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去了一天,清晨,小屋內。</br> 阿青醒過來,躺在一團被褥中,仰望著屋頂。</br> 他舉起左手,朝上伸出,然后看著手,發呆。</br> 昨晚做了一個夢,但是他已經忘了。</br> 他看著五根手指,把它們逐一彎曲再伸直,就這樣。</br> 他感覺自己不一樣了,不是指喉嚨上挨了一刀,不能說話這件事。而是一些更隱秘的,不會被別人察覺的,只有自己才能體會的變化。</br> 他感覺身體在變高,衣服有些小了。</br> 他感覺身體一些地方傳來酸酸刺刺的震動。</br> 他感覺一種莫名的思緒在腦海里回蕩。</br> 他感覺新的情感在心里發芽。</br> 他感覺自己開始成長了。</br> 最后成為……什么?</br> 小屋外,瀧川吉明看著手里的小藥瓶,是阿青昨天給他的,治傷口的金瘡藥。他試著敷了一些,雖然沒看出效果,傷口還是傷口,手臂上的那一處已經開始流膿了。</br> 他把藥瓶收到衣兜里,待會要用的。</br>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要那樣做,有些動搖。</br> 他的手觸碰到衣兜里的書,讓他定了決心。</br> 他帶上了兩把刀,待會也要用的。</br> 他不知道之后,事情會怎樣發展。</br> 他并不想做。</br> 他也不想死。</br> 阿青躺煩了,便起身,漱了口,走到門外。</br> 他幾乎忘了自己家里還有一個倭寇。</br> 那個男人真的是倭寇嗎?</br> 給人的感覺并不壞。</br> 他不覺得那人是壞人,雖然應該不是商人,身份不那么簡單,但絕對不是壞人,因為那個公差想殺死自己,而他從未傷害過自己,還救了自己,還想教自己刀法,雖然不想學。</br> 他信任那個男人。</br> 或許還有其他。</br> 瀧川吉明看見阿青走出來,打著呵欠,剛剛睡醒的樣子。</br> 他決定再試一次,一只手握住太刀的刀鞘,示意:</br> “想學?”</br> 如果不想的話,他也不想勉強。</br> 他真的不想勉強。</br> 阿青還是搖頭,這人怎么總問自己要不要學。</br> 他不學。</br> 他想起,雖然沒有明說,那個男人好像一直視他為男孩子。</br> 他想糾正這一點,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以及為什么。</br> 就是想糾正。</br> 瀧川吉明放下刀,沒再說什么。</br> 清晨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向大海,海浪涌起又退下,沖上來一片海草。</br> “阿青,去買食物。”</br> 阿青很奇怪為什么又要買食物,大餅還能再吃兩天的。</br> “青菜多買。”</br> 是哦,光吃大餅的確不好,是應該補充青菜才對。阿青覺得逃難的人還有心思想這個,他自己平時都不怎么買青菜,經常是買些大蔥就餅吃。</br> 口袋里剩下的錢應該還夠買幾天的青菜,還能順便去買上次沒買成的蝦醬。</br> 他點了點頭,準備回去拿竹籃,被叫住了。</br> “不要告訴所有人”</br> 應該是“任何”,阿青想到,再次點了點頭,這次不會的。</br> “切小指。”</br> 和上次一樣,瀧川吉明左手握拳,伸出小指,只是這一次手臂不停顫抖。</br> 阿青用自己的左手小指勾住。</br> 勾小指,又叫指切,代表著誓約的成立,如果有一方說謊或違背約定的話,小指會被切掉,或者吞下一千根針,取決于你來自哪里。</br> 瀧川吉明右手抽出脅差,干凈利落地一揮,切下了阿青的小指。</br> 鮮血滴滴灑在沙地上,融進去,留下點點印漬。</br> 阿青還沒反應過來,看著自己的左手,試著彎曲小指。</br> 什么也沒發生。</br> 隨后而來的是血與疼痛。</br> 血從指縫間噴涌,他捂住傷口,喉嚨里發著低低的嗚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br> 那截小指,還勾在瀧川吉明的左手上,他松開,隨便地讓它掉在沙地上。</br> 瀧川吉明把脅差收好,取出衣兜里的金瘡藥,拽過阿青的左手,上藥抹勻,撕下一片布條裹好,整個動作有條不紊。</br> 阿青看著眼前的男人,金瘡藥的刺激讓他流下眼淚。</br> 出于本能的,他感到一陣憤怒,被傷害的憤怒,想要反擊。</br> 他抽出男人剛剛收好,用來切下他小指的那把短刀,伸手抽出來。</br> 然后,刺過去。</br> 一聲清脆的打擊,伴隨著血花四濺,脅差飛向空中,劃著圈落下。</br> 瀧川吉明兩手握著太刀,還未出鞘,刀鞘上有一道凹痕。</br> 他的兩處傷口因為用力過猛,開裂了,鮮血噴濺。</br> 脅差落到沙地上。</br> 阿青沒有了武器,此時呆立著,沒有關心左手流血與右手淤青。</br> 然后,被踹倒了。</br> “你告訴了他們,引來了敵人。”</br> “切小指。”</br> “我隨時可以殺你。”瀧川吉明語調單一,一絲情感也不顯露,“違背我就會被殺死。”</br> 他看著倒在地上,留著眼淚,用陰沉的眼神望著自己的阿青。</br> “不學我的劍法,就會被殺死。”</br> “明天開始。”</br> 他說完最后一句,拾起脅差,轉身進了小屋。</br> 他無法再克制自己的情感,對阿青的愧疚,對自己的譴責,以及想活下去的強烈愿望。</br> 他傷害了一個他信任的,并且也信任他的人。</br> 他不去理會阿青可能會逃跑,會報官,他也不想阻止。</br> 一片黑暗中,他流淚了。</br> 阿青坐在地上,繼續一動不動。</br>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金瘡藥很管用。</br> 疼痛讓他的指甲深深插進掌心。</br> 他起身,那截小指離他不遠,他撿起來,向大海走去,站在齊腰深的海里。</br> 他看著小指,淚水流下,滴進同樣咸</br> (實際上更咸一些,海水含鹽量約千分之三十五,淚水則為——)</br> “閉嘴!”他無聲地大喊,把小指丟進大海。</br> 小指墜入海中,又浮上海面,隨海浪起伏漸漸遠去,最后不見了。</br> 阿青轉身向著沙灘走去,沒有回頭。</br> 他感覺自己開始成長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