔的靈魂。</br> 然而,世俗的危險性也是不得不考慮的,個人自身的安全也必須顧及。走著夜路,洛倫佐神甫小心注意著街道兩旁的動靜。如果遇到了危險,他會疾聲呼救。</br> 所幸,這似乎只是一個平靜的夜晚。</br> 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br> 再行過一道街,就回到教堂了。</br> 他哼唱著神圣的歌曲,試圖驅散骨子里因年邁而生的寒意。就在這時,他聽到另一個哼唱的聲音。</br> 細細的,小小的。孩童的聲音。</br> 是什么?</br> 洛倫佐神甫暫停腳步,搜尋聲音來源。那孩童的聲音在歌唱一首曲子,但并不是他曾經聽過的任何一首,念叨著含混不清的歌詞。那是什么語言?他可以聽懂,卻描述不出。</br> “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得以赦免……”</br> 哼唱聲出自身邊的一道小巷,老人循聲朝那里走去。離得近了,借著漫天的星光,看見,在墻角的暗處,在一片雜物和垃圾之間,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倚靠著墻角,身軀隨著呼吸,隨著歌聲在輕微搖晃。</br> 這是一首聽起來很圣潔的曲調。</br> “……將來禧年,圣徒歡聚,恩光愛誼千年;喜樂頌贊,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現……”</br> 那小孩唱完了,嘆息了一聲,“這畢竟是一首很動聽的歌謠,是不是,同伴?真可惜你無法欣賞,不會喜歡。”</br> 黑暗的巷子里,回響起一陣風聲。在這炎熱的夏日,傳播來一陣難以言明的異樣氣味。城市中常會有的,那種混雜了垃圾和霉菌,令人厭惡的臭味。</br> “我很喜歡你的歌,孩子。”</br> 神甫在一旁佇立,回答。他自己在說什么語言呢?生疏的日語?同樣生疏的漢語?還是他自己的母語?老人一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只關注于眼前的人。</br> 小小的身影似乎直到這時才發現身邊有人,猛然站起,向后退卻兩步。</br> “不必害怕。”</br> 洛倫佐神甫伸出手,用和藹的,蒼老的聲音說,“我沒有惡意。”</br> “是誰?”</br> “只是一個行路的老人。”</br> 神甫站在那,望著黑暗中的孩童,他看見一個衣著襤褸的人,戴著頭巾,遮掩住目光,“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為什么不回家?”</br> “我……回不去。”女孩回答,“我很早就沒有家了。”</br> “你在這流浪很久了嗎?”</br> “沒有多久。我是從東邊來的,來到這里……”</br> “那你要去哪里?”</br> “不知道。”</br> “我是洛倫佐神甫。”老人介紹自己,用一只手按上身前的十字架。他靠近,那女孩更加向黑暗退卻,“你餓嗎?困嗎?我帶你去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吧。”</br> “我……不應該和陌生人走。”</br> “是的,這世界上有許多作惡的人。”</br> 神甫點點頭,站在原地,生怕再靠近會嚇跑了孩子,“但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我要帶你去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不會傷害你的。你可以在那里休息,在那里吃飯,會有同伴,也會有照顧你的好心人。你不必再過流浪的生活了。”</br> “去哪里?”</br> “朝那個方向,有一家孤兒院。”神甫指著自己來時的方向,“那里有和你一樣的孩童。我會帶你去那里,那里的嬤嬤和姊妹會照顧你的。”</br> 小孩站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br> “過來,孩子。”神甫朝她伸手,“不必害怕。”</br> “我……”</br> 小小的身影向前挪動幾步,又停下了,“那里離這里很遠嗎……洛倫佐神甫?”</br> “五條街的路,孩子。”</br> “我不想走,很遠。我走不動,我已經很困了,神甫。”女孩回答,“我現在只想睡覺,在這里。”</br> “……那么,我帶你去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吧。”</br> 神甫想了想,又提議,“那里有我的同事。那里有空房間,你可以在那休息。明天,我再帶你去我說的孤兒院。”</br> “……我真的不該和陌生人一起走。”</br> 女孩又向前邁步,又一次停下。</br> “來吧,孩子,不必害怕。”</br> 老人又一次勸說。</br> 這善意的話語,似乎終于說動了流浪的孩童。她終于從黑暗中走出,伸手,握住了神甫那皮膚干癟,布滿皺紋的手。</br> “你都經歷了什么樣的折磨呀?”</br> 老人看著手中,那瘦小,布滿傷痕的手。看著眼前穿著破爛衣服,雙腳包裹著破爛布片的女孩,不由得心中感到痛惜,“和我來。孩子,以后你不必再受苦了。”</br> “……好吧。”</br> 女孩的目光,依然掩映在兜帽之下,神甫只能看見她臉頰上骯臟的落灰,干癟的嘴唇,以及嘴角邊皸裂的紋線,“……洛倫佐神甫。”</br> “來吧。”</br> 年邁的老人,一只手抱著圣經貼在身前,一只手握著女孩的手,帶著她。佝僂腰背,邁著緩慢的,顫顫巍巍的步伐,踏上去往教堂的原路。他在內心感激著至高無上的存在做出安排,給予他又一個行善的恩準,讓又一個不幸的,無辜的靈魂有機會經由他的手獲得救贖,“你不必害怕我,孩子。因為我是我們那唯一神明的仆從,是受其派遣在塵世中幫助與拯救不幸之人的。我會效法我們化身為人的圣子,做一個好牧人。”</br> “牧人?”</br> 女童的詢問帶著不解與困惑。她由著神甫牽著自己的手,帶著自己走向未知的路。不再有最初的猶豫與抗拒。</br> “是的,孩子。”</br> 老人和善地回答,“眾生,就像是羊群。好的牧人,會尋回那失蹤的,流離在外的羔羊,照顧他們,帶領他們回歸神明的懷抱。”</br> “羔羊?”</br>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舍命。”</br> 神甫念起神圣的話語,手中的經書貼近身前。在背后,那漸漸遠去的黑暗的深巷中,似乎又響起一陣風聲,如同野獸的呼嘯。</br> “孩子,今晚我會為你祈禱,為你祝福。今晚遇見了你,我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br> 他感覺女孩的手更加緊緊握住他的掌心,這被托付的信任令他感覺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那些懷疑和回憶的重擔減輕,他又有了行路的力量,“正如我解救你于流離和饑餓的困擾那樣,相信你也一定能給予我獲得救贖的機會。也許你可以傾聽我的告解,就像我傾聽所有那些拜訪我的,同胞們的告解那樣。”</br> “……告解?”</br> “繼續走吧,孩子。”</br> 老人和女孩的身影,在這頭頂一片繁星的夜空之下,行走于黑暗的道路上。發現這流浪孩童的地方距離目的地并不遠。所以很快地,他們便來到了教堂。</br> 門依然是虛掩著的。正如神甫離去前交代年輕執事的那樣。他推開門,內里只有幾盞長明燈亮著,照耀那些圣人的畫像。大堂之中,圣潔壇前的蠟燭燃燒,映著那雕刻神子受難的十字架。</br> 執事已睡去了。</br> 老人邁步,踏入前廳,感覺手被拽了一下。他轉身,看見那衣著襤褸的女孩,深深地低著頭,寬大的頭巾掩蓋目光,站在原地,門外,不再挪動腳步。似是膽怯,似是被阻隔。</br> “孩子?”</br> 他又一次用那蒼老的,和善的語氣安慰。但女孩依然留在那里。</br> “我……我不喜歡這里,洛倫佐神甫。”小小的聲音回答,“看起來很……嚇人。”</br> “沒有什么需要害怕的。”</br> 老人說,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示意,“請進來吧,這里就是你今晚安歇的地方。”</br> 女孩終于邁步,走入教堂。</br>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舍命。</br> 若是雇工,不是牧人,羊也不是他自己的,他看見狼來,就撇下羊逃走。狼抓住羊,趕散了羊群。</br> 雇工逃走,因他是雇工,并不顧念羊。</br> “我是好牧人。我認識我的羊,我的羊也認識我。”</br> 昏暗的后屋花房,在木架上,在地上,擺滿了花盆,花盆中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植物。矮小的,高大的,開枝散葉的,嫩芽初生的,還未破土的。在花房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張椅子上,借著打開的天窗光芒,閱讀手中一本殘破的經書,“這畢竟是很優美的語句。你覺得呢,同伴?不考慮那些宗教問題,單純從文學角度來看,這難道不是一本很好的書嗎?”</br> “嚕——嚕——”</br> 黑暗中響起壓抑著的厭惡的低吼聲。</br> “嗯,我想的確。真遺憾你無法欣賞這樣的文字,行吧。”</br> 身穿一件看起來不太合身,松松垮垮衣衫的女童,用那干瘦的手合上紙張沾血的書本,將它放在椅子上,“我是個好的牧人嗎?你是一只好的牧犬嗎?我相信我們是的。我的確有很好地照顧我的羊,我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我。”</br> “呼——”</br> “幾點了,嗯?”</br> 她抬頭望向天窗,此時已是傍晚,夕陽西落,頭頂的天空是通紅的晚霞,“天色還沒暗,月亮還沒出來。想繼續聽我說故事嗎?”</br> “請拈重點說,你已經浪費了我們很多時間了。”</br> 對面,夏玉雪回答,隨手擲出那件紅披風。女童接過,披在身上,將兜帽戴起。</br> “謝啦,琴師。”</br> 她調整斗篷,遮住自己的臉的上半部分,直到這時才轉過身,“還是熟悉的行頭穿起來舒服。自從那天晚上,您那位小女生擅闖我的船,放跑了我的船客,害我在這城市里四處奔走尋找之后,我就一直沒機會回去取斗篷。”</br> “把你那只狗喊出來!”</br> 曲秋茗一手握著長劍,緊張地看著四周,聽到沉重的野獸呼吸聲,但見不到其形體,“它在哪?”</br> “無處不在。”</br> 女孩轉身,面對眼前的眾人。夏玉雪,曲秋茗,還有卡羅爾·威斯克斯以及岡田片折,小小的花房里站著五個人,看起來實在擁擠,“來了這么多人。如果守宮看到的話,肯定又要有一堆抱怨的廢話。”</br> “那么她現在在哪里呢?”</br> 夏玉雪語氣平靜地問。</br> “喂狗了。”</br> 女孩回答,聲音沙啞,蒼老,完全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聲音,帶著不符合表面年齡的戲謔和嘲諷。紅兜帽下,她的面孔隱藏于黑暗之中,不被旁人所見,“開玩笑的。聽說你們要來,就讓她先走了。我不是很想把無關的人卷入其中,不像您幾位。”</br> “可不是。”商人在一旁小聲嘀咕。</br> “船長,岡田醫師。您二位為何要跟隨來此呢?”</br> 女童看著她們。</br> “這兩位女士,她們認為你昨夜到訪過城中的那家天主教堂。”</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回答,用她繞口的那些名詞,“并且,她們認為你見證過昨夜在現場發生的一起謀殺案經過,需要你去官府進行做證。相信你的證詞可以證明,現下被逮捕的那位嫌疑人實際上是無辜的。”</br> “你確實去了那家教堂,是不是?你剛才都承認了。”</br> 曲秋茗的話就更加直接,“你騙那位神甫帶你進去,然后又殺了那老人,是不是?還從現場逃跑,將罪行嫁禍給阿庫瑪。”</br> “那可不對,曲小姐。”</br> 紅兜帽女孩目光朝向別處,用曲秋茗早已聽過的那沙啞語音回答,“我只是受威斯克斯船長命令,追蹤阿庫瑪到那里而已,我遭到了她的攻擊才逃跑,你看,我身上的傷就是她用長矛捅的。我沒打算嫁禍,誰知道她不逃跑留在那,現場勘察人員誤會了而已。”</br> “那么你確實殺了人!”</br> “不否認。”</br> 女童回答,曲秋茗仍然看不到對方的雙眼。</br> 不否認就是承認。</br> “那跟我走!把狗叫出來。和我一起去官府。”</br> “您是當地的執法隊伍還是怎么?請出示相關證明。我可不能隨便和陌生人一起走。”</br> “開什么玩笑?你殺了那個神甫!”</br> 曲秋茗握緊長劍,邁步向前接近女童,“和我們去自首。否則,我才不管你身邊有沒有狗,都一定要把你制服!”</br> “試試看。”</br> 紅兜帽下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她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做起活來誰知道?”</br> “你——!”</br> “我相信我們之間不需要用暴力。”</br> 夏玉雪伸手,止住身邊沖動的少女,對女童用平靜語氣對話,“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你既然殺死了那位神甫,就應當承擔相應責任。更何況現下有一位無辜的人正因你的行為遭受囚禁,你有義務去向官府說明情況。”</br> “開什么玩笑?你勸我自首?”依然是難以抑制的笑聲,沙啞著,怪異地蒼老。令四周黑暗中無處不在的野獸喘氣聲似乎也應和著節奏回響,“你,夏玉雪,琴師?都是老同事了。你自己殺過多少人,現在來和我說殺人償命的義務?”</br> “……”</br> “你不打算就范是嗎?”</br> 曲秋茗自然聽出她話語中模仿的揶揄,內心氣憤,握緊了長劍。</br> “威斯克斯船長。”</br> 女孩沒理會她,轉而詢問站在稍遠處的另外兩人,“老板,您認為呢?我應該怎么做?”</br> “這個嘛——”</br> “我建議你聽從曲小姐的吩咐,船僮。”岡田片折搶著卡羅爾的話回答,語氣平靜,“否則我會主動報官,到那時會很被動。”</br> “倒是一貫的有原則。”</br> 船僮哼了一聲,“為你們做了那么多事情,結果現在惹上麻煩了就不念舊情,岡田醫師?我看您比威斯克斯船長更適合做商人。”</br> “這是為了阿庫瑪。”</br> “是嗎?”</br> 反問,“那么其他那些人怎么辦?我走了以后,我在船上的工作怎么辦?你有安排人交接?有人能做我的活嗎?”</br> “扯什么呢?”曲秋茗不滿地插話,“你有功夫考慮這個?”</br> “做事要周到一些。”</br> 女孩說,諷刺的意味,“不能冒冒失失地莽撞行動。”</br>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br> 卡羅爾·威斯克斯的討厭聲音。曲秋茗心里在想,這個商人到底是來這干什么的?</br> “依然,船僮。有必要的話我會向官府報告你的行為。”</br> 身后,岡田片折說話,“不論你為我們做過什么,已經將來能夠做什么。犯罪就是犯罪,是理應受到處罰。不能讓無辜者蒙冤,阿庫瑪是無辜的。”</br> “就算不是,她也是精神病患。”女孩無所謂地聳聳肩,“罪不至死,最多也就在牢里關一段時間。到時候您幾位打點些關系就放出來了,不是嗎?并且,她確實襲擊過人。你們不會覺得官府抓了我之后就沒事了吧?”</br> “別再辯解了。”</br> 曲秋茗看著她,對她的話語和態度感覺厭惡。即便方才,在知道所謂船僮的作用之后有過一絲動搖,如今的意志也因厭惡再次堅定,“現在你讓阿庫瑪頂罪,這我不能接受。并且她不是唯一一個因你受害的人。你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那位被你殺死的神甫,難道他不是無辜的嗎?難道他就該被你殺死?你有什么權利殺一個行善的老人?”</br> “……”</br> 她的話說完,室內突然陷入沉默。站在她身邊的夏玉雪轉身看了她一眼。</br> “哈!”</br> 女孩的笑聲像是在說,正等著她問這一句呢。</br> “怎么?”</br> 曲秋茗眉頭皺起,又要聽到什么聽不懂的話了?</br> “秋茗……”</br> 夏玉雪欲言又止的樣子令她感覺不滿,有什么事情想說?</br> “曲小姐?曲秋茗,二代琴師?”</br> 對面,女孩望著她,得意的笑容讓她很不舒服,就像四周始終徘徊的野獸呼吸聲那樣,“在場的一二三……四個人里面。夏玉雪和我是老同事了,雖然不常見面但也互相有所了解。威斯克斯船長和岡田醫師與我共事兩年,也見過我工作的樣子——雖然她們不會承認。然而你,我們好像互相不認識呢。”</br> “我認識你。”曲秋茗不滿地回答,“你以前是個殺手,在京城活動,不是嗎?”</br> “嗯哼。”m.</br> “你養了一只黑狗。你經常扮做乞丐吸引路人,拿他們喂狗,你掠奪錢財,不是嗎?”</br> “對呀,那是我的業余愛好。”</br> “所以這次,你就在這又找了一個受害人,那個對你友善,引狼入室的老人,不是嗎?”</br> “我喜歡這個成語。”</br> “你殺了他。雖然不是由狗殺戮,而是你自己使用匕首行兇,但你還是殺了他,不是嗎?殺了那個義人,那個愿意收留你,幫助你的好人。”</br> 曲秋茗感覺氣憤,回想起年老神甫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語,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在那育嬰堂孤兒院前接過自己善款的情景。為此感到不平,“所以你到底想說什么?她們又想說什么呢?”</br> “高級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姿態出現。”</br> 紅兜帽的女童,得意地笑著,展現一口白牙,始終沒看她,“從沒人告訴過你,我捕獵的具體經過嗎?沒人告訴過你,我的獵物都是什么樣的人嗎?”</br> “……你暗示什么?”</br> “聽我說下去,在那位您所稱的義人帶我去教堂之后發生的事情唄。”</br> “說啊!”</br> “那位老先生腦袋出問題啦。”</br> 女童伸手挖了挖耳朵,似乎是被曲秋茗吵到了,話語輕描淡寫地敘述一起兇殺的經過,“一開始還比較正常。他請我吃了點東西,幫我準備了一身干凈衣服。唱詩班穿的禮服,我換啦,雖然不太情愿,那衣服穿身上挺不舒服的,換完衣服看到他在壇前做禱告。做完了禱告他又扯著我要做告解。”</br> “告解?”</br> “我還以為是讓我向他告解呢,以為他犯了職業病。結果是他想對我告解,曲小姐,你也知道告解是怎么一回事吧。教堂里有告解室,他就帶我過去了。我坐在他應該做的那個隔間里,他坐在對面,隔著小窗戶對我講了一堆有的沒的。”</br> “說了什么?”</br> “我聽不懂,什么內心本能的欲望呀,為人的原罪呀,衰老造成的意志軟弱之類的。我當時只想著趕緊結束,讓他去睡覺,我好在教堂里找阿庫瑪。我知道她躲在那,但不知道具體位置,愚蠢的迷信造成的影響。”</br> “然后呢?”</br> “說了蠻長時間的廢話,然后他站起來,打開門,走到我這邊,把門關上了。”</br> “……然后呢?”</br> “你真想繼續往下聽啊?”</br> “說!”</br> “他想侵犯我。”</br> 女童語氣平靜,仿佛說的不過是一件尋常可見的與己無關的閑事。那四周野獸的腳步聲,喘息聲,卻在此時變得劇烈起來,空氣中除了花草的清香,還多了一種動物的體味,“想藉由我年輕的身體溫暖他內心的寒冷,用我孩童的活力彌補他的空虛衰弱。想讓我幫助他,回饋他,令他那種再也無法壓抑的凡人的欲望和本能的沖動得到滿足。這老人知道自己在犯罪,他希望我能夠原諒,寬恕他的罪過,讓他獲得救贖。”</br> “……什么?”</br> 曲秋茗眉頭緊皺,看著眼前的小孩,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話。</br> “肉麻,是不是?”肩披紅兜帽的孩子繼續說,“我只是轉述對方的話而已。”</br> “然后……發生了什么事?”</br> 曲秋茗強忍著內心的厭惡,繼續詢問。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厭惡是對誰的,應當是對誰的,她感覺到混亂,“你殺了他?”</br> “當時沒那打算,畢竟還有任務在身,所以我只是假裝反抗了幾下。但之后外面傳來響動聲。他打開門就看到了阿庫瑪,這女人不知道是餓暈了還是怎么了,從藏身之地走了出來,行動不慎撞到了長椅邊角,引起了神甫的注意。”</br> “然后呢?”</br> “那老神甫看到突然出現的闖入者很詫異,因為被人抓包了心慌吧。他完全背對著我,沒有任何防備,我怎么能拒絕這種誘惑呢,嗯?我可不像他,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會有任何悔恨感。我事先在法衣下藏了匕首,當時取出來捅了他四下,他倒在地上,喊了他的同事幾聲,然后死嘍。”</br> “……然后呢?阿庫瑪呢?”</br> “我想抓她,她襲擊我,我逃跑了,躲這來了。”紅兜帽女孩聳聳肩,結束敘述,“后面就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啦,對此,你自己也親身經歷過啦。”</br> “我經歷過。”</br> 曲秋茗回答,盯著女孩,努力保持平靜,將內心的不安和矛盾隱藏起來。現下必須要保持自身冷靜,“你說神甫試圖侵犯你,有證據嗎?”</br> “沒有。”</br> 女孩目光朝旁邊一轉,“至少我本人沒有,因為還沒進行到那一步——哼,我有點懷疑他還有沒有能力進行到那一步。不管怎樣,我沒有可靠物證,不過關于那位神甫的其他……受害者,這個詞是否得當?相信她們的經歷能夠從側面印證我的說法。”</br> “其他人?”</br> “他熟練得可不像是初犯,大約從五六年前就開始間間斷斷有的事情吧。最早還是在他自己國家那里,然后是在日本西邊九州島上任職的時候,然后就是一年前來這之后。遠的不必提,近的來說,就有前幾天才在這家教堂接受過洗禮的那位菜販女兒。以及在孤兒院里工作的莉迪亞姊妹。她也是以前神甫在街上發現的一位流浪兒,您去孤兒院找她,她或許會對你說一個和我一樣的故事。”</br>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神甫對你說的嗎!”</br> “當然不是,你真以為他在告解啊。”</br> 女孩嘲諷的語氣冰涼,“我舔了他的血知道的那些事。”</br> “血?”曲秋茗看著她,又是血,“所以,你想說什么,你應該殺了那個老人?因為他是個……猥褻犯?你說的話真假我都不能判斷。你很有可能是在撒謊,在誣陷。”</br> “愛信不信。我今天對你,對在場的各位說的話,以后如果到了公堂上,還會再重復一次,對官府說,對公眾說。”</br> 女孩回應,語調冷淡,“我會聲明是神甫意圖不良,只是因為那女人突然出現才分了神,我正當防衛,攻擊他逃脫,匕首是我防身的工具。我做的一切合乎法律與道德,并且還有人證站在我這邊,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出面,但總會有人愿意讓那老頭付出代價。一個人或許是撒謊,兩個呢,三個呢,十數個甚至數十個呢?曲小姐,你要知道對我來說,你現在的言行也很有可能是在維護一個罪犯。”</br> “你……”</br> 曲秋茗感覺自己心跳的快得有些不正常。緊緊握著手中的長劍,內心矛盾,百感交集。若是在不久之前的過去,她必定不會相信自己聽到的這言論。因為她親眼見過,認識過那位遇害的老人,見過他的虔誠和慈悲,她不會接受這樣低劣的詆毀。</br> 但是如今呢?</br> 自己有可能判斷錯誤嗎?</br> 不知道。</br>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現在已經不敢去輕易猜測,判斷了。</br> 曲秋茗深吸一口氣,試圖擺脫內心困惑,擺脫那四周始終干擾著的野獸氣息。她看向自己身旁,夏玉雪。</br> 夏玉雪會怎么做?</br> 夏玉雪只是站在那,一言不發,低頭面對女孩。左臂懸吊身前,右手緊貼裙邊那暗藏軟劍的位置。</br> “所以你會去官府,幫助我們證明阿庫瑪的清白?”</br> 開口,平靜不帶起伏的語氣,一如既往。</br> “如果有必要的話。”</br> “確實有必要,走吧。”</br> 白衣的女人說,“你的言論真假,我們無從判斷,也不應當由我們判斷。你既然自認有合適的理由脫罪,那么也不必擔心身陷囹圄。到堂上做個證,說你想說的話,幫助那被誣陷的,應當受你監護的人重獲自由。”</br> “對。”曲秋茗手握長劍,并不放松警惕,關注著四周逡巡的腳步聲。她已經感覺自己冷靜下來了,“和我們走,去官府,向審判的人說明,讓官府裁定誰真誰假。”</br> “現在?可不是個好時間,我最近幾天可能有些忙。”</br> 女童看著她們,冷笑,一口森白的尖牙,“不然我隨時能走,阿庫瑪再等等也無所謂吧。”</br> “有什么事能比現在的事更重要?”</br> 夏玉雪問。</br> “有位,嗯……我過去的相識,很快要來這里了。”女孩想了想,面對她,回答。曲秋茗看不見那兜帽下的雙眼是蘊含何種情緒,只能看到陰冷的笑容,“我的舊相識,同伴的舊相識,以及,也是你的舊相識,琴師。我們,我是說,我和同伴,我們與他……她……那位,還有一些未清算的債務。”</br> 曲秋茗似乎聽見黑暗中傳來犬吠。</br> “你清楚我在說誰吧?”</br> 笑。</br> “我清楚。”夏玉雪依然用平靜語氣回答,“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更有理由督促你即刻前往官府配合調查了。”</br> “哦嗬嗬——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br> 面前兜帽陰影遮掩的臉龐,顯出陰森的微笑。四周,犬只走動,喘息,低吠的聲音始終不斷,愈來愈劇烈。那小孩站立的位置,天窗之下,頭頂的天空已消退了紅色晚霞,變成了深深的紫黑色,隱約已可看見一兩點星光。</br> “我不想現在,在這里動手。”夏玉雪依然語氣平靜。</br> “當然,你現在受傷了,不是?”</br> “我要求的時間不長,一周,那位三天后會來此處。到時候你們敘敘舊,我和同伴再去找那位結賬。然后我如您幾位所愿到官府,把阿庫瑪換出來。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怎樣?”</br> “不可能。”</br> 夏玉雪右手一動,手中多出一柄軟劍,“現在就走。”</br> “試試看。”</br> 紅兜帽下的女孩,笑著,站在天窗下,轉動著手中的匕首。從她的頭頂灑下月光,今夜的月初升,已不是滿月了,已有了些許殘缺。她的笑聲粗重,沙啞,在喉嚨間咕噥著,如同野獸的低吼。</br> 曲秋茗握緊長劍,戒備。果然,長篇大論的廢話之后,還是要依靠武力解決問題。</br> 她聽著四周黑暗之中,那腳步聲,喘氣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接近。她瞥了一眼身邊,左臂還懸吊著,右手握劍的夏玉雪,然后又繼續注視面前的孩童。</br> “岡田小姐,您帶武器了嗎?”</br> 曲秋茗目不轉睛,詢問身后的人。</br> “……是的。”</br> “呃,岡田。或許我們不該參與到——”</br> “——給我,卡羅爾!然后待在我身邊。”她聽見背后傳來利刃出鞘的金屬聲。岡田片折來時沒有佩刀,想必是把商人的手杖劍拿來借用了,“我帶了武器,秋茗姊妹。但我或許無法全心配合您的行動,我有需要保護的對象。”</br> “……您幾位是不打算再試圖通過文明的談判解決問題了吧。”</br> “幫我提防那只狗就好了。”</br> 曲秋茗沒理會商人的廢話嘀咕,都現在這情況了還談什么。她對岡田片折吩咐,“別太勉強,小心為上。那只狗是致命的猛獸。”</br> “我知道,我見識過的。”</br> “有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假設你們真的成功把船僮帶去了,她到時候改口不替阿庫瑪申辯,聲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聲稱你們脅迫她作偽證怎么辦?”</br> “……”</br> 就你話多是不是?曲秋茗心想,咬著牙。</br> “哈哈哈哈哈。”</br> 得意的笑聲像犬吠一樣,和黑暗中的野獸咆哮融為一體。</br> “那我們就向官府說明您和她的關系,威斯克斯船長。”</br> 夏玉雪冷靜地回應,“她受您派遣去尋找阿庫瑪,所以出現在教堂。并且我會作證,供稱她曾經有做過殺手的前科背景,專門挑選像洛倫佐神甫那樣的人行兇。這樣的話,不需要她的證詞,我們也可說明阿庫瑪的無罪。”</br> “可是阿庫瑪為何去教堂,還無法解釋呢。”</br> “幫哪邊的啊,混賬!”</br> 曲秋茗終于忍無可忍了,轉身向后,瞪了商人一眼,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天,“阿庫瑪當然是為了——”</br> “——小心,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一手握著出鞘的手杖劍,一手握著做劍鞘的長杖外殼,發現異樣,即刻出聲提醒。</br> 曲秋茗同時也感覺到了腦后的一陣風聲。</br> 一陣快步跑動的腳步聲。</br> 異樣的濃烈臭味,動物的氣味,裹挾著風逼近。</br> 還有兇狠的嚎叫。</br> “嗷——!”</br> 她轉身,就看見那黑色的,龐大的,口鼻眼睛,胸膛冒著磷火的巨犬撲面而來,張開那巨口,尖利的犬牙閃爍寒光,如同一把把匕首。</br> 那么快,那么出其不意。</br> 那一直隱藏的巨獸,終于,在這月光下,在這陰暗的小屋中現身。</br> 曲秋茗愣神,面對野獸,舉劍試圖格擋。</br> “吼!”</br> 那巨犬喉嚨中發出一聲吼叫,半空中巨大的身軀眼看就要落下,兩只前爪,眼看就要搭上自己的雙肩,將自己撲倒。</br> “上,同伴!不必擔心,那只不過是片刻的接觸!把她壓制住,我來做致命一擊。”</br> 什么?</br> 她好想聽見女孩那沙啞的喊叫聲,在黑暗中回響。</br> 同時,她感覺自己的手臂被推了一下,整個人讓到了一旁。巨犬撲了個空,落地。</br> 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br> 夏玉雪把她推開了,但同時,伸出的左臂也被爪子撕破了一道,雪白的衣衫上沾了血。</br> 曲秋茗站穩腳步。看那落在面前的黑狗,逡巡著,盤繞著,并沒有繼續攻擊她,而是轉向了從中作梗的夏玉雪,吠叫著,弓起身體。</br> “對,對!同伴,先殺了琴師,她是沒有護身符的!”</br> “嚕!”</br> 女童的聲音依然在不知何處響起。黑色的狗也應和著低吼。夏玉雪屏住呼吸,準備反擊。另一邊,岡田片折護著卡羅爾·威斯克斯,舉著手中的杖與劍,準備援助。</br> 曲秋茗轉身,望向那天窗落下月光的位置。</br> 沒有人。</br> 只有落在地上的紅兜帽披風。</br> “你在哪?”</br> 她大喊,揮舞手中的劍,“出來!”</br> “無處不在!”</br> 那聲音從身旁響起。曲秋茗轉身,看見那黑狗。</br> “嗚嚕——”</br> 巨犬又吼了一下,而后,發出粗重沙啞的聲音,“就在這,時刻和我的同伴在一起!我們的血是一體的!”</br> 曲秋茗愣住了。那黑狗在對她說話,雖然眼睛并未看向她,但確實是在對她說話。</br> “琴師,告訴她們,告訴這些人我的代號!”黑狗用人的語言說著,那腔調分明是披紅兜帽的小孩獨有的,“你還記得吧,嗯?你還沒忘?告訴她們,在明國,在北京城,別人是怎么叫我們的?說!”</br> “……狼人。”</br> 夏玉雪低聲地喃喃自語,平靜的臉龐上終于有了驚恐神色。</br> “對啦,京城狼人在大阪!”</br> 渾身漆黑的巨犬,翻起嘴唇,牙齒間流淌著涎水,弓著腰背,面帶兇光,在這個滿月的黑夜,在這小屋中咆哮著,“狼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